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嬰在他的《魯迅與我七十年》裏頭有筆叫人看得驚心動魄的紀錄,直到今天都還不時給人拎出來討論。話說:「1957年,毛主席曾前往上海小住。湖南老友羅稷南先生抽個空隙,向毛主席提一個大膽的設想疑問:要是今天魯迅還活着,他可能會怎樣?這是一個懸浮在半空中的大膽的假設題,具有潛在的威脅性。不料毛主席對此卻十分認真,深思了片刻,回答說:以我的估計,要麼是關在牢裏還要寫,要麼是識大體不做聲」。
當年這番話之所以引起轟動,是因為魯迅乃少數沒被中共貶毀過的現代作家之一;不只不貶毀,而且中共還把自己當成文藝領域的魯迅嫡傳,奉之如祀先賢。沒想到冷靜且冷酷的老毛竟能冷到這個地步,說得出這樣的話,可見他果然實際。
後來我讀陳丹青的文章,才發現自己從前看《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居然沒注意到原來胡頌平也曾問過胡適類似的問題。胡適身在台灣,但對彼岸的情況也能掌握大概。魯迅要是還活着,會不會也像其他舊識那樣被改造成「新人」,甚至如馮友蘭那樣主動獻媚呢?胡適的回應是哈哈一笑,然後肯定地說:「魯迅是不會屈服的,他是我們的人」。
近幾年來,我常常想起胡適這句簡潔有力的斷言,甚至想像他說這句話時的情景。因為我看到太多好友反目的事了,不管香港還是內地,許多昔日同道皆因一時政見的歧異而走上了陌路,且不憚以最陰損最惡毒的言語去攻擊對方的人格。然而胡適,他深知對岸形勢之凶險,壓力之沉重,卻仍然毫不懷疑魯迅的堅毅。看來他甚至沒想過魯迅會「識大體不做聲」;但凡魯迅讀者,恐怕都會同意胡適真懂魯迅。
最感動我的,當然還是「他是我們的人」這六個字。任誰都曉得,魯迅是胡適最大的論敵;聰明如胡先生,自然也知道他倆將在歷史上被後人並舉為風格和意識形態的兩端;但他還是要說「他是我們的人」。這個「我們」指的當然不是政治見解上的「我們」,而是心靈自由、始終一如的「我們」,是身為真正有擔當的獨立知識份子的「我們」。他知道要瞭解一個人,不在一時分合,而在他一路下來的言行。即便歧異若此,他相信魯迅終究是「我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