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12月7日星期六

鄺健銘:國際案例映照下的中港矛盾(下)




放眼國際案例,自主甚至分離意識,往往源於對地方意識的擠壓排斥;繼續強調「權在中央」與「大一統」論述、不確保地方多元空間,無助理順中央地方關係。

西班牙 — 加泰隆尼亞

例如五六十年代,獨裁者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以大量輸入外地人與各種語言文化政策,進行文化清洗、積極消滅根植於語言與經貿網絡的地方身分認同所造成的傷痕,正是加泰隆尼亞省及其省府巴塞隆拿本土意識政治崛起的最大成因。70年代後,雖然西班牙民主化,加泰隆尼亞與馬德里關係比以往對等、1992年巴塞隆拿奧運會開幕禮上省歌先於國歌播放,但因近年地方財政自主權受到削弱引起不滿,支持獨立的聲音愈來愈多。最近便有160萬人組成人鏈,為明年獨立公投造勢。

英國 — 愛爾蘭

在英國北愛爾蘭,親倫敦、屬於外來英國國教的勢力曾長期壟斷政治,本地親愛爾蘭的天主教徒被政治邊緣化、受不同的社會政策歧視,因此在六十年代,民間掀起平權運動,但後來焦點議題由公民權利演變成警察暴力打壓問題,最後釀成由激進分離組織愛爾蘭共和軍(IRA)策動的血腥星期五(Bloody Friday)恐襲。英國首相貝理雅上台後,堅持和平進程不能將本地激進政團排拒於外,才能平息兩派紛爭,在1998年達成歷史性的Good Friday和平協議。

美國 — 波多黎各

美國統治波多黎各的其中一個主要方法,是透過美商大舉投資,令其依賴美國經濟、強化波多黎各人的次等意識,讓他們相信自己無法自理、受美國主導不是壞事。但即便是有很強宿命論文化、獨立一向不是主流訴求的波多黎各人,他們無法當家作主、居住地淪為殖民地的意識也日益強烈,對美國立場亦逐漸激進化。在19481976年間的大選,要求與美國關係更對等、反殖民的訴求愈趨明顯,支持升級成為美國州份或獨立立場的選民增加一倍、佔逾一半。去年波多黎各有關前途問題的第四度公投,反對維持現狀的比率更創下新高、「建州」首次成為支持率最高的選項。

台灣國民黨 — 原住民
六七十年代,台灣國民黨的威權政體因為沒有對新生代漸起的本土意識予以足夠重視,令其用以統治台灣、強調「血濃於水」、以血緣串連文化與政治的大中華史觀與沙文主義受到愈來愈大的挑戰,使原來相容的台灣與中國身分認同割裂、日本與國民黨同被視為「外來政權」、台灣非漢人原住民的歷史與文化成為地方身分認同的一部分。這股本土意識浪潮,為民主進程打開缺口,促使政權開放。
中國 — 香港… …?

雖然香港情與這些案例不盡相同,但變化主軸大同小異──地方自主被認為得不到重視,催生本土意識的政治崛起。案例中激發本土意識的因素,包括﹕

一,地方經濟逐漸被中央壟斷,其原有經濟網路的多元與重要性乃至經濟自主度被削弱;

二,地方語言與文化空間被擠壓;

三,警察親中央、高壓的公眾形象令地方怨氣加劇;

四,地方新生代的本土意識與政治參與訴求被壓抑,在近年香港都不乏身影。

對於為何本土意識該受重視、不宜從略,案例之中還有兩點值得注意:

一,研究巴塞隆拿、波多黎各、台灣等案例的學術著作,均不約而同地強調,本土意識的存在,都是由實在與獨特的歷史記憶、文化價值觀、地方語言、經濟網絡所構成,並非只是憑空的想像、流於本質論;

二,更重要一點,是台灣案例說明,本土意識不一定就是保守內向。身分認同轉變的重要特徵,是各方對地方歷史敘事的競爭。台灣本土意識崛起、重視在地文化的多元起源,與期間有論者倡議,將台灣置於區域甚至世界史中,書寫「台灣人觀點的台灣史」不無關係。

引伸而論,如果將台灣經驗套在香港,像著有《香港大視野》的日本學者濱下武志那樣,將香港置於不同地域網路(例如英殖時與香港關係密切的東南亞與南亞),重新定義地方,那大概可以避免出現「血緣—國家」意識之下,有家族早於1915年來港、在港出生、念書和工作的南亞裔人士,因無「中國血緣親屬」而不合資格申請特區護照的情況。

予自主空間減分離意識
國際案例不單說明理順中央地方關係時為何需要以地方為本位,也為具體操作留下若干啟示:

一,給予地方更多自主空間,能紓減分離意識。法律學者佳日思(Yash Ghai)研究世界不同中央地方關係案例的學術論著Autonomy and Ethnicity: Negotiating Competing Claims in Multi-ethnic States,都有提過這點:有異於一般想法,實現真正的地方自主,反而更有助國家統一;

二,談判過程若只集中與地方溫和派溝通、同時把激進派邊緣化,將無助化解中央—地方的衝突。事實上,在七八十年代,倫敦已嘗試終止北愛爾蘭政治壟斷局面、推動親倫敦與愛爾蘭兩派權力互享,不過未能成功。及至貝理雅在97年上台,雖受到親倫敦勢力的政治壓力,但仍然堅持向與愛爾蘭共和軍關係密切的激進政團新芬黨(Sinn F in)打開談判之門,最後終在1998年達成Good Friday和平協議,相當有創意地建立讓各派管理政府不同部門的聯盟政府;

三,國際參與對化解中央—地方矛盾、鞏固地方自主,往往能扮演一定角色。例如新近學術著作Diminishing Conflicts in Asia and the Pacific Why Some Subside and Others Don't就指出,國際參與是印尼—亞齊案例成功處理中央—地方矛盾的重要原因之一。印尼官員原本擔心國際參與會加劇分離主義,但由前芬蘭總統主持的協商,最後卻能同時確保國家統一與地方自主。所以早前袁瑋熙、何雪瑩在《明報》撰文,說香港問題要「跳出本地框架」、「應當在國際公民社會、媒體之間大聲疾呼,告訴世人表面繁榮下香港困局,亦應思考香港民主化對中國、區域以至全球的戰略意義,說服外界香港民主對國際形勢有影響」,有一定道理。

零和遊戲非唯一出路
對中國來說,理順中國—香港關係,有其國家戰略價值。按照中央政策組前首席顧問劉兆佳新著《回歸後的香港政治》的觀點,隨「美國重返亞洲和它對華的『包圍』(encirclement)策略逐步形成」,同時提升國家的國際形象與軟實力、進行新發展模式的壓力不斷上升,未來中國會更需要確保一國兩制、穩定香港人心,以善用其潛在的外交網絡,和建設中國軟實力時不可或缺的香港文化。

有這種戰略考慮、以中國之大、加上近來上海自貿區一度被稱為「新租界」、與世界接軌的改革氣勢,中港關係大可不必以零和遊戲作唯一出路。

鄺健銘
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研究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