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6年2月18日星期四

盧斯達:嘗回書沈旭暉



旺角發生騷亂,國際關係學者沈旭暉得評論一篇, 一貫引經據典、出入中西,好像某一段時期的梁文道那麼知性。沈博士說提到的芬蘭、捷克,不墮極端反蘇和極端親蘇,最終光復。仍然是溫和路線必須,任何激進 路線,都能令大廈傾毀。溫和路線固然不行,但不代表激進路線可行……沈博士評論的主旨,是他對香港如何生存的論斷:香港不再遊走灰色地帶的,一朝明刀明 槍,香港就會在大國的博奕之中壓碎。沈博最後說,在全球化年代,我們離開香港還是大有天地。

作為一個有家底和家學淵源的學者,沈博深知香港實力不足,主張潛龍勿用,不要對抗。在論理來講,真的沒有錯;離開香港的人,在九七前後,九七以後, 越來越多。只要你有沈博士的資源和謀生實力,你也會認同香港百無一用、毫無bargaining power;一旦打開天窗說亮話,公然對抗中國,就將臨沒頂之災。得出這個結端,實在太順理成章。階級性即是人性,大多數都是對的。

這是菁英階層的分析,也是菁英階層的自我實現預言。正如港大學生圍堵殖民條例之下的校委會,所有教授袖手旁觀,他們也必會認同沈博的肺腑之言,是 的,揭干而起,香港馬上會滅亡,但我們又阻止不了香港那班唯恐天下不亂的浪人,那麼,嗯,幸好世界是如此全球化,我們不在香港大學教,在其他英語系學府也 可以搵到工的……

我相信沈博是真心哀悼香港,真心見香港人失去經營灰色地帶的耐心,而感到萬般可惜。然而,那些坐不住的暴徒,在衛衣之中的香港人,也一定曾經崇尚灰 色地帶,以鹿鼎公自居。只是,因為很多事情,他們變了,香港也變了。而這些普羅港人最大的問題,是沒有沈博身後的大樹蔭護,因此他們再抵受不了毒惡的紅太 陽,開始發癲。

如果我們都有沈博的各種中外連繫,有那一點樹下的陰涼,也許還是可以等,但可惜香港沒有這種資源。大格局、大棋局,對於被趕入絕路的人來說,比粗口 更難聽。是的,也許人性和文明是在失去,罪名劃分,應該與權力成正比,最大罪的,依次是中共、港府、梁振英,警隊指揮官、食環、一般警員,才到一般示威 者。

我很少看沈博的東西,因為它的格局太大,大到不見事件的脈絡。救港良方,要是在狂亂中守住工具理性和委曲求存,我不盡認同但也理解,但是香港每一個 有血有肉的個體,每一個在受苦的個體,他們沒有義務也沒有能力去為這個大格局忍耐。而且,有人在痛苦、受苦的和諧,並不是真的和諧,這些和諧所換來胡虜恩 賜的繁榮,也是虛幻和不義的。

我相信沈博是愛香港的,他的愛也很理智,因為他隨時可以走,這就是他說的國際化終局。有人在街頭上暴動,馬丁路德.金不認同暴力,但也會說一句公道 話:「暴動是被忽略者的語言。」他們在乎香港的感情,就不及沈博的理智,因為那是一句「I wish I knew how to quit you」,萬千貧苦大眾,走不到﹗

也許香港是在走向中國一錘定音的悲劇結局。但被強姦時喊痛,不是香港的錯。香港沒有一個人可以像沈博高超,在談論這件事時,可以完全不講到中國和特 區政府的問題,所以我寫了這篇話。也許香港是在走向中國一錘定音的悲劇結局,但I wish I knew how to quit Hong Kong。香港越來越差,但我們永遠在這裡。據說這叫身土不二,是全球化的逆流。至於可以順流而走的,我羨慕你們。


沈旭暉: 三城建構論:回應盧斯達先生

昨日文章〈旺角黑夜的國際思考〉(見本報211A18頁),得本土派健筆盧斯達先生批評指正,筆者讀了數遍,很能啟發思考,很喜歡,也很嘆息。想起過 去一年,數位本土派大學生分別私下找筆者談話,謙稱請教一些國際關係問題:南韓、台灣等成功案例,會否適用香港?假如我不認同,在純學術基礎上,他們的理念有沒有成功的國際例子?香港未來會怎樣?我想,當時的話值得整理出來,也可一道回應盧斯達先生,個人感言會在最後分享。

當時說在學術角度,不會拿南韓光州事變及台灣鄭南榕自焚跟香港的未來類比。他們也明白,在南韓、台灣,對手是南韓及台灣政府,目標是民主化,而台韓都受美 國一定影響;但在香港,就算鬥垮香港政府,還要戰勝中國政府,北京認定目標不是民主化,而是分離主義,香港會被類比為西藏。論社會團結、歷史源流、國際關 注與武裝力量,香港都遠遜西藏,而西藏異見人士成功的唯一前提,幾乎是中國崩潰。但宣傳講求感性與共鳴,「不用分那麼細」,台韓文化與港相近,他們 「戰勝不可能」的歷史,會成為香港本土派「不必計算」的重要參考。我不贊成,但知道這會是本土派的核心論述。

