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3月18日星期一

陳莊勤﹕佔領中環——反梁振英政府的誘人平台




“ 我支持秉持純潔民主訴求的「佔領中環」,但如果有人意圖把運動騎劫為反政府或非以道理和證據說服我、而只以口號屈他們不喜歡的特首和政府的話,那對不起,就如去年的六四燭光晚會一樣,我會第一時間離開。 ”

近日城中就「佔領中環」這話題熱議。一位有心人建議我寫寫我的看法。

港大法律學院戴耀廷先生提出「佔領中環」,使我想起19718月下旬那次因為保釣而短暫的「佔領駐港美國領事館」的故事。

第一次保釣運動源於美國於19709月與日本協議把釣魚台連同二次大戰時接管了的琉球群島的管理權移交給日本,由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基本上是台灣學生)發起。香港的學生在1971年初夏開始響應,運動初期,只有青年學生參加,當時最具組織動員能力的左派工會及親中組織並沒有參與,原因是當時中國正積極準備與日本建交,本地左派與親中組織不參與阻礙中日關係正常化的釣魚台問題是理所當然的。但經歷了「七七示威」,殖民地政府武力鎮壓,外籍警司以警棍把示威者打得頭破血流,並拘捕了帶領示威集會的年輕學生,這情下,以愛國自居的左派親中團體不能不參與。因此,一個多月後的「813示威」集會,左派工會及親中團體積極參與。當時我只是一個好奇的中四學生,是一個參與者與旁觀者,不是組織者。聽當時年輕學生組織者的說法是,本地左派及親中組織參與保釣運動的目的,是要通過參與奪取運動的主導權,從而將整個運動降溫,為正進行中的中日關係正常化掃除滋擾。

是不是這樣,我不知道,但整個運動在「813示威」後很快冷卻下來是事實。我也不知道冷卻下來是不是與群眾害怕強硬態度的殖民地政府的拘捕行動有關。然而,當時有人想到跑進那時沒有如今天般鐵欄高牆保衛森嚴、仍是很開放可以隨意進出的美國領事館內面向花園道的斜坡草坪示威。那裏是美國政府管轄的地方,殖民地政府警察不能進去拉人。所以整個8月下旬我們便是天天跑進美國領事館示威,短暫的佔領美國領事館內斜坡草坪便是這樣開始了。

在佔領美國領事館內草坪那不到兩星期的時間,差不多每天都在下雨,每天會有不同的人來講不同的訴求,我們手持的仍是保釣的標語,但保釣已不再是主題;更多來向示威的年輕人宣說的反資反殖(反資本主義反殖民主義)的演講,也有反社會不公和反貧窮的。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後來在釣魚台海域中犧牲、當時剛進入港大的陳毓祥先生在美國領事館內草坪向學生們發表的反貧窮演說。

在美領事館內,訴求是多元了,但對整個保釣運動而言,運動本身不再純潔。佔領草坪的人一天比一天減少。隨覑暑假完結、學校開課,1971年夏天在香港曾經短暫狂熱的第一次保釣運動便是這樣沉寂下來。

支持訴求簡單純潔的「佔領中環」

反對政客趁機抽水

說回「佔領中環」,我想訴求必須清晰、簡單和純潔。

1971年的保釣運動,當時的學生領袖的說法是左派要奪取主導,從而冷卻運動本身及改變運動的方向;這在當時而言,對比較簡單的年輕學生搞手來說,是前所未見的挑戰。但今天的香港,用各種手段把別人簡單純潔訴求的運動騎劫、在別人搞的運動中抽水、踩別人搞的活動的場,這些劣質民主訴求行為已是司空見慣的現象。我擔心的也就是這些。

「佔領中環」的訴求很簡單、也很純潔:落實沒有篩選的2017年普選特首和2020年全部立法會議員一人一票普選產生。對於這樣一個簡單的純潔的訴求我會毫不猶豫地支持。然而,我恐怕的是,佔領開始,法輪功拿覑橫額來了,反東北發展的團體拿覑橫額來了,拿覑「你呃人」標語倒梁的人來了,要求平權的同志來了,要加薪的菲傭印傭來了,各種訴求都來抽抽水,還有為了抽最大的選票水而對所有來的人都擁抱的政客。運動便會開始變質,就如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每年的「七一民主大遊行」變質為嘉年華式遊行一樣,把一個訴求簡單純潔的運動轉為另一次嘉年華式的集會;到2010年民主流氓以反民主的語言與肢體暴力行為把「七一民主大遊行」騎劫為狙擊民主黨的遊行。

「佔領中環」運動會不會如我說那樣演變,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在「佔領中環」站台的將會是那些慣於抽水的政客,那些立場一面倒的評論員和一些觀點單一的學者。我可以想像的是這些人站在千萬人仰視的講台上飄飄然的時候,他們肯定又拿他們固有的觀點和訴求來抽抽水了。因為,這樣的例子隨手撿來實在太多。這裏,讓我說三個。

