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8月19日星期一

安裕周記﹕從馬丁路德金到香港二三事




颱風掠港翌夜朋友談到馬丁路德金牧師的種種,說到真正事實如何,其實只要略懂美國近代史的已有答案,文思快捷的何雪瑩比我更快找出金牧師的民權之路。金牧師去世都四十五年了,林瓔設計的「流水不腐」民權紀念碑(右圖)早成美國南方一景,民權法案通過也快半世紀,想不到遠在香港還有人為金牧師再一次蓋棺定論。我想,只有已過世的美國右派歷史學者安布羅斯(Stephen Ambrose)才有這種獨力改變歷史論述的膽量。

經過上周日的天水圍一場開打,香港怵然變黑,周中,「沉默大多數」(Silent Majority)正式開張,戴耀廷被人搭左邊肩膀說他是「邪」。一場文攻武衛的鬥爭就在香港這千把平方公里小地方展開,爭逐的竟然是從未開展的佔領中環行動,這是拳頭與筆頭暴力之間最令人失笑的一環。

香港的情不無前車之鑑,馬丁路德金被周融再起於地下,黑社會與政治的關係讓人想到日本,反佔中運動名堂照抄尼克遜年代的「沉默大多數」。類似的A貨看來仍會持續上演,退一萬步說,如果爆發暴力的「人民專政」,也不過是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翻版,是毛皇帝「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的權力爭奪微縮版。香港於這一層次而言,仍遠未是創意之都,只是這種「為香港好」翻炒劇目實在令人太累了。

馬丁路德金成為民權運動象徵不是今日之事,只是在香港這一隅變成另一種事,變成只見樹木不見樹林的「金牧師沒有佔領華盛頓」。從此一意涵來說,金牧師華府大示威後確是沒有佔領華盛頓,但在一九六三年阿拉巴馬州伯明翰巿的佔領行動,金牧師率領群眾以靜坐及遊行佔據圖書館等公共空間,成為此後民權運動的另一階梯。阿拉巴馬州與密西西比和喬治亞為美南三大保守州份,白人主義至今縈繞不去,有民權人士以這三州的簡寫合稱MAG暗喻是MAD(瘋狂)。金牧師在伯明翰佔領公共空間的同一年代,一九六四年密西西比發生史稱「密西西比燃燒」殺害民權人士事件,極右翼白人組織三K黨把三名南下的民權人士打死埋在山邊。

「伯明翰的信」帶出的意涵

金牧師在伯明翰佔據事件後被捕,他寫下長篇〈來自伯明翰監獄的信〉,這信堪稱金牧師的民權運動重大轉折點的寫照。洋洋萬言的長信,具體談到他的「直接行動」(direct action program),這可以作為美國民權運動「沒有佔領華盛頓」之說的另類註腳:The purpose of our direct action program is to create a situation so crisis-packed that it will inevitably open the door to negotiation.(我們的直接行動的想法,是造成一個充滿危機的狀,這就不能不展開談判)。說到底是以戰逼和,與韓戰差不多,志願軍與美軍拉鋸三年,終於把美國逼到談判桌上。從當時兩方勢力判斷,再打下去中共難有勝算,但憑人海戰術把厭戰的美國壓到非談判不可,儘管此後六十年三八線兩邊百萬大軍對峙,技術上兩方只是暫時停火而非戰爭結束,然而兵讎不興至今卻是事實。

對於馬丁路德金民權之路的新解,是書讀得不通抑或另有史證,恐怕很難一筆說清。不過,研讀歷史,必先通史再斷代史,金牧師的民權之路上溯十九世紀林肯,迤邐百年,這可視為美國建國以降其中一段斷代史,然而絕對不可能「斷代」得只有一九六三年某一天。類似的「歷史再釋」古今中外不少,中共文革期間對屈原的研究就是走進唯政治考的陰險角落,「到底屈原是法家抑或儒家」是牽涉中共高層權鬥的偽命題。之後孔子的爭論更是上綱上線,不識當年舊史的也許不知道,如今把孔子學院開到四海都是的中共,七十年代直呼孔丘而不稱孔子,孔子殺少正卯的寓言是十年浩劫裏證明孔子「不仁」的「鐵證」;打倒四人幫後,證實又是與毛澤東批鬥周恩來有關。

