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8月24日星期六

安裕周記:黑的疑惑




上期「星期日生活」主題文章提到香港的黑社會與政治權力結合情狀,其實放諸四海皆準,任何一個正派的政權不可能更不願意與黑道扯上關係,這不僅是最基本的道德要求,於社會大眾而言,更是關乎政府管治合法性的觀瞻。香港這幾個星期政治圈子及其周邊發現黑的疑惑,於一個早已充分發展的大都會來說,無疑切中前面提到的管治合法性的要害。況且,北京如何判定黑社會在特區政治的角色,亦不能以八十年代推動回歸統一戰線時的口輕輕一句「黑社會也有愛國的」解說。
 
「黑社會」是香港的叫法,一個「黑」字帶出的貶意清楚說明一切。西方社會沒有「黑」的概念,以美國為例,官方的說法這是有組織罪案(organized crime),最為人熟悉的是黑手黨。日本則是各式幫會,山口組當然是香港巿民聽過的其中之一。儘管各地文化不同,政客與黑社會勾肩搭背都被視為政治自殺。美國的意大利裔人才豐厚,體壇藝壇財金都有出色意裔,可就一直沒有出現意裔美國總統。其中一個原因,便是無法令社會撇清意裔與黑手黨的關係,儘管這是「株連十族」的無辜,可社會就是怕了這些在其行事世界另有一套的犯罪族群。
 
美國意裔確是曾經出過二十年代禁酒令的芝加哥黑幫頭子卡邦(Al Capone),也有紐約黑手黨令人聞風喪膽的五大家族。然而這些都是歷史,況且當年搗破五大家族的也是意裔、後來當上紐約巿長的檢察官朱利亞尼(Rudy Giuliani)。即便如此,美國社會對意裔仍有著潛而不露的歧視,與朱利亞尼同時受到注目的是八十年代紐約州長科莫(Mario Cuomo),精明強悍能幹,沒法更上一層樓,眾所周知而不能宣之於口的原因就是「黑的疑惑」,以及抹也抹不掉的元音aeiou為最後一個字母的意式姓氏。
 
美國社會充斥黑手黨傳說,儘管愛爾蘭裔黑幫在賭城很厲害,那些姓氏前綴上一個英文字母「O」的愛式大名極為拉風,或許得力於七十年代電影《教父》渲染,黑手黨變成芸芸黑幫的大中之大、重中之重;諷刺的是,《教父》導演哥普拉(Francis Ford Coppola)也是出身意大利移民家庭。美國大眾文化的這種定型,令名列美國族裔排名第八的意裔受到不公平對待至今。加之五十年代著名演員法蘭仙納杜拉(Frank Sinatra)被聯邦調查局認為與黑手黨四大家族關係密切,又是甘迺迪總統好友,下令長時間竊聽他的電話,令「黑社會入侵藝壇政壇」更囂塵上。其後根據《資訊自由法》公布的二千四百頁文件,無法證明法蘭仙納杜拉是黑手黨成員,但對他的意裔血統的人格謀殺從無以償。
 
在美國這個自詡世界「最民主自由」的國度,意裔姓氏是原罪可謂匪夷所思。事實就是如此,美國這一國族天不怕地不怕,捋起衣袖動手打仗甚至扔原子彈眼都不眨一下,就是怕了一個族裔的參政,背後是片面的「黑手黨因素」。這無疑在民眾平權這一層次虧欠了美國意裔人口,從此難再以世界警察角色在國際舞台指指點點。可是話得說回來,這個扔一個原子彈不夠隔幾天再扔一顆的狠腳色國家,為何對「有組織罪案」如此害怕,而且怕得要斬腳趾避沙蟲連選民都對意裔諸多歧視,原因只有一個。

 美國意裔的莫須有歧視
 
公平。美國是金元帝國,事事講錢,萬事有商量。規則只一條:必須在陽光底下。先不爭論美國暗地做了多少推翻他國政權的壞事,單從美國國內政治來說,要到國會游說,先要登記,用了多少錢也要登記。這些公關公司利益團體天天進出國會,為的是游說議員在法案條文如何吸納他們的建議。李登輝九十年代獲美國簽證去母校康乃爾大學走了一圈,中間是卡西迪公關公司游說,重金五百萬美元。你來我往,你背後是誰我背後是哪,統統清楚,不必擔心被敵對國家滲透搞砸,或被非法組織推翻變質,無謂千辛萬苦建立的制度,在這些組織暗地干預下成為廢紙。所謂非法組織,以往是黑社會,如今加多恐怖分子這類。
 
美國對黑道視若蛇蠍,它的盟友日本則不同,岸信介借助黑幫對付反對《日美安保條約》的左派分子,竹下登請來黑勢力應付政治對手皇民黨,田中角榮與黑幫組織過從甚密,這是日本國情,與美國韓戰爆發後介入日本本土政治有直接關係。日本黑幫能夠成行成巿,是熟口熟面的選舉政治之故——日本國會選舉制度極其複雜,用漢字寫出來也要十三字:小選區單議席比例代表並行制。這種一九九四年實行的制度,每個選民有兩張選票,一張是投給全國劃成三百個小選區的單一候選人,另一張票是投給全國劃分成十一個大選區的政黨候選人名單。要害之處便在這裏,大選區的競選名單資格,是擁有五名國會議員的政黨,或佔該大選區議員總數兩成的政黨。這麼一來,愈是財雄勢大的政黨,包攬議席機會愈大。
 
