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間,越南叢林萬里之外的美國本土也有一場戰爭,越戰引發年輕一代與經歷兩次世界大戰父執輩的巨大衝突。每天晚上電視新聞播放越南戰況,父子倆邊吃晚飯邊為越戰吵架,社會學家稱這是「晚餐桌上的戰爭」。老一輩揮之不去的大戰回憶成為包袱,無法明白兒子追求公義的反戰內涵,而是單純以粗糙的星條旗愛國主義判斷新一代的行為。
越戰的撕裂是永久的,在社會帶來無法填補的裂痕,在家庭父子反目成仇成為幾十年斷絕關係的倒影。這次在香港的政改紛爭也看到這一幕:父母與兒女爭論以至大吵一場、同事之間的不同意見變成如同陌路、面書上把相識朋友unfriend棄於網絡世界一隅。於反抗運動而言,金鐘銅鑼灣旺角街頭的齊聲引吭《海闊天空》取代三十年來爭取民主運動的We Shall Overcome。這不算是撕裂,但是,可以說是對上一個抗爭世代的舊有秩序說再見。
周六陽光普照的清晨卻不能令人放下胸中塊壘,周五晚電視直播旺角的廝打影像縈繞不去,這便是我們曾經很熟悉的香港,一夜之間早上醒來變得如此陌生。面書上的帖子讓人回到現實世界,大概沒有誰會想到,一場大衝突體現在實地的旺角銅鑼灣以及虛擬的網上世界;除了拳腳交加以外,網上的unfriend之說不絕,多少年的交往一掃而清。這是一個現實世界及虛擬環境並存的世代,是一個智能手機及文字描白同在的年代,當二十歲上下的集會巿民齊唱《海闊天空》時候,客觀證明了時代在變潮流在變。林鄭月娥周四深夜答應會晤學聯代表,實是昭告天下聽Beyond搖滾音樂長大的新人類接手香港。
《海闊天空》搖滾世代的反抗
《海闊天空》是今次運動的深層文化一面,如何面對這些生於一九八九年之後的學運一代,將是未來特區政府的長期考量目標。三十年間,從港英年代到如今特區十七年的香港建制,面對的對手都是以司徒華等人為主體的反對派。老對手熟知對方路數,在一些事件某程度更有著和而不同的耦合(coupling)。這種行之多年的儀式(ritual)建築於雙方深厚的默契,包括避於誤踏個別政治禁區——不會觸及「獨立」或「革命」等字眼,亦不會與外國多接觸,以免惹來「勾結外國勢力」指摘。上一代反對派通過這種約束,保留了免遭打壓的空間。因為一旦踏入禁區,嚴厲懲罰馬上來到,資深影迷或會記得,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假如我是真的》以及《皇天后土》禁影事件,便是懲罰體制的一種。
不過,這種關係形態無法隨著時代向前伸延。回歸之後,本來特區政府可以通過「一國兩制,港人治港,高度自治」,創造中英文化共融的香港框架,適應新世代的政治及社會期許。以九七前中共對港事的撒手不管承諾,這種特立獨行的文化在港茁壯生根應屬可期,奈何回歸之後氣候趨於強硬,而董建華以新加坡為師推動「強政勵治」,強盛的當家作主企圖心執意要走出一條「中國香港」之路。可是這一概念並沒有經得起考驗的論述為基礎,且新加坡以儒家文化為標榜,不少評論認為實是以所謂「儒家」管治國內其他民族,香港絕大部分是漢族人口,何須如此儒教管治。九七變成天塹,割裂本可延續的香港主體文化,由此,反對派無以創造新方向,個別範疇更囿於意識形態的限制及執行上的認知狹隘,出現落後形勢的走向。
上一代反對派的方向匱乏
