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5年8月7日星期五

練乙錚: 頌國史三起「過激」學運 嘆本地「高知」自私無知


「新愛國」當道,炒了「老 愛國」高官的魷魚,並透過一些粉絲團之類的組織公布了如下罪名:青年工作做得差,以致數以萬計的中學生、大專生上街搞佔領,宣揚命運自決、香港獨立。特府 領導如此手起刀落「勵精圖治」,民眾理所當然有興趣知道「新愛國」往後如何爭取年輕人。這個恐怕不太難,近日幾位梁營猛人幹將在港大「副校不委任」事件裏 的言行,最能折射出目下當權「新愛國」對待年輕人的基本態度。

「混蛋」的意思就是「雜種」

事件中,無論是主角李國章、盧 寵茂還是新加入戰圈的劉遵義,這些梁營裏頭的高級知識分子大教授,看穿了原來都是十足家長脾性的人物,稍見學生行動「出軌」,便條件反射須要發洩因而無限 上綱。例如,李國章一再指控大學生是「紅衞兵」,對他搞非法禁錮;但大學生要求校務委員在會議之後留下解釋重要決議,絕對比不上中小學裏老師罰留堂那麼嚴 重,何來「禁錮」?又例如,聲言要「救救孩子」的劉遵義,卻在文章裏公然主張要把涉事學生「監禁一天」、「罰社會服務100小時」,終了還臭罵學生是「混 蛋」。

大家知道,「混蛋」就是「雜種」的意思。在谷歌翻譯頁面上輸入
bastard一詞然後一按,出來的結果就是「混蛋」。文革時期,工 農紅衞兵鬥那些「黑五類」(地、富、反、壞、右)加「臭老九」(知識分子)的後代的時候,大條道理就是「老子孬種兒混蛋」這個基於血統遺傳觀念的口號(青 年遇羅克因為反對這種口號,竟被宣判死刑,1968年在北京工人體育場的十萬人大會上遭當眾槍斃。);大陸權威網站《漢典》給「混蛋」配的英文等同詞是 scumbag;美俚指「用過的安全套」,更是罵人語中的極品。

堂堂前任大學校長,如此有失斯文粗言穢語咒罵青年學生(及其父母),真是 全世界古往今來學術界裏罕有。梁營「新愛國」以這種黑臉人的這種黑臉態度去樹立「新的」青年工作作風面貌,則無論花多少錢成立多少個「青年工作委員會」之 類的白臉組織,成效到頭來不見得會優於先前「老愛國」含蓄低調搞「潤物細無聲」的那套,反而很可能會更差。不過,一些樂見有人替京港當權派倒米的反對派, 則一定會很歡迎李、劉二氏的表現,因為他們愈是對着學運領袖生不斷加碼起勁咒罵,愈會引起其他大多數學生和年輕人反感,特府以後的「青年工作」就愈困難。

然而,港大學生這次衝擊校務委員會,到底算有多「出軌」呢?論者當中,已有把這次行動比諸
1919年五四運動裏的「火燒趙家樓」,認為微不足道;又或者比諸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民權運動與反越戰運動裏的一些學生行為,結論也是蚊髀同牛髀—— 冇得比。不過,如果拿這兩個近代和外國的運動裏的學生行為與古代國史上的三次大規模學生運動相比,也一樣是蚊髀同牛髀——冇得比,因為參與後者的學生所冒的風險極大,其主角就算即時免死,後來都死於專制權力。三個故事,都可歌可泣。

西漢鮑宣反貪腐被抓引發學運

二千年前西漢諫議大夫鮑宣反貪腐被捕引發的一場學生運動,大概就是國史上的第一次學生運動。

西 漢末年,哀帝當政,天災加上人禍,天下大亂。諫議大夫鮑宣上書哀帝,痛陳百姓面對的困厄,直說「民有七亡而無一得」、「民有七死而無一生」,史稱〈七亡七 死書〉。書中,鮑宣請求哀帝痛改前非,進行改革,但無結果;不久,鮑宣反被丞相孔光老屈,指他犯上作亂,奏請判極刑。消息傳出,不少人為他叫屈。這時,朝 廷裏的一位博士弟子王咸,竟然膽敢出面相救(「博士弟子」是一個頭銜;漢武帝設「博士」,又給每個博士配備「博士弟子」五十人,由郡縣挑選、中央委任)。