歷史學者最忌為政治服務,對馬丁路德金的超狹斷代史,讓人想起美國新奧爾良大學的右翼學者安布羅斯。此人著作等身,立場保守卻妙筆生花,所出之書十之八九暢銷。他的書有一特點﹕捧共和黨不遺餘力,從二戰的艾森豪以至戰後的尼克遜,若是說他寫的是小說猶自可,可是作為表面上嚴肅的歷史著作可說慘不忍睹。寫二戰及艾森豪,他的「斷代史」只聚焦歐洲西側的美英盟軍,絕少提到東線的蘇聯紅軍牽制德軍幾百個師的作用。更慘烈的是,多年後安布羅斯被揭發抄襲,這位八九十年代經常上電視的名嘴教授解釋令人一新耳目,I tell stories. I don't discuss my documents. I discuss the story(我說的是故事,我不討論原件,我只談故事)。無恥至此,夫復何言。

右派學者和右派作者

並非所有美國右翼作家都如此下作,扭曲歷史為政治服務,著名右翼專欄作家巴克利(William Buckley Jr.)在全美三百二十份報紙有專欄,他支持麥卡錫主義,一度力挺種族隔離主義,六十年代民權興起,他收回支持種族隔離之說。他極度支持列根,二人私交甚深,全國都認定一九八一年列根上台他必然有一官半職,結果他拒絕一切,要做不涉政治利益的獨立作者。老布殊授他平民最高榮耀的總統自由勳章,他沒有賣帳,把老布殊的兒子小布殊批得一文不值,說如果一個歐洲國家的首長像布殊那樣,「他會辭職或退休」。巴克利五年前在家中研究文史資料時倒臥地上逝世,美國左右派儘管政見不同,異口同聲稱讚這位筆桿子的道德人格,來自政治敵對勢力的讚美尤令人感慨,左翼網站Classically Liberal說,「與今天的保守派相比,他是道德頂樑柱,但我不會為此人之死流一滴淚」(Compared to today's conservatives Buckley was a pillar of virtue. But I find it hard to lament the loss of this man.

道德人格無疑是判定一個人尤其是政治人的一把尺。香港這個星期政治話題,除了馬丁路德金,就是黑權政治和「沉默大多數」。黑權政治祖家在日本,日本士官學校出身的蔣介石與上海青幫過從甚密早非新事,我要說的是祖師爺日本。日本戰後是美軍當道,一九四五年至一九五○年韓戰爆發這五年間,日本民主氣息濃厚,可是朝鮮半島槍聲一響,自由空氣在恐共氛圍下一掃而空,美國扶植日本右翼勢力進入政壇,自由黨和民主黨合併成自民黨,日本共產黨和社會黨俱被打壓,其中一招,是以黑社會或極端右翼分子對付,手段包括暴力及金權賄賂,務求把追求更大自由民主的積極一代打死打沉。

如今在日本政壇耀武揚威的安倍晉三,外祖父岸信介在五十年代末官拜首相。岸信介本為二戰戰犯,後來僥倖逃過一死,戰後僅十二年就入主首相府。岸信介得以不死是美國網開一面,在任三年他全力為美國護航,《美日安保條約》便是任內「傑作」。岸信介任內另一特點是日本極右翼抬頭,必須指出,日本黑社會也很「愛國」,與孜孜叨念大東亞共榮圈的極端右翼是孿生兄弟,村上春樹在《1Q84》具體勾勒出《美日安保條約》帶來的社會躁動——左派學生上街,動輒幾十萬人包圍國會。岸信介找到與黑社會關係密切的政客兒玉譽士夫請他幫忙,兒玉不負所託,找到三大黑幫中的稻川會和住吉會,黑社會「為國效力」干擾反安保活動,這條黑線從此結上政治。

日本黑社會與政治的勾結

右翼和黑幫得到首相賞識,「軍心大振」,加上右派政客獲選上台,把選區內的政府工程判給黑幫開設的企業,互為拜託,日本自此直墮黑權深淵。右翼勢力抬頭之下,黑手漸次伸進政治,終於在一九六○年肅殺深秋出事。曾提出「美帝國主義是日中兩國共同敵人」的社會黨委員長淺沼稻次郎,在電視直播的競選辯論遭衝上台的右翼分子行刺,淺沼後來在醫院不治去世。到今天,YouTube仍然有那段令人震驚的片段:肥大的淺沼眼鏡半跌,雙手企圖擋格刺客的第二記刺刀,這是近代日本政治史最黑暗的一刻。可是淺沼的鮮血最後仍是白流,八十年代,前首相田中角榮門生竹下登參選,對手皇民黨天天吵鬧,竹下很不爽,找來自民黨副總裁金丸信「幫忙」,金丸找了老拍檔稻川會,第二天皇民黨全部一個不在,都給打跑。

