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1月11日星期日

彭礪青:對公共道德的省思




這是一位作家以省思的辭藻和雜文的體裁省思社會和道德的文集。

省思是一種自反性的思考活動,省思的人必須置於群體以外,方可看見自身或身處的群體有何問題;相反,當他置身於群體之中,舉手投足俱不免受其影響,亦往往因為與其他群體成員交往而犧牲部分的獨立思考。所以,當一個人願意思考群體時,就必須成為你我口中的「他」,即使成為「他」以後會犧牲一點對群體的理解。

胡晴舫就是這樣看台灣、香港,以至全世界。書名《第三人》,其實就是作者本人,她生於台北,在美國念戲劇,後來在香港生活了10年,到了2010年,又寓居東京,如此游走於不同城市之間,即使以台灣為第一個家,也習慣了運用「第三人」的眼睛來看自己生長的地方。但這種「第三人」的角度背後,胡晴舫有她的道德要求。從《第三人》裏面的文章來看,作者不是簡單的「道德主義者」,她那以典型文人視角寫成的雜文亦非殺氣騰騰的「檄文」。她的「第三人」的身分,要求她冷靜地、旁敲側擊地指陳問題所在。

抽離反思輿論

身在香港、台北的她,見盡光怪陸離的娛樂八卦、國際大事,這些俗不可耐的新聞,都讓一般市民議論紛紛,這些議論背後由一套道德標準操控,輿論的責難即建基其上,但當中沒有透過任何對道德的省思,這種大眾的默從只能反映出公民道德的闕如。但胡晴舫沒有一般人的犬儒態度。作者在序言中表達了她對公民道德的想法。她念茲在茲的,不是劃定疆界的國家,而是社會,而社會中最牽動她心思的,是個體之間如何處理不同道德標準的衝突,而她更關注盲從單一道德而最終背棄道德的惡果。書名《第三人》取自英國小說家葛雷安格林(Graham Greene)寫的批判道德的同名劇本,劇中男主角挑戰了一般人的道德標準,他將道德主義者稱為「咕咕鐘」。

胡晴舫的筆觸從出生的島嶼開始,接下來就是討論金錢、環境、都市、世代、社會等題材的文章。在這些文章裏,胡晴舫採取從容的語氣,面對爭議時,則讓自己的視野而不是一己之見來說明一切,不是為了終止爭議,而是讓爭議的人們靜下來,試從其他角度來看問題,或者從文學的寓意看社會現實,這反映出作家身處群體中對文學閱讀的堅持。

狠批台灣狹隘自憐

在第一部分〈島嶼〉,作者對台灣社會作出無情的批判。她說在民主的台灣,人們沒有生活得更好,而是變成了一個「受害者情結很深的社會」,因為不脫人治性格,所以「不信任、不習慣也尚未打算全面進入法治」,而台北市容「就像對未來沒期待」。在這些表象背後作祟的,是台灣的島嶼心態,雖然台灣人表面上最全球化,其實對中國和歐美都興趣缺缺;另外,雖然台灣人走遍全球,卻沒有在移民政策上寬待從外地來打工的傭工。在這裏,作者直接地抨擊這種狹隘、自憐的心態。

藝術應在政權對立面

作者討論的「金錢」其實是歐美近10年的新自由主義趨勢和緊隨其後的金融債務危機,在這些亂象之中,資本主義制度又一次暴露出其容易腐朽的弱點。胡晴舫就說出銀行家和富商的故事,向讀者展示這些新舊貴族是如何把金融制度敗壞的。她告訴讀者﹕這些看似能呼風喚雨的「諸神」(銀行家)是如何取代實業興家的資本家,如今又是如何敗落,其實背後更發人深省的是金錢如何腐蝕人性,使我們的社會制度和文化墮落到如斯田地。拍賣天價藝術品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諸如英國當代藝術家赫斯特(Damien Hirst)的例子,以及作為奢侈品的藝術品在金融危機前後的價值起跌,讓作者思考藝術本身價值何在的問題,並鞭撻鼓勵這種現象的社會制度,她認為藝術應該站在政權的對立面。

指港人選擇遺忘

如果要選出胡晴舫最關注的題材,那麼,除了島嶼以外,當屬「都市」,甚至可以說,關於「都市」的文章其實大多是在寫香港,但她也探討另一個與都市息息相關的問題﹕觀光。尤其是在香港這麼開放的城市裏,每天進進出出的遊客不計其數,近幾年更受躁動不安的大陸遊客影響。而對胡晴舫來說,對城市的記憶必須有人和場景,可是即使對於香港人來說,香港的一切也是陌生的和沒有希望的,但走到別處也不見得有希望。在〈再看一眼,一眼就要不見了〉,作者借用王家衛電影來說明香港人寧願遺忘和入夢,也不願重拾記憶。

在〈世界從此沒有結局〉,作者甚至討論宮崎駿的《神隱少女》,這是一個城市人追尋鄉村的故事,但作者甚至以意大利學者莫雷蒂(Franco Moretti)的《世界的方式》告訴我們,成長小說(Bildungsroman)就源於城市人離鄉別井,而社會流動與精神層面之間產生了裂縫,這也可以說明現代性如何在人的流動和城市經驗中產生。這是一篇深度討論宮崎駿的文章,胡晴舫展現出她對討論的認真,如果她可以的話,不單可以援引大量文學典故和理論,還可以說進事物深處。這篇文章的主題﹕「世界沒有結局」,不單是對宮崎駿風格的概括,也是對當代日本甚至現代性本身的反思。

當讀者細讀每篇文章,都會為作者對事情的分析感到驚訝,而且作者並非要為他們提供一種思維,而是鼓勵他們更深入地思考,思考他們身上及他們社會中的痼疾,並從宏大視角中找到他人的例子以尋求出路,在更多時候,我們會思考如何在後現代世界中重建公民道德,好團結我們的社會,從此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如何關注中港台甚至全世界的公民社會。雖然作者朝向世代、金錢、城市等題材討論,其實是希望能建立一個更民主、更公平的社會,並在這鍍金的世代中尋找一種實際的公民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