王 咸,這位當時的「大學生」,製作了一面大旗,上寫「欲救鮑司隸者會此下 」。馬上,就有一千多位博士弟子響應,聲勢十分浩大。《漢書.鮑宣傳》這樣記載:「朝日,遮丞相孔光,自言丞相車不得行,又守闕上書。上遂抵宣罪減死一 等,髡鉗」。意思是說:次天清晨,這班博士弟子兵分兩路,一路截停孔光上朝的座駕(這明顯是禁錮,而且禁錮的對象是丞相!),另一路則跑到皇宮外(「闕」 指皇宮門前兩邊的瞭望樓),上書給皇帝,要求釋放鮑宣(這是進一步「要挾中央」!)。哀帝不得已,最後同意了博士弟子要求的一部分,即免鮑宣一死,卻罰他 剃去頭髮,用鐵束住他的頸,趕回鄉下【註1】。

北宋末太學生陳東領導反投降學運

兩宋之間太學生陳東領導的「伏闕上書」, 是一場反投降運動。北宋末年,金人屢屢犯境,朝廷裏的一大串以宰相蔡京為首的幾個貪官主張妥協,史稱「北宋六賊」;與之抗衡的是主戰的、史稱「南宋四名 臣」之一的李綱,以及其他武將如范仲淹等。可惜,李綱等主戰派不是在外面披甲上陣,就是給打入冷宮,他們的意見很難上達;替他們撐腰、頂住妥協派的,便是 經常在朝廷裏、皇帝身邊議政的一班太學生。原來,北宋自神宗始,太學生便開始了針砭時弊的傳統,人稱這些太學生作「無官御史台」;南宋一部專門記載太學生 事蹟的書《上庠錄》 裏,有宋神宗的一句話:「太學生好雌黃人物,雖執政官亦畏其口。」【註2

《宋史.本紀第23》記載,欽宗宣和七年,「太學生陳東等上 書,數蔡京、童貫、……,謂之六賊,請誅之」。靖康元年,欽宗聽信主和的太宰(副宰相)李邦彥,罷免了李綱和另一位主戰大臣種師道,太學生陳東於是向皇帝 要求讓李綱復職。不過,這次不是提提意見那麼簡單,而是「太學諸生陳東等及都民數萬人伏闕上書,請復用李綱及種師道……會邦彥入朝,眾數其罪而罵……眾不 退,遂撾登聞鼓,山呼動地。」

看官,一眾太學生佔了朝廷入口,等到副宰相上朝之時,當面數落之羞辱之,然後大擂登聞鼓(民眾有事向皇帝進 言時在朝廷門口打的鼓),請欽宗上朝聽證定奪,那是何等氣派!結果,欽宗不得不恢復李綱、種師道、范仲淹等主戰派官員的官職。這是正史裏的記載,比較平 實;在《大宋宣和遺事》等話本、野史裏,就更加繪影繪聲,有「李邦彥嚇得魂飛魄散,以袍袖護頭逃返宮中,官帽墮地,靴子脫落」、「眾打登聞鼓至鼓皮洞穿」 等的生動描述【註3】。

清初的反貪腐學運——「哭廟案」

清初的反貪腐「哭廟案」,是清初順治末年、康熙登位頭一年之間發 生的一場大案,名儒金聖嘆因此案受屈而死,是為清初「江南三大案」之一。前述兩次學生運動都有「階段性勝利」,雖然事件中的主角、忠臣,後來都不得好死 (是中國,古今都一樣!)。但這一次大學生「哭廟」,卻是全軍盡墨。這件事在《清史稿》裏只有一句話隱晦帶過,但在野史裏則有詳細記述【註4】。

順治十八年,順治帝死了。幾乎同時,蘇州發生「抗糧哭廟」事件。事緣前一年新任吳縣縣令任維初是一個大貪官,貪得十分厲害,民不聊生;當地的一大批秀才同情農民的遭遇,寫了「揭帖」(「爆料」的文章)〈哭廟文〉,跑到孔廟示威,把矛頭指向包庇任維初的上司、巡撫朱國治。

這 個朱國治,是漢軍正紅旗人(一說是漢軍正黃旗人。「漢軍」是清兵入關之前已經建立的軍隊,招降納叛而成,主要是漢人或者是滿化漢人,也有其他民族的;地位 比滿軍八旗低,上級將領都是滿、蒙或女真人居多)。朱任江蘇巡撫之後,搜刮無度,人稱「朱白地」,凡鄉民有欠糧者,不論欠多少,一律以抗糧為名逮捕,牽連 人數以萬計,史稱「江南奏銷案」。不過,他對付上頭的手段非常了得,是一位出色的「行騙長官」,以致他死後,清廷竟視他為「忠義」;《清史稿》更把他列入 「忠義傳」裏。