社會安全閥遭解除

筆者本來沒直接答他們,有否國際案例是相對合理的類比,因為他們畢竟是子姪。但在旺角黑夜,筆者知道他們都在現場,且很難回頭,看過他們的文章,不得不想起台灣學界朋友提過的越南。

越南長期是中國「不可分割一部分」,到了一百年前還用漢字,首次正式從中國獨立是五代十國之時,此前曾多次爭取自治,慢慢由今日廣西少數民族那樣的 身份認同,變成有自身國族意識,而越南人之勇武歷史上眾所周知。香港激進本土派若要走那條路,前提是要建構出同樣強烈的、獲相當群眾接受的非中國身份認 同,而中國會出現皇朝解體那樣的大變局,且還要培養全民勇武民風,讓大變中的其他中國派系不願來淌香港的渾水。筆者不是認為兩者可直接類比,但知道「不用 分那麼細」的細節,不會為他們重視,且從中發現,起碼他們已按這思路,是有自身路線圖。

他們現在的文宣遠超什麼立法會補選、陰謀論的層面,說要以數十年論斷成功。能否真的如此堅韌,筆者不知道,但肯定他們的持續性,遠超上一代所想。在 香港這樣發達經濟體,當然有民生問題激化民怨,但相當部分青年、反政府群眾的目的其實並非經濟問題(找筆者那幾位的本來就有大好前途),而是爭取在現有生 活中得不到的存在感。管治之道,本來不一定在於讓人真正成功爭取什麼,而在於感覺成功爭取了什麼。上一代人不明白Web 2.0的真義,以為互聯網只是「一種比較潮的報紙」,不明白鬥爭哲學在網絡的發酵效果,這是上一代學者屢屢誤判「伊斯蘭國」(IS)「由虛擬走回現實」的 原因,本欄已多次分享。在Web 1.0時代,群眾都明白理性上的不可能,但在Web 2.0時代,網絡身份成為不少新一代的「第一身份」,在那裏得到信念、認同與希望,成為另一種社會地位及資本,每一句「廢青」,都是強化他們身份認同的方 法,就算最終在現實社會還是爭取不到,起碼在另一個時空已感到優於什麼也不做。防止激進的第一道安全閥,即激進得不到認同及只會令自身一無所有,已被解 除。

任何社會的第二安全閥,都是理性的中間路線、中產階級與精英階層,他們知道「溫和路線不成功,不代表激進路線成功」,而任何正常政府都會拉攏這陣 營,讓群眾明白溫和路線不是徒勞無功。無奈當政府以二元對立管治,在溫和路線被證明失敗後及激進路線被證明失敗前,一般群眾是不會想第三選項的。這些年, 溫和派有什麼成就,大家心裏明白,於是社會穩定的第二安全閥也解除了。至於激進派的「香港民族主義」有多少人認同,用一個程式監察香港主要討論區、網絡 KOL(關鍵意見領袖),予以discourse analysis,便一覽無遺。

香港的三個未來

在平行時空的水晶球,假如現在是廿二世紀回望,假如鬥爭氣氛持續,會看見什麼?恐怕會出現三個香港。第一個是「中國香港」,即目前的保守派及「新香港 人」,他們強烈厭惡激進派,追求穩定,肯定香港的中國身份,積極融入中國國家發展,從中尋求機遇及自身新身份認同。第二個是「激進香港」,人數長期不會太 多,但獲相當部分青年認同,會長期存在,且通過徹底否定溫和路線,進一步堅定身份認同,激進抗爭陸續有來。第三個是「文化香港」,包括不認同政府管治模 式、也難接受同樣未能速見成效的激進路線的傳統精英及中產,他們定義的「香港」跟前兩派不同,對香港人是否中國人、有否本土政府、有否「真普選」,其實都 不太在意,卻極珍愛殖民管治後期的多元文化、無民主有自由法治、而崇優的品味生活,憂慮前兩條路無論何者成功,這些香港特色都難保全。數字上,他們可能最 多,且在Web 2.0時代,還要加上九七前移居海外的港人及後裔(人數達百萬)及未來離開的香港人,甚至河國榮那樣的「香港老外」,但在兩極化環境下,他們的政治影響力 最小。不過,他們畢竟有無可替代的社會資本,會形成一種nostalgic的香港文化,在資訊科技促進下,也逐漸有了自身生命力,不會讓一切完全消亡。筆 者希望未來論證自身的錯誤。筆者沒遇過盧斯達先生的真身,只曾在網絡私下交流。多年前,曾跟不少身邊朋友說,不管立場如何,筆者認為他是新一代最有靈氣的 寫手,原已太多年不回應任何人,但值得為他的文章改變。為什麼這樣的健筆投入本土派,這就很值得其他陣營的朋友反思。人性本無善惡,世界本無國族,無天生 的暴民,也沒天生的廢青。假如純強硬路線及治亂世用重典真的能解決問題,筆者作為離地中產,定必全力支持,可惜以筆者理解,行不通的。

盧斯達先生及他的朋友們批評筆者有能力與有條件就選擇離開,完全是對的,坦白說,假如在平行時空跟他角色互換,各自走什麼路,誰也說不準。但筆者不認同第三種人做的無任何價值,誰成功不是辯論比賽,只能由歷史判斷。

希望那些對筆者的文章讚好的朋友,能認真理解他的回應,文宣性的字眼掠過去,從現象看本質,相信大家看到的都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