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5年2月9日星期一

刺青雜誌: 百年歸於孤寂:最後一代香港人




HKTV的網劇《來生不做香港人》播映完畢已經大半個月,毀譽參半,但總算一套有誠意有深度的好劇。《來生》播完之後立場新聞找了張堅庭和鮑偉聰,做了一個訪談, 令我思考的反而比劇集更多。他們各自以自身的中港經歷,以及中國人的身份認同,解構《表姐,妳好嘢!》和《來生》兩套劇集裡面的隱喻和意象。身為兩個世代 的香港人,張堅庭代表傳統老一輩思想,對於中國有份深厚和堅實的鄉土之情,印象中的大陸人樸實、可親;鮑偉聰沒有了這些源於日常生活和人際關係而生的感 情,對於中國更多是文化上的想像,跟許多香港人尤其知識份子一樣,這些想像主要來自中國歷史和文化的自豪感。容我借用學苑最新一期專題文章<香港人意識: 雨傘世代的命運自主意志>的分析框架,以Jan Assmann的術語來說,張堅庭的情感既有溝通回憶 (collective memory) 的成份,也有文化回憶 (cultural memory) 的部份,而鮑偉聰則經過了一個世代的過渡 (transition),轉化成以文化認同為主的身份構成。

作為一個九十後,對於他們的說法,有值得深思、反思的地方。我認為無論在《來生》還是張鮑訪談中,八九十後的聲音始終是欠缺的,當然這是基於每個人本身經 歷和視野的局限,這點是怪不得任何人的。雨傘革命爆發之後,練乙錚首先拋出佔中新世代華麗登場的說法,提出這個「雨傘世代」的內涵是以本土為基調,強調民 主、自治、自救等概念。假如呂大樂《四代香港人》的世代之說真的成立,第五代香港人大概就以「雨傘世代」為代表,主張命運自主、民主自決,不受中共政權或 者資本勢力的擺佈,企圖顛覆以至重新定義所謂的「獅子山下」精神,在功利和物質以外追求更祟高的價值,探究生命中其他的想像和可能。
然而,跟上幾代一樣,無可避免地,我們的命運和論述終究擺脫不了跟中國大陸的連帶。中港之間的博弈,除非中國土崩瓦解,或者香港被完全地吞滅,只要兩個地 方依然存在,棋局都會持續地進行下去。關於香港身份或族群的建構,例如《香港民族論》中提出「拒共」作為香港民族的價值,都是相對於「中國」這個概念而成 的。在這一重意義上,沒有中國,也就沒有香港。香港的獨特性是基於中國而存在,歷史上中國封閉落後,才有香港的繁榮進步,中國專制才見香港的自由可貴,野 人般的強國人面前,我們才會自覺文明(比較日本、歐洲人的禮貌,我們的所謂「文明」其實甚麼都不是)。有了「他們」,才有「我們」,這就是民族主義的核心。

正因為香港跟中國在概念上、價值上的相對性,對於中港關係的思考將會是永無終止的。假如張堅庭對於中國人有的是鄉里之情,鮑偉聰有的是同文同種之感,第五 代香港人有的更多是一種疏離、冷淡,甚至排拒和憎厭。其實我個人來說是反對族群仇恨的,因為仇恨並不能解決仇恨,只會帶來更多的對立和衝突,假如中港之間 的互動是香港身份建構過程的一部份,那麼把憎恨情緒混入其中,對我城恐怕有害無益。

然而,一方面反對族群之間的劍拔弩張,另一方面對於許多香港人的無力無助,我是可以理解。面對著橫蠻無理的政權,佔領三個多月都徒勞無功,回到所謂的正常 生活,排山倒海的自由行、水貨客在上水、屯門、旺角、尖沙咀、銅鑼灣肆虐,人滿之患只有更嚴重,中共大小官員喉舌爪牙天天大放蹶詞,香港一眾狗官依舊袖手 旁觀、媚共比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赤化大計全方位入侵,自由之光越見微弱,民主普選遙遙無期,香港人除了仇恨和憤怒,還有甚麼選擇?

馬奎斯的《百年孤寂》,用一個家族的百年興衰,透過不同的意符指涉拉丁美洲在他眼中最終不可挽救的悲劇命運。香港的歷史自開埠以來的百多年起承轉合,也大 概可以《百年孤寂》概括。論者指Macondo有其內在缺憾,故此從發跡一刻起就註定了衰亡,香港是否亦然,因中國衰弱而興,將因中國堀起而滅?和 José Arcadio Buendía一樣具探險精神的英人「創立」了這個城市,來回往復的西洋商人和傳教士,像書中的吉普賽人,為城市帶來了新鮮稀奇的思想和技 術,MacondoColonel Aureliano Buendía,我城也出了個孫大總統,兩者以革命的意義都終歸是失敗的,但同樣出於政權的計算,被抹上了一層神話般的榮耀。

香蕉公司為Macondo帶來最後的繁榮,資本家剝削勞動者自肥,工人起來卻慘遭屠殺,死者數以千計,香港也趕上了改革開放後黃金時代的尾班車,最終也逃 不過侵略者的吞食。歷時三年的傾盆大雨令Macondo歸於孤寂、消亡,赤色風暴下的我城,又逃得掉幾多次的殺戮?讀完《百年孤寂》會有一種淡淡的哀 愁,對於香港的命運,悲天憫人者很難避免同樣的愁思。
關於中港關係的思考,必然是複雜而矛盾的,因為加害者和被害者的身份重疊,也因為我們在思考的同時,已被逼捲入了大一統的洪流中,理性思考的空間越來越 窄,彷彿只有歸順,或者起而抗擊。Buendía家族最後的繼承者為螻蟻吞噬,喧鬧中萬事歸於孤寂,也重回初始,因為這是最後一代香港人的命運,逃不掉, 躲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