〈哭廟文〉寫道:「順治十八年二月初四:江南生員為吳充任維初,膽大包天,欺世滅祖,公然破千百年來之規矩,置聖朝仁政於 不顧……鼠窩狗盜,偷賣公糧,罪行髮指,民情沸騰。讀書之人,食國家之廩氣,當以四維八德為儀範。不料竟出衣冠禽獸,如任維初之輩,生員愧色,宗師無光, 遂往文廟以哭之……」把地方行政長官罵作「鼠」與「狗」,在帝制時期,是非常激烈而無禮的行為,比今天的學生示威者「講粗口」更甚;儒教熏陶之下成長的秀 才,竟敢如此斗膽犯上,確實有勇氣。

「哭廟」的場面十分浩大,朱國治知道後大為震怒,馬上強力鎮壓。野史《辛丑紀聞》這樣記載:「諸生湧 至者百有餘人,鳴鐘擊鼓,旋至府堂,乘撫、按在時,跪進揭帖。時隨至者復有千餘人,號呼而來,欲逐任令。撫臣大駭,叱左右擒諸生,及眾,遂爾星散,只獲去 十一人」。四月二十七日,金聖嘆也被逮捕,並列為首犯,罪名是「搖動人心倡亂,殊於國法」。一說金聖嘆在事件中並無重要角色,只不過平素好打抱不平,常常 揭露官府的黑暗。最後,連金聖嘆在內一共十八人被判死罪,七月十三日立秋在南京用亂炮打死。

古代「過激」的自發學運代表民族正氣

上 述三學運,都是一些古代正義之士在儒教的道德感召之下獻身的行為,可歌可泣。這些學運,從帝制統治的觀點看,無疑都含有「過激」成分,為腐朽的當權派所不 容,但究其實質,要害並不是過激不過激,而是觸犯到當權派官僚的具體利益。這些事例,在專制時期的學校歷史課裏從來不受重視,就算提及,也是輕輕帶過,甚 或加以抹黑(例如「哭廟案」裏的示威請願,被說成是有秀才知道任維初貪腐,蓄意勒索他而作出的行為)。

然而,我們從這些事例可以知道,便 是在古代,正義的、代表民族正氣的學生運動不僅存在,而且每每犯法、「過激」,其程度大大超越今天我們在香港見到的。這個重要的傳統說明,自發的(而不是 統治者利用學生搞奪權而挑起的)學運,參與者都是極為優秀的知識分子;他們願意暫時放下書本,擔當起時代要求他們擔當的重任,拒絕逃避。五四運動、台灣幾 十年來乃至最近的太陽花學生運動,其實都是跟這個古老的傳統一脈相承的;香港自1997之後特別是最近三年興起的大大小小學生運動,自然也一樣。

今天,那些只懂得叫學生勤力讀書勿搞政治的人,不是為了一己私利而別有用心就是對國史及儒教傳統太過無知。筆者這個批評,說白了,是針對如李國章、盧寵茂、劉遵義這一類高級知識分子作出的。

【註1】見《漢書.鮑宣傳》;在維基文庫版的《漢書.卷72》中的最後一傳
https://zh.wikisource.org/wiki/漢書/072

【註2】見《燕京學報》201010月新第29期王曾瑜文章〈三學生、經學生與宋朝政治〉第二節第一段:
http://xiangyata.net/data/articles/a01/867.html

【註3】見維基文庫《宋史.本紀第23》第二、四段:
https://zh.wikisource.org/wiki/宋史/023;《大宋宣和遺事》見https://zh.wikisource.org/wiki/大宋宣和遺事;太學生陳東的詳細事蹟見《宋史.卷四百五十五列傳第二百一十四》https://zh.wikisource.org/wiki/宋史/455。大陸年輕史家程騰飛有這段歷史的通俗演繹,見http://www.kanunu8.com/book3/8087/178742.html及之後的連續幾集。

【註4】見《哭廟異聞》和《辛丑紀聞》,「哭廟案」的兩種最重要史料:
http://zwxsssc.blog.163.com/blog/static/60827011200911207403448/http://zwxsssc.blog.163.com/blog/static/60827011200911208156897/

港大校委會一直未就「委任副校」作出決定,上周二(七月二十八日)終於引發學生衝進校委會會議場地。(資料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