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6年3月5日星期六

梁文道:示範禁書






大陸去年有一本很受關注的禁書,是那種「被下架」出版物的典型代表。為什麼遭禁?那是因為它指出了某種專制政體的核心原則,就是「將身邊的人的道德敗壞作 為犬儒主義統治手段的基礎」。在這個體制之內,各省諸侯「一般都控制着完善的小金庫和基金會的系統,這系統既不受XX黨財務官的監管,也不受國家的中央權 力的控制。雖然XXX的權力足夠強大,地位足夠鞏固,能夠約束住腐敗的封疆大吏們,但是元首在面對腐敗問題時都非常冷漠(這很能說明問題),甚至是罪孽深 重的封臣也能保住自己的位子」。之所以如此,在於這套體制的官員任命全靠關係,用人唯親,一個人是不是自己人要比什麼都重要。「這種人治的統治關係特別能 夠滋生裙帶關係和腐敗現象。在黨內,誰忠於自己所在小集體,就能得到資助和救濟,從而對主子感恩戴德,於是XX黨的政治領導人們不得不向下屬分配工作崗位 和職位」。「在XX黨人的理想主義宣傳的光輝外表背後,藏匿着一種沒有理想的理想主義,並沒有把物質上的貪婪掩飾好。XX黨人的基本態度是絕非理想主義 的,而是極端的經濟和物質主義的:他們沒有克服經濟的、物質主義的心態,而是湊合着遮蔽着自己的物質主義」。

當然,最高領袖XXX「不會一味姑息代理的腐敗」,而且他也得在一定程度上回應公眾的看法和要求。所以他必須反腐,並且發佈一連串「關於領導幹部的生活方 式」的命令,要是有人違命,「不管是誰,不管他的地位有多高,一定嚴懲不貸,絕不姑息」。可事實上「越小的腐敗反而處罰越重,小官僚們那些暴露在公眾眼前 的失職行為頻頻受到懲罰,用以殺雞儆猴,而大區或國家級官員的犯罪行為卻基本上都沒有受到懲罰」。因為反腐的實質是政治,「結黨營私」和「非組織關係聯 繫」才是反腐運動的重點。「對於腐敗份子來說,除非他們捲入了體制內部的權力鬥爭,或是侵吞了黨及其組織的財產,否則就不必害怕自己的腐敗行為受到檢舉控 訴」。另外,還要看這些腐敗官員的地位,如果他的級別不夠,又或者他的地位不穩,那他也很有可能會被拿來祭旗。畢竟「在XX黨的動物園裏,他們的物種尺寸 是限制好了的」。饒是如此,這個體制還是不斷吹噓自己的精神和信仰,宣傳自己的反腐決心與成就。例如XX黨的一個法官便說:「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其他政 權,能夠像XX社會主義政權這樣;對所有形式的腐敗展開如此徹底和堅決的鬥爭」。

說到這裏,你大概會讚嘆這本書的作者和出版社的勇氣,奇怪他們怎麼敢這麼直接地抨擊中國政府和目下雷厲風行的反腐運動。其實,這本書所說的「XX社會主義 政權」中的「XX」,並非「中國」,而是「國家」;「XX黨」中的「XX」也不是「共產」,而是「納粹」;最高領袖「XXX」更不可能是習近平,卻是第三 帝國元首希特勒。這本書的作者是專門研究納粹體制的德國歷史學家弗蘭克.巴約爾(Frank Bajohr),這本書的名字叫做《納粹德國的腐敗與反腐》。

是書堪稱今日「被下架」書籍典型,是因為它的版權早在2012年引進,那時候還沒有現在所見的反腐運動,不是什麼指桑罵槐的影射「擦邊球」,純屬專業學術 研究。所以它的編輯和出版社才敢選題出版,所以它才能夠通過出版社內部和相關部門的審查,所以它才可以進入發行零售市場,在市面上流通了好一段時間。換句 話講,這本書應該是現存出版體制確認過的,沒有問題的一部出版物。然而,它還是逃不了「被下架」的命運。

按照現時一般評論中國時事的常見說法,我們可以很輕易地用這本禁書的案例去諷刺當局,笑話他們「不是有『三個自信』嗎?怎麼還會把自己當成不到二十年就完 蛋了的納粹德國,連一本談納粹的書都受不了」。只不過這種說法在滿足了情緒發洩的效果之外,並不能讓我們對當前中國的意識型態領域管理增加多少瞭解。若要 真正認識它的運作,我們還得再具體一點,再深入一點。

(禁書鈎沉之一)

梁文道: 如何禁書?




為什麼像《納粹德國的腐敗與反腐》這樣的書也會遭到「被禁」的命運呢?明明是一部專業學術著作,讀者範圍不大;明明是一本談幾十年前往事的歷史書,而且還 是外國的歷史。迫它下架,豈不反過來表明了當局自比納粹,所以批判昔時納粹政權的反腐運動就等於攻擊今天雷厲風行的反腐風暴?「有關部門」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讓我們再看看去年大陸另一本有名的「被下架」書籍,清華大學史學教授秦暉的新著《走出帝制》。這本書的命運更是奇怪,不像《納粹德國的腐敗與 反腐》那樣,遮蔽掉「納粹」這個名詞和拿去時代背景之後,你會以為它在談現時的中國;不,它完全起不到這種影射效果。因為正和秦暉先生近年的其他書寫一 樣,這是本積極介入當前學界思想界爭論的回應之作。近幾年來有許多學者慨嘆,要是當初中國沒有走上革命的道路,選擇了立憲派的主張,那後來的事情大概就會 比今天好得多了。但秦暉先生則想指出這是不可能的事,因為中國根本沒有君主立憲的土壤,又有些學者重省近代國史,強調傳統中國並非像以前大家一直所相信的 那樣殘破陳腐,所以清末一碰到外侮就倒得摧枯拉朽;我們今天應該要有自信,看到「幾千年的優秀傳統」。可秦暉先生卻要說明,帝制中國實有不可不毀棄的道 理,大家不宜過度信任時下流行的修正史觀。

無論從任何角度來看,這都不該是本犯了政治忌諱的書。一本談晚清到民國那段歷史的文集;一本力辯革命不 得不發生,帝制不能不走出的書;一本針對眼前史學潮流,重新強調制度在歷史變遷中的作用的論著;當局又有什麼非要它消失在讀者眼前的理由呢?難道現在的共 產黨想要走回帝制,反過來否定辛亥革命的意義?

每有這類禁書消息傳出,外界的第一反應定是從那些書犯了什麼毛病開始推理,然後大而化之地把那些書 所批評的東西當成政權必須捍衛的真理,由反面倒推出正面,再大加揶揄一番。於是禁掉《納粹德國的腐敗與反腐》就等於共產黨默認自己是納粹黨;禁掉《走出帝 