日本黑社會以刀槍代替語言,美國政客則訴諸「沉默大多數」,那是尼克遜上台不到一年的救命草。一九六九年尼克遜入主白宮,先前在競選時,信誓旦旦說獲選上台就從越南撤兵。尼克遜律師出身,口舌便給,講得天花亂墜,美國選民吃盡越戰苦頭,聽到有人開出撤軍支票,哪還得了?尼克遜便是靠吹牛皮上台,可是入主白宮後,尼克遜施以拖字訣,還說「火速撤軍會令美國領袖的信任崩潰」。貨不對辦,全國反對之聲大作,尼克遜眼看撐不下去,發表聲明向「沉默大多數」申援,翌日支持的電話和信件如鵝毛大雪飄向白宮,尼克遜把南部州份的保守派都調動起來,自由派無法一時把他扳倒。

當然,這些「沉默大多數」到後來都了道兒。論語言偽術,梁振英遠不及梟雄尼克遜,老尼想出一個詞叫「越南化」(Vietnamization),其實是搵笨之至的讓越南人自己打生打死,可是美國仍無法抽身,甚至尼克遜一九七四年下台後美軍仍在越南。這一個大話,把當年一頭霧水聽到召喚就出來的「沉默大多數」送上難以回頭的死路——變成支持尼克遜越南化的罪魁禍首。尼克遜道德人格卑鄙,既捂又蓋,手段兇狠,美國近一世紀無出其右,但尼克遜的視野不是只得嘴皮亂吹,他做過八年副總統,行政經驗豐富,與中共破冰是其功績之一,挾中共與蘇聯和緩(dtente)更是大三角外交典範,基辛格如何才高八斗僅是跟班一名,替他執行政策。至於率先設立環保部門,今天只是閒話一句,但那是大量消耗能源的六十年代,光這兩種都不是靠幾句話就能耍大家。

傳媒扭轉凋敝的道德

然而,種族隔離主義者又如何,尼克遜又如何,竹下登和他後台老闆田中角榮又如何,他們都無法做到政治善終。從能力而言,這些人都擅於操弄政治,狎玩人們的信任——美國南方政客以司法暴力控告支持民權的傳媒;尼克遜和田中角榮均係窮家子弟,尼克遜最運滯時以五美元接一樁官司,田中角榮是日本戰後唯一沒有大學學歷的首相,但他們手段厲害,尼克遜把民意和司法玩弄於股掌,田中角榮嘗言「首相就像帽子一樣,出門要戴那一頂就挑那一頂」,寓意其不可一世的雄厚政治實力。但美南地方官員始終無法咬死報章,尼克遜做不到兩任黯然辭職,田中角榮被揭發貪賄灰頭土臉搬出首相府。這裏頭都有一個共同點:傳媒。

《紐約時報》冒賠償破產的危險幹上指控該報譭謗的阿拉巴馬州蒙哥馬利巿保安首長蘇利雲,《華盛頓郵報》兩個記者把尼克遜扳倒,《文藝春秋》刊登獨立記者立花隆的報道硬是把綽號「裝上電腦的推土機」的田中角榮推下台,是《朝日新聞》幾個分社年輕記者找到佐川急便的黑股內幕把竹下登轟走。可以想像,沒有勇於揭發真相的記者,美國民權要再走多少彎路,尼克遜的行政干擾司法無法大白於天下 ,日本的黑權政治始終如一,開發工程落入黑幫工程公司。若無傳媒戳破醜聞,《華盛頓郵報》的賣盤不會引起眾多憶念,立花隆今天只是個三流稿匠,留下的盡是諂媚貪婪搖風擺柳,魑魅魍魎飛禽走獸。

成就大事的馬丁路德金不會介意被人曲解,退下政壇後大徹大悟的尼克遜去世後,《時代》雜誌稱他是政治家(statesman),田中角榮女兒田中真紀子不滿自民黨腐敗退黨統統是對自己的重新肯定,他們都在歷史裏有定位及自我救贖。這是智慧結晶,是一千二百年前杜牧在〈阿房宮賦〉的總結,「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說到底俱是一個「恥」字了得,得與否,有無與否,盡在一己修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