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5年1月3日星期六

周日話題﹕中港人文差距﹕人擠人時,你視旁邊的人是人或是物?



__洪清田

人擠人危急時,你本能上會視旁邊黑壓壓的陌生人是「人」或是「物」?

9‧28時,10萬人自發上街擠向金鐘地金鐵站、馬路、天橋、行人路,像潮水中的水珠人貼人,每個人都本能上 視旁邊的陌生人是「人」,讓出極稀少的空間,live and let live,形成那一刻生命共同體。專業訓練有素的武裝防暴隊列隊攻上來、催淚彈射過來,人群奔逃後撤四散,幾十碼外休整、叫口號、再慢慢圍攏起來、向前推 進。四方八面幾條「戰線」,一波波攻攻防防、自發自成動態秩序;12小時、87顆催淚彈,示威者沒有一起人踩人死傷悲劇。

是奇蹟,但也不全是偶然。

一個後來坐下被捕的退休媒介朋友說﹕去示威區是「走出來做個自由人」,我說更貼切是「走出來做個人」——自視是一個「人」,也視「他者」是一個「人」,大家live and let live,在這個共同空間中,以「個人實體性」為基礎,形成一個群體、一個共同生命。
八九六四到現在20多年,二三十次10萬至50萬人的示威遊行,常是人擠人,呼吸也困難,都沒人壓人、人踩人;最長時間是2003年七一「迫爆維園」那次,30多度毒太陽下,50萬人潮大部分在銅鑼灣各街道打蛇餅四五小時,自成秩序,連(當時)警察也很輕鬆清閒。

一剎那間 我是「生命」旁邊是「物」

人踩人的死傷悲劇可能是那一剎那間,人只想到「我」、我是「生命」,旁邊是「物」、阻住我逃生的「物」,務必極速排除掉;人人視「他者」是「物」,人人被視為「物」,人人變「物」,拚命互相踐踏、逃亡。

除了客觀環境(如場地建築斜坡濕滑等),或許就因這小小、微妙的「人文觀」(我與「他者」都是「人」、不是「物」,我與「他者」是「人與人」的關係)決定了電光火石剎那間人的本能反應行為(人人給旁邊的「人」小小空間、少發點力極速推開旁邊的「物」)。
死 傷悲劇能不能化險為夷,或者就在這人人的一念之間。像排隊,人人有這麼一念共識默契,從本身做起,讓一讓、忍一忍,人人自發自成秩序,相信公正、有效,形 成的體制(institution),取得群性社會(mass society)矛盾之間共通、共遵和共尊的「均衡、正義、常態」(equilibrium, justice, normalcy)。沒有,就只能靠森林法則、原始野性和膂力(或三者組合);悲劇也不成為悲劇。

但一念共識須是人人的、自願自發的,人人 的一念之間共識是一種文化(「文化」定義﹕共通、共遵和共尊的意識與知識systems of assumptions),極難建立、建立後又極難改變,要不要和怎樣建立和改變是人類永遠完成不了的存在性課題(existential issues)。

文字發明7000年以來,人類在混沌世界中突飛猛進,努力找尋和建構虛虛實實的自己,做「人」(個體與群體),但極少部分 時代先行者自己做「人」卻把「他者」作為「物」,「我」與「他者」是「人與物」的關係,群性社會喪失共通、共遵和共尊的「均衡、正義、常態」,又抗拒改 變;他者「非人」反抗,也要做「人」。人類文明就是一個「讓更多人成為『人』」的過程,在「我」與「他者」之間反覆返折騰。

西方先是原始宗 教和哲學宗教,繼而封建皇朝、城邦和中世紀政教合一,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開啟現代化和理性化,民族國家(nation-state)及資本主義、共產主義 興起。每個階段,少部分時代先行者承諾讓更多人做「人」,但初見成效卻把「他者」作為「物」,各階段前後重疊漸變和新舊組合,重複「我」與「他者」是「人 與物」的關係,以及他者「非人」的反抗。

5000年高壓控制 自發秩序即生悲劇

中國5000年到1919年才由天地人合一的 類宗教的皇權皇朝,突變為亞洲第一個共和國(nation-state),再由資本主義大躍進到共產主義/社會主義,經30年的知識災難、科學災難、文化 災難、政治災難、人文災難的false starts,都摸索不到現代化的本意旨趣、方針路向。開放改革撥亂反正,如今初見成效似又故態復萌,藉着開放改革學西方和現代的成效的物質條件,躍躍欲 試偏離現代化和現代性的「人文觀」,要「走自己的路」,不講「西方中心論」和本位的「現代化」,從「人權」、香港和台灣開始否定有所謂的「國際標準」和 「普世價值」。

這次上海外灘慘劇,一個成因是民間自發大型活動,而非十一和春晚之類的官方活動。中國5000年是高壓或懷柔的控制式、規劃式社會國度,沒有人人自發自成秩序和體制(institution),沒有「有形之手」便生悲劇。

不 能人人自發自成秩序和體制,中國不可能成為現代化和正常國家和國民。上海和香港百多年來同是西方侵入中國的國恥傷口,但上海租界只是行政、關稅和治外法權 較不同,政經社及文化一直和全中國融為一體,香港則自成一完整體系及社會,如今可以人人自發自成秩序和體制。大陸旅客和學生常問為什麼香港人可以自動自覺 排隊,而大陸不論政府怎樣軟硬兼施搞運動和宣傳都成效不彰。

這是百年計的香港和上海、中國和香港人文差距。歷史的反諷是﹕香港可以人人自發自成秩序和體制,卻被中國判為不正常國民(或「不(似)是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