日本選舉文化有句花俏話「八上七下」,這是九十年代的價碼,說的是國會議員選舉花錢如流水,沒有八億日圓開銷不可能當選,七億日圓的下屆請早。就算日圓二十年間不升值不貶值,以去年底的眾議院選舉為例,自民黨得二百九十四席,每席競選經費八億日圓,總共是要二千三百五十二億日圓,撰寫此文時日圓兌港元是零點零七八,即約一百八十五億港元。這些經費包括黨中央的撥支,也有自己掙回來的捐獻。倘一個議員要用六千萬港元競選經費,也就是說,未來四年無風無浪做到任期末,他的公薪根本無以涵蓋這一支出,若無服務社稷的精神,根本不可能達到。

 日本黑權的勾肩搭背
 
當然更多的是下三濫議員,把議員席位當作投標,投回來後徐圖後計,最通常的做法是在議會投票通過工務工程,再把工程判給選區內曾替他當過跑腿作出捐獻的人和組織,其中包括以工程公司名義在社區出現的黑幫。小泉純一郎在位六年,廣受日本民眾歡迎的主因絕對不是與中國對幹,而是他把這些可以讓議員鑽空子給黑幫吮吸的機會減到最少。一九六四年東京奧運舉行前夕,日本公共工程完成兩件大事,一是新幹線高速鐵路開通,一是東京到名古屋的高速公路「東名高速」落成,前者把東京到九州的旅行時間壓縮到一天之內,後者則把關西工業大城名古屋直接引接到關東的東京首都圈,若論促進國內經濟,東名高速的作用比新幹線有過之而無不及。就在小泉任期內,一些國會議員提出興建第二條東名高速,造價是幾百億日圓一公里。小泉見過世面,一看便知會有人從中以公帑回饋黑幫或地方企業,二話不說馬上否決。如此政績,小泉若不是自願退出政治,今天是不是安倍晉三在朝恐怕仍有斟酌。
 
至於香港早陣子的「黑的疑惑」,或會令人回想起歷史的躁動歲月。戰後香港有兩次暴動,左派發動的六七暴動經常被人提及,還有是一九五六年暴動。一九五六年十月十日,兩名徙置事務處人員,除下在李鄭屋徙置區代表中華民國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其後更拆去雙十牌匾,引起居民不滿。事件迅速蔓延,三日之間九龍及荃灣一帶變作戰場。根據港督葛量洪同年呈交英國殖民地部的《九龍及荃灣暴動報告書》指出,該次暴動除了巿民上街,亦有至少兩個堂口的三合會成員肆意破壞。事件中,左派工會及學校受衝擊重創,國貨公司被人大肆搶掠縱火。暴動造成六十人死亡,三百人受傷,成為香港開埠以來傷亡最大的暴動,駐港英軍一度出動,荷槍實彈,實施戒嚴。

一九五六年黑幫涉及的暴動
 
兩次暴動都是香港歷史的傷口,當社會對暴力大加譴責,一再力倡和平訴求之際,對左派來說,五十年代暴動黑幫涉及其中的歷史,對他們帶來的傷痛不可能就此忘記。要今天掌權的本土左派接受黑色勢力涉足政治,那一段段的記憶就會蘇醒過來。時日已久,今天中共口口聲聲「向前看」,本地左派對六七暴動極左思潮及暴力行為欲言又止,但是要譚耀宗陳婉嫻這些出身工聯會的本地左派頭面人物,或吳康民等大老接受六十年前對左派工會大肆破壞的黑色勢力踏足政治,這不可能由一個人說了算。八十年代北京有「黑社會也有愛國的」之說,本地左派對此極為低調,不妨翻查當年左報,縱然是喝中共奶水長大,這些事仍有原則,類似說話在密麻麻的浩瀚字海不顯眼地一閃而過。

 黑的疑惑是政治毒藥,更是一個地方文明量化的折射。意裔在美國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源於皮靴之國某群人的行事結社方式,如今意大利國譽飽受貪贓枉法政客折磨,令生活在美國的同鄉更受白眼。至於日本早已成為黑金政治出口國,台灣李登輝年代的情狀只是日本原裝的台灣版,日本至今仍無法在西方眼中脫離yakuza的陰影。至於香港,本來渺然無一物,不知何故在一場地區諮詢會外大堆惡形惡相之輩殺到,卻無從解釋這些人何以忽然出現支持建制以及梁振英。當然,人們不能否認黑社會也熱中政治,但一股黑潮大白天在香港鬧市出現,那就不能不問一句:香港真的是禮崩樂壞到如此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