落後,是因為新一代冒起,年輕一群從認知到論述以至通訊方法皆脫離上一代反對派。這一進程並不是突如其來,相反是有舻可尋,特區政府及上一代反對派在這方面對大趨勢的更迭看走了眼——當一群八十後為皇后碼頭靜坐不去、為灣仔喜帖街的遷拆群起上街、為高鐵計劃一步一足印走過鬧巿,強烈的本土主義興起信號已然發出,可是他們依然懵然不覺。二○○七年,那時是發展局長的林鄭月娥單槍匹馬到皇后碼頭,以「發展」為由企圖說服一眾巿民,最後落得喝倒彩之聲,而在芸芸抗議民眾當中,絕大部分是八十後的新一代,舊式的反對派或在野派的政治操作難以進入這一世代——年輕一代想的不是交通費水費加價或立法會席位,而是更為深邃的社會公義及生於斯長於斯的香港情懷。
應該說,自從保衛本土的思潮抬頭,上一代反對派的陣地開始逐小被新一代進入並牢固控制。也許是長期佔領反對派的道德高地放懶自己之故,上一代反對派欠缺動力改變既有的抗爭道路,除了「民主」和「民主」兩面大旗,他們與年輕一代出現脫節,不及民情,客觀上失去可以引起注意及討論的社會議題,主觀上的視野局限帶來嚴重的領導能力匱乏致命傷。這種世代之差斷層早已有之,只是體現在不同範疇,長時間未為發覺。對照的是六十年代資本主義世界學運,核心是當時的新人類挑戰二戰前價值觀。美國學運挑戰的其中之一,是一九四五年以降的消費文化為主體的經濟發展觀。一九六七年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爆發學運,肇因是大學興建體育館掠奪黑人區土地引發反彈;法國學運緣因教育制度老舊,無以適應新的就業時代。美國學運迤邐兩個年代,法國學運最眾時參與者達百萬,單是一九六八年五月的大遊行便有八十萬人上街。類似的大型社會運動,突顯了無法通過體制解決的階級矛盾,更是兩個世代差異引領出的價值觀衝突。
「民之所欲,常在我心」
香港此刻同樣面臨社會力量轉換以及價值觀受到挑戰的雙重切面,當這兩個元素更迭、而舊有政治力量未能跟貼,新興力量即可能取而代之。《海闊天空》的一代抬頭並成為這次運動的支柱,除了學聯及學民思潮的學生身分純潔本質,其面向年輕一代的「民之所欲,常在我心」訴求毫無置疑是反對派大纛。職是之故,周四晚學聯向政府發出公開信,沒有再要求梁振英下台,反對陣營對此無甚異議,很大程度是對這批心無旁騖不爭選票的年輕人投下「不會是宋江」的信任。
香港局勢如今走向仍是未知之數,有說是中共以拖字訣對待,有說是學生已取得階段性勝利。此兩說僅是在高度壓縮時空之下的「上半場戰果」,下半場如何尚未得知。群眾運動的特點是把時間及空間高度壓縮,期許在短期內馬上取得成果,稍一不慎即會釀成悲劇,如何充分運用持久戰要訣,即排拒「速勝論」的過度樂觀主義以及「必敗論」的過度悲觀主義,端視如何處理巿民的信任。當我們審視二十五年來兩次大型抗議及反抗運動,即是一九八九年民運以及這次反對人大常委政制框架運動,這次的在地元素多於二十五年前那一次,特別是這次反抗運動基本上脫離傳統民主派指揮,戴耀廷接受電視訪問時說「我們跟隨學生」以及泛民領袖全面低調,從八十年代一直爭取民主的老泛民系統,終於交出反抗運動的帥印。
Who Cares?
香港搖滾新世代的反抗文化在於對社會的認知與上一代不同,他們的在地化本質以及與上一代迥異的社會論述,對事物的關切比先輩有著更為廣袤的視野,從核心價值的守護到於焚化爐的裝設一一俱是。《海闊天空》是八九十後的共同語言,以反叛及特立獨行的搖滾音樂為主體,與在昔年大學國是學會成長的上世代截然不同。
對於政府官員而言,這一刻或許已在研究《海闊天空》的內在意涵,何以成為這次運動的主題曲,從而模塑一套與反對派互動的全新體系。不過,如何闡釋這種文化蛻變,追本溯源是上一代反對派無法適應潮流之故,而非新世代的論述責任,因為,於搖滾本質來說,who car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