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自從二○○三年七月一日之後就不是以前的香港。沉默的不再沉默,寂靜的不再寂靜,慣了逆來順受的不再逆來順受,一種新形態的香港巿民破土而出訣別過往的溫良恭儉讓。如果說,今天的香港是一個新香港幾會無人質疑,新香港以其完全異於管治階層的意識形態,成為這個海港城巿的核心價值。職是之故,人們不會相信樓價下挫就可以把憤懣全然消弭,也不會相信自由行帶來的利益可以把反對聲音都壓下;經濟利益不再成為誘餌,香港社會要的是今天中共難以交出的無形資產。
當人們為十年前那場揮汗如雨大遊行孜孜而憶侃侃而談時候,其實除了那抹汗水,香港已然變成永遠不可能回到「母體」的地方。這十年的變化,巨大得令香港社會提升到另一個更高的層次,高得懂得恥笑梁振英「不會自滿」的政績匯報,高得大力支持演藝學院畢業生在主席台對梁振英的種種不滿姿態,高得理解某些經濟民生層面的恫嚇總有一天會到來的現實。當一切都在視野之內期待之中,就沒有什麼可畏懼的了,因為更高的期盼就在前頭。
一九六二年九月,甘迺迪在得州萊斯大學(Rice University)足球場向四萬汗流浹背的群眾演說,由此趟開一整代美國人心靈:「我們選擇到月球去。我們選擇在這一世代去月球和做更多的事,不是因為它輕而易舉,而是因為它艱辛困難,而是這目標可以讓我們融合並自況一己之力,而是因為這一挑戰是我們願意面對但絕不願意拖沓的,我們決心一再取得勝利。」
(We
choose to go to the moon. We choose to go to the moon in this decade and do the
other things, not because they are easy, but because they are hard, because
that goal will serve to organize and measure the best of our energies and
skills, because that challenge is one that we are willing to accept, one we are
unwilling to postpone, and one which we intend to win, and the others, too.)
回首前塵百轉千迴,這一刻香港社會亦是鐵了心選擇到月球去,這也是一整代人的夢想。
十年前的七一大遊行是社會悶氣發泄,負資產小業主的怨氣,對沙士死難者的懷憶,對特區政府顢頇無能的反彈,對經濟凋敝不起的無力感,七一當日的酷暑把這股蓄了六年的怨氣吐了出來。本質上,○三七一是一種不具逆叛性質的抗議行為,儘管人人心裏口中手上都是董建華下台的標語口號,但誰都不會真的想到兩年之後董建華一夕之間腳痛下台,這才是轉變的開始——原來可以把不可能變為可能,只要眾志成城便可臻此,貨真價實的公民社會於焉誕生。回歸後七年,香港社會終於正式對這千把平方公里小島有著不能丟棄的感情和不能磨滅的認同;六四事件以降的我城疏離一揮而去,五十萬人上街帶動的是對香港的強烈鄉愁。必須指出的是,這裏所說的「認同」及「鄉愁」,絕不是每晚電視新聞前播出的《義勇軍進行曲》的「河山錦繡,山川壯麗」解說,而是以各種方式保住香港固有的一切,從民生到社 會到自由和對民主的追求。儘管其中衍生各式的本土主義,然而目標則一:保住香港這一髮青山。
保住香港這一髮青山
檢視過去十年,新和舊的香港夢成為這個城巿的特色,最有意思的是年輕一代對過往香港的追尋。社交網絡facebook類似「香港舊照片」和「香港昔日情懷」群組,每張照片都附載著我們成長年間的足迹,在照片說明插嘴的九十後不在少數,他們企圖從舊日中區消防局推斷出這就是今天的恒生總行,從啟德的臨屋區 尋回胼手胝足的克難歲月。這種舊照片的匯集,以及傳媒對去世人物包括藝壇泰斗的重點報道,折射出我們不欲記憶中的香港從此如逝水,劉家良大去蘇杏璇病故,我們的心情躍然而出:這一眾人與事俱是我們徒手建設社會年代的下層建築支柱,代表著令人驕傲的情懷和更多的香港本色,以及對現下香港政治的反發。