1月尾,一位有參與組織工會、又被駕駛學院解僱的馬姓教車師傅,絕食抗議完了,在深井練跑時被車撞斷了腿。立法會議員何俊仁和梁國雄說事有可疑,要求警方循交通意外以外的角度進行調查。130日早上,我坐在專線小巴上班,電台一女一男名嘴主持的時事評論節目談到事件,不單說不是單純的交通意外,更因為受害者是勞資糾紛的主角把事件的嚴重性提升,用上了「買兇」的字眼。這也不奇怪,最莫名其妙的是最後,這位一貫反梁振英的女主持人竟然在總結事件時加上了這樣一句說:「都唔知點解梁振英政府上台後就咁多呢鱓……」把一個她懷疑有「買兇」可能的交通意外也算到梁振英政府頭上,我當時忍不住向小巴上坐在我身旁的女士(剛巧是我的女兒同學的母親)說:「嘿,又入梁振英數!」

這算不算明屈梁振英先生?離譜不離譜?

我不是「梁粉」,但有一些事,實在看不過眼。下面是另一個例子。

一位學者,不久前發表了一篇寫得非常好關於美國第16任總統林肯總統的事蹟的文章。在一次晚飯中,一位文字媒體的朋友提起這篇文章,我和這位朋友同時提到對這篇文章相同的感覺。我們都覺得這位持反梁振英立場的學者在大好文章最後按捺不住加上一段無厘頭、不提事實根據、近乎含血噴人的抽水言論,成了這篇大好文章的一大敗筆。

這篇文章末段讚許林肯總統內戰勝利後對戰敗的南方聯邦寬大為懷,然後筆鋒一轉,這位學者在文章加上最後一段短短四句說:「看到林肯的寬大為懷,想起今天的特首,動輒把不同政見人士看作『敵我矛盾』,又怎能讓人不搖頭嘆息呢。」我想作者完全有批評梁振英先生的自由,但同時我想作為一位學者,應該對梁振英先生公道一點,以學者實事求是的精神舉出實例和證據說明特首如何「動輒把不同政見人士看作敵我矛盾」。不然的話,那變成了另一次毫無事實根據地屈梁振英先生的口號,沾污了他自己的大好文章。

3個例子。20多年來一直5句訴求簡單純潔的六四燭光晚會,也開始被抽水。在去年的六四燭光晚會中,台上多年來一直廣受支持的多重身分的支聯會主席李卓人先生,也按捺不住抽水高呼「無恥」向還未上台的梁振英政府叫陣叫「梁振英,即管放馬過來!」。聽他這樣說,我立刻離去。我參與是支持釋放民運人士、平反六四、追究屠城責任、結束一黨專政、建設民主中國這5句口號,為什麼我要讓你用立法會議員的身分來抽水?

印度的經驗 甘地的堅持

最近翻看了1983年奧斯卡最佳電影《甘地傳》和英國記者Brian Lapping1985年根據他同名記錄片系列而寫的《帝國斜陽》(End of Empire)有關印度獨立的一章。可以看到1919413日英印士兵在印度旁遮普阿姆利則鎮賈利安瓦拉廣場槍殺了1000名集會群眾(Amritsar Massacre)後,學習英國法律、對英國懷有深厚感情的聖雄甘地不再對英國會自願給予印度自治抱有任何幻想,從而開始了為了擺脫殖民統治爭取獨立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然而,值得留意的是在爭取印度獨立過程中甘地所發動的每一次行動,從開始時發動抵制摧眦印度土產布料製造業的廉價英國進口紡織品,到1930年促成廢掉殖民政府的食鹽公賣制的400公里鹽隊遊行(Salt March),短期訴求和最終目標(英國人離開)都是簡單清晰的,當中不加入其他混淆了最終目標的其他訴求。也不會有其他人提出其他的訴求,而參與這些運動的群眾也清晰每一次運動的訴求和目標。更重要的是當甘地發現運動偏離了原來定下的目標或方向時,他會也能毫不猶豫地把運動終止,像在1922年在北方邦爆發暴力事件後,甘地立即暫時取消了他的不服從運動。

今天的香港有覑同樣清晰的目標,不同的是我們的目標並不是要推倒一個政府。說我的心底話,今天的香港政治生態實在太糟糕:主流媒體一面倒地有理沒理地每天批評政府,很多沒有擇善固執勇氣的學者為了怕被激進者圍攻而寧左勿右。而政客呢?永遠希望把自己的觀點強加於別人,把自己的意見說成是事實。就如民主黨主席劉慧卿把自己認為梁振英做得不好的意見,說成是「梁振英做得不好是鐵一般事實」(220日《明報》)一樣。因此,對於戴耀廷先生準備把「佔領中環」作為長期行動的運動能否一直保持純潔的不設篩選的一人一票普選民主訴求,我不樂觀。千萬人仰視的講台對於那些另有目的慣於抽水的政客與喜歡出位的評論員來說,實在是把運動騎劫作為宣傳自己另外一些想法的誘人平台。

我支持秉持純潔民主訴求的「佔領中環」,但如果有人意圖把運動騎劫為反政府或非以道理和證據說服我、而只以口號屈他們不喜歡的特首和政府的話,那對不起,就如去年的六四燭光晚會一樣,我會第一時間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