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4年1月1日星期三

林行止: 安倍故意「拜錯鬼」 闖釣島何如選特首




一、中日的關係的確令人憂懼。釣魚島/尖閣列島的主權紛爭未完未了,東海「防空識別區」糾紛又起,就在中日「隔空對罵」緊張的關係並無緩和迹象之際,日相安倍晉三竟然親自「加油」,於十二月二十六日上午身着禮服,面容肅穆,煞有介事地赴靖國神社,「向亡靈滙報政績」並向「亡靈」許諾他「會致力創造一個沒有人會因戰爭而受苦(亦即許諾「永不參戰」)的時代!」從中國外交部在安倍剛剛離開靖國神社不足一小時便發出「強烈憤慨抗議和譴責」以至嚴厲抨擊安倍「粗暴踐踏中國和其他亞洲戰爭受害國人民感情、公然挑戰歷史正義和人類良知」看,北京認為安倍的說詞是一派胡言,彰彰明甚。

這些天來,傳媒就此事發表了大量評論,其中不乏真知灼見,不過,有兩點事實似為論者所遺漏(或筆者走了眼)。其一是在十二月中旬,日本曾傳出「今年內安倍首相不會赴靖國神社」之說,在一年將盡的時候作出「承諾」,日本政府確有欺世之意,不過,如果北京能「以假當真」,通過外交渠道向日本表明,若安倍不去「拜鬼」,兩國領導人有機會坐下商談,筆者以為雙方關係雖然不可能「回到從前」,起碼可能恢復高層外交接觸,雙方繃緊的關係稍有轉機,可以預期;可惜,北京對此置若罔聞,日本見「投石問路」毫無回應,安倍便只有相反而行以討好國內的右翼了。其二是,中、日對亡魂的看法有根本性差異,據日本「獨立作家」安田峰俊十二月二十七日(五)在BBC中文網發表的〈請中國不要聲援日本「右翼分子」〉,指出日本有「死亡是贖罪」的悠久傳統,根據日本人的「生死觀」,死後的叛徒可以當神被膜拜,而戰死的敵人成為神靈,是完全正常的。安田舉了眾多歷史例子,比如西鄉隆盛於一八七七年(明治十年)發動兵變(是為日本史上最大規模的內戰「西南戰爭」),被政府軍打敗後只十二年,西鄉便被赦罪並「祭祀於南洲神社」,是為「叛徒變成神靈」的顯例;至於「對日侵略者」亦受日人供奉,九州福岡縣的元寇神社,竟然是祭祀十三世紀元朝二次派兵入侵日本而戰死於九州海濱的將士(「元寇」)……。循此理路,日相往靖國神社拜祭,便「罪不至死」!

不過,話得說回來,安倍要拜祭為國捐軀的「亡魂」,大可去東京的千鳥淵「戰殁者公墓」(如華盛頓的阿靈頓公墓)獻花鞠躬;選擇在靖國神社,顯示安倍不懷好意且不把中國(和南韓)放在眼裏!

中日當前的處勢可說極為危險,因為意外的擦槍走火以至極端分子故意製造事端,都可能闖出大禍。北京當然知道《美日安保條約》的存在,但似乎「美國不會為幾個鳥不生蛋的孤島而讓其子弟兵冒生命之險」,是北京的共識,這種看法有其道理,但完全忽略了美國發窮惡進而有與中國大打一場以滅債甚至尋求賠償的邪惡動機(見十二月三日本欄)。筆者向來認為中日領袖應面對面商討未了的問題,十二月二十八日《金融時報》社論〈中國應力避事態升級〉,亦指出在雙方都沒有退讓的情形下,「至少可做的事是,在兩國領導人之間開通一條熱線,使意外不致升級為危機……。」又指出「如果習近平主席不屑與安倍視線接觸,那麼,除了後果不堪設想的軍事衝突,沒有其他解決問題的希望」。十二月三十日消息傳來,外交部發言人在京表示「中國人民不歡迎日本首相安倍晉三,中國領導人今後不會與他在任何場合對話」。又說「安倍現在要做的,是向中國政府和人民承認錯誤」。看過研究戰敗國日本的民族性、於一九四六年初版的《菊花與劍》(Ruth Benedict : 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的人,都知道安倍—即使有「大老闆」美國的命令—不會這樣做。

中日關係處於危險邊緣,是誰都看得出的。

二、台灣藝術家、散文家何懷碩為中譯《菊花與劍》(桂冠圖書公司)寫了一篇讀書「隨想」:〈自卑的罪孽〉,對日本人天性有深刻精闢的闡述。何氏認為地理的缺陷,令日本人永世擺脫不了自卑的陰影:「日本之不甘以小國的卑屈立足於世界,矢志與大國獲取平等地位,這一個願望,卻反而激發了日本兇悍的蠻性和狂妄的野心,以尋求自卑的彌補。日本在歷史上所造成的罪孽,無疑的由於深度的自卑感所引起。」何氏的觀察十分正確:「自卑感不一定止於自身的失敗,且可造成對別人的罪孽。這種不幸的感情,如果不能成為生長的激素,便要成為毀滅的因子!」如今日本「四面楚歌」—在反對安倍參拜靖國神社上,中韓美俄越等站在同一陣線—其與生俱來的「人類最深重的自卑感」,便可能醞釀成毀滅因子。

去年十一月二十日本欄提及崛田教授那本書《一九四一年》,當時看的是電子版,稍後收到印刷本,原來書脊的書名還加上中文「必勝」二字,對本書的副題《遺臭萬年之始》(Countdown to infamy)實是一大諷刺。筆者對此奇特安排的解讀是,日本好戰領導層以為日本必打勝仗,哪知卻是失敗且成千古罪人的開始;不過,這種解讀與事實不符,以當年發動偷襲珍珠港諸巨頭都知道這是一場沒把握亦即未必能打勝的硬仗!

