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5年6月17日星期三

林行止: 政改千重浪 誰不一肚氣



一、

環繞政改的隔空「對話」長達二十個月,看昨午立法會就政府提交《二一七行政長官產生辦法方案》(政改方案)的「辯論」,議員踴躍發言,除了「情詞懇切」 有點「看頭」,卻實在沒什麼新鮮感遑論啟發性;對於這點缺失,議員大都心中有數,尤其是泛民議員們所以仍不辭重彈舊調、慷慨陳詞,對象已非局內局外的聽 眾,而是在意於「議會議事錄」(Hansard)上留下心跡,希望日後研究香港何以政治倒退的學者,能從中撮取有用的資訊,了解「當年」香港政壇有一 班信守《基本法》、不肯對京意唯唯諾諾的不識時務者,毋懼權勢、仗義發言。不過,他們這點卑微的願望,可能亦無法實現,以特區政府早已把保存檔案為歷史作 證的殖民地遺風,掃地出門。政府不保存「歷史文件」,已有前科,「議事錄」劫數難逃,似不可免;泛民議員也許要自己斥資,建立虛擬檔案並把之傳揚至他們認 為「議事錄」不會被刪除的地方!

從當權者——京官和京官委任的特區政府官員——推銷政改方案那種一言而為天下法(「一錘定音」)的架勢和手法看,在香港從政,欲有份量、稍有作為,除了照 足京意辦事,別無他途;在香港這個事事金錢掛帥的城市,受百餘年殖民者不鼓勵庶民從政的教誨潛移默化,香港人的血液裏並無從事實際政治的基因。因此緣故, 梁家傑議員昨天的陳詞,令人鼓舞、看到希望;湯家驊的發言,讓人看到用心從政者的失落與迷惘,令人感慨。

回歸後香港政治之所以一度呈現新氣象,讓人感到鼓舞,皆因受北京賦予香港「港人治港」的哄騙,論政團體以至政黨紛紛成立有以致之;非常明顯,投入其間者雖 無拋頭顱灑熱血的想法(遑論打算),當中且有些人視從政為一份「好工」(前行政長官曾蔭權是此中翹楚),但為此付出一定機會成本者亦頗不乏人。可是,十多 年下來,北京的一闊臉就變,以為(事實未必)會游水的蠍子置背牠過河的烏龜於死地,已無「懸念」!便是這樣簡單,香港的一切包括政制建構,都得按照京官的 旨意循序猛退,回到由港人一人一票選出京官欽點的港人替京官治港的起點(從字面看是「港人治港」的貫徹!)。一如署名Sammy699的讀者昨天在本報網 站的「留言」︰「人有尊嚴,有些為了餬口出賣一點點尊嚴,有些為了名利出賣包括尊嚴的一切。活得自由,擁有自由而不出賣自己的,今天(按指立法會「審議」 政改方案的第一天)只是一個平凡的日子。但那些可以賣掉尊嚴的,今天已不能再隱藏……。」看當權者面容肅穆(殺氣騰騰)宣稱要 「票債票償」的警告,為了尊嚴不肯就範不肯聞荒腔走板的京樂起舞的政客和民眾,看來前途是天陰有雨!

二、
 
從政也許是一種高尚的志業(「入行」後腐化出軌另當別論),但在公開聲言黨大於法且已不再避嫌地操弄香港百事的中國管轄的地方從政,卻完全是「另一回 事」!作最樂觀的推想,非我族類的香港政黨,其處境不外如內地的民主黨派,後者之能「發光發熱」、其領導人之能分羹苟活,絕對是對中共言聽計從的酬庸。換 句話說,如果不肯盲從黨的指揮、仍存一點是非之心及追求正義之念,在香港從政絕不自在、前路崎嶇,吃盡苦頭、受盡晦氣。筆者年紀雖大卻未算十分世故,可 是,看來看去、想前想後,這次因政改問題引來京官「訓政」之後,港人還憑什麼高談「守住一國兩制初衷」?在這種情形下,怎敢輕言鼓勵年輕一輩參與任何「命 運自決」的政治活動。因為這樣做的人肯定要付出可能包括人身自由和性命的代價。昨天筆者指出當局若漠視追求「命運自決」者的訴求,這極少數人的想法,有機 會發酵突圍,為中國帶來國際性壓力。但大家也許要考慮財大兵壯氣更粗的北京會再重手對付!

筆者昨天略略提及的德國國會縱火案,是重大政治陰謀,為納綷黨假共產黨黨員之手「搞破壞」以遂其促使國會立法允許執法當局肆意扣捕「非法分子」、「危機人 物」以至「宣布全國進入緊急狀態」,進而立法限制多種人民向來享有的權利;但願本港不會有這種「機會」……。香港人不具備與強權抗爭的基因和韌力,那些希 冀「外國勢力」介入的,在當前的經濟形勢下,更是提亦不必提(一份商業合約便令西方政客「收聲」)。如果北京為了國際觀瞻仍容許香港人有「言文」自由,筆 者以為已是「邀天之幸」了!

事實上,不敢鼓勵年輕人「從政」,不僅限於自由政治養分不足的香港,西方民主國家亦然。「目無法紀」和「狐狸」兩位美國政治學者,最近出了一本題為 《美國年輕一代為什麼疏離政治》(
J.L. LawlessR.L. Fox: Running from Office:Why Young Americans are Turned Off to Politics)。作者們根據對四千多名高中和大學生所作的「民調」,加上大約一百次「縱深訪談」,得出年輕一代大部分視從政為畏途,他們的理由,表面 看起來和筆者不再主張香港新生代應從政不同,但看深一層則無二致。美國青年對政客的不誠實、自私自利、當選後與求票時對選民的態度迥異以至民選政客對「獻 金者」有求必應等,極度反感,因此看不起地方民選官員、各級議員、部長甚至總統這些公職……。除非無法可想,他們不會選擇從政。這種情況將會在香港出現!

如果筆者對在香港從政前景黯淡的看法不致遠離事實,從今而後,香港也許會回到從前,即精英之士大都投入各類專業及工商金融界。「從政」的社會效益等於參與 傳媒有興趣報道的社團的工作(當然從政有收入做社團工作要支出),失去了追求社會正義的理想,政治活動不能乖離北京設定的原則,願意為此付出時間精力者自 然日少一日。可是,從這一兩年來的社會活動看,不少不畏困難不避風險果敢接受挑戰的新世代,他們仍有所堅持,並有不惜為此付出代價的打算;積極參與建制政 治沒出路,便大有可能走向反面的對抗,那可是難以迴避的趨勢。就此角度看,香港尚不至成為政治冷感的都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