這種思念在○三七一之後更為普遍,並且遠超「懷舊」的本旨而到達保衛一己財富的層次。特區政府在這方面後知後覺,拆卸皇后碼頭以及喜帖街引發的躁動,今天回望就是香港本色先行者。純從城巿發展觀而言,拆去一個碼頭、在不遠處建立一個類似現代化鐘樓,或是把短窄的灣仔內街改建為現代化購物商場,在主事者眼中俱是「不破不立」。然而唯發展論沒有涵蓋的是,碼頭及小街蘊含的不但是記念回憶,而是觸及更深邃的「什麼是香港?」從二○○三年至二○一三年整整十年,香港社會從新構建一套以傳統為經,追求民主為緯的後回歸論述,在後二○○三時期,社會在建制打壓、民間抗爭、反對政府、環保意識四者之間來回折衝,中間有短
暫失敗的例子,像皇后碼頭及利東街,但更多的是總結後的邁進,如今特區政府絕對不敢以發展為名輕易摧眦任何一條街及一幢房子。
後○三年代 叛逆及改革
叛逆及改革是過去十年的香港社運特徵,聲勢及本意比起香港歷史上任何一次社會改革來得深遠。六七暴動引發港英小敲小鬧的所謂「社會改革」,相對於今天動輒 十萬人上街帶來的抖動是微不足道的政治裝飾;七十年代反貪污及中文運動,其遍及社會的植根,遠不及○三七一及其後歷次示威的多元。縱然六七十年代如何大變,亦只能局限於港英管治系統下的有限度量變,當然這與殖民地主義者打壓直接有關,然則與近十年以還、尤其是一兩年來動輒拘捕社運人士的手法相比,今天的
香港雖然表面澄明,但暗黑的勢力比諸往日在質在量皆大幅提高,社運面對的不光是殖民主義者的警察,更是國家機器的維穩部隊。然而,儘管外部壓力強化,香港 社會在巨壓下綿密堅韌,由十年前的泄憤漸變成今天的爭取,本質上的蛻變,一舉推動香港朝向甘迺迪所言「我們選擇到月球去」的終極理想。
於中共而言,大陸經濟飆升,香港受惠於北鄰的GDP主義,因著自由行等因素帶動,令到○三年奄奄一息的經濟重見天日至今。但是北京不解的是,按他們的認識,經濟因素理應決定社會的變化,何以香港蒙受中共經濟實惠,卻沒擁抱中共及其所代表的社會及政治價值,反而調轉槍頭討回從未兌現的民主承諾。對此,葛蘭西一九一七年早已指出:歷史中的決定因素,並不是冷冰冰的經濟事實,而是社會中的人,他們處在彼此的關係中達成一致,並通過這些接觸發展出一種集體的、社 會意志的人。葛蘭西是新馬克思主義學者,以此分析框架閱讀今天的香港一矢中的,中共自六四後鼓吹的「生存權高於人權」言論不堪一擊。
經濟不是歷史決定因素
中共的經濟治港論在本土意識抬頭的香港踢著鐵板,巿民對北京的疏離在經濟論愈高唱入雲愈是強烈。香港巿民以另一種方式熱愛這片生於斯長於斯的土地,而這恰恰便是中共所亟不欲看到的意識形態。近十年中國大陸建設進入高峰期,中港當政雙方一再催促「中港融合」,可是香港社會相當一部分打從心裏抗拒。倘把這簡單套用為「看不清大勢」未免失諸粗疏,這實是香港追求更大目標的前奏。香港早已遠離粗放式的盲目追求經濟目標年代,轉而向上層建築尋回自我,而這一度失去的 自我,原本在一九八四年的《中英聯合聲明》裏清楚列明。只是中共無意馬上履行這份當年稱之為「莊嚴的歷史文件」,一拖再拖,香港社會感到上當之餘,拒絕再玩這種猜謎遊戲。
七一十年於茲,內涵早已脫離十年前的固有形態,今天香港社會追求的是遠高於吃飽飯基本人權,香港社會追求的是「到月球去」更為恢弘的目標。甘迺迪在萊斯大學發出豪言壯語後十四個月中槍身亡,然而登月夢想從未幻 滅。距離萊斯大學演講七年之後的一個炎熱的晚上,太空人杭思朗踏足月球。夢境成真背後的是巨大的系統工程,從全美中小學科學教科書革新,到發起電腦工程革 命,乃至於碩大的噴射引擎研發。這些都是人力投資,都涉及大量金錢及風險,然而這些在We choose to go to
the moon這句話面前都微不足道。一句話的背後是一代人的夢,香港的民主夢亦復如此,誰會想過,清末年間中環歌賦街二十四號小店的四名青年,竟成就了三千年
封建王朝的覆滅。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一切俱在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