崛田女士以大量日本政府的原始資料,反覆論證當年決策層知道這是一場「戰必敗」的冒險,但這些軍事領袖、政客、外交家甚至天皇,都無法吞下被美國羞辱—「禁運」和「命令」其退出滿洲這口氣,遂鐵起心腸,決心帶領日本投身火海不惜走上失敗之途(harm's way)。自卑感表現在武士道上是強悍冷靜和自制,在軍事侵略上則是兇殘頑惡跋扈囂張。評論日本事務,一定得把日人常受火山、地震、海嘯以至核電危機等天災人禍的威脅而滋生了惶惶不可終日的不安定危機感考慮在內,這種他國少有的惡劣條件,衍生了日本人及時行樂、眼光短淺無路可走時不顧一切的性格。這種性格,混和着因自卑心而生的矢志與大國平起平坐的願望,在遭受挫折時,為了突破困局,遂有訴諸武力,即使明知無法取勝亦欲一拚的衝動……。

三、去年底本報「兩岸透視」由李澄欣執筆的兩篇有關中日衝突的報道,是新聞採訪的佳篇,美中不足的被訪者都沒有提及日本在國際上面臨「眾叛親離」情況時的反應—日本人自卑的性格促使他們愛面子甚於愛性命(自己的和人民的),換句話說,別說目前日本海空軍力有足夠和中國一決雄長的實力,還與居心叵測只因中東「和平」又有變故未能全力東來不得不扮和事佬實際上是在伺機渾水摸魚的美國有「協防」之約(美國多次申明《美日安保條約》的有效性),在被北京一再羞辱(當局表明不歡迎亦不會見安倍晉三等於把他列入「黑名單」)之下,日本政府會否走上一九四一年明知不可為而為地偷襲珍珠港的老路,大家不可掉以輕心!

安倍首相「拜錯鬼」(他本該去千鳥淵),日本以外「人神共憤」,中國發表強硬聲明之餘,還「聯合」俄羅斯和越南對日本施壓……,筆者不以為這樣做有什麼實際效果,以十二月十二日普京在克里姆林宮的聖佐治堂對所有俄國重要人物發表「國情咨文」(此間傳媒對這份內容充實的文告似視而不見),什麼都談,惟筆者注意的是把開發「遠東地區和西伯利亞」列為「國家優先任務」(National Priority),而開發此苦寒之地,日本有充分技術和經驗,加上日本人說一不二,是可靠的合作夥伴,以自卑天性令他們很在意世人對他們的看法,因此勤奮、團結、服從、負責、務求換來世人敬佩的眼光。由其開發西伯利亞,必會令人滿意同時令人欽佩日本人的成績。

俄羅斯為了國家利益,此刻因此不會與日本交惡;至於與中國亦有島礁主權紛爭的越南,亦不可能真心誠意站在中國一邊與日本「對抗」,因為越南怕中國遠甚於日本。北京《環球時報》去年十一月十一日至二十六日第一次對十四國(主要是美國、俄羅斯、日本、印度、越南和南韓)的一萬四千四百多名居民進行「民調」,結果於十二月十日在該報發表,它顯示被調查者百分之二十九點四認為中國「好戰」(belligerent),百分之二十五認為中國「傲慢自大」(arrogant)……。《環球時報》公開這些數據,顯示中國有決心做一些「實事」令外人改變觀感,這當然是大大好事,但此刻聯俄聯越「抗日」恐怕會功虧一簣!

最後必須一提香港的 保釣活動。當局不惜動用大量人力物力阻撓「啟豐二號」赴釣魚島宣示主權,完全是為了免致這艘久不捕魚的漁船在該海域或島礁上被日方「騷擾」,果如是,北京 便有不知如何是好之痛!坐視人船被扣或被強力驅離,全球包括內地保釣人士會責北京無能;如以牙還牙,則恐爆發一場目前北京尚無此意的熱戰。因此,一如二○ 一二年八月二十一日本欄所說:「登釣島一之為甚」。那次「啟豐」「突襲」成功,充分體現了香港保釣人士愛國的大無畏精神,但再來一次,便會把北京拖落 水……。「啟豐二號」還是以捕魚為專業吧,而其主事者的行為充分證明他們「愛港愛國」,因此積極籌備參加下屆行政長官選舉,是為上策。

還是那句「老話」,「中日對話事不宜遲」,不然易生禍事,這對中日香港以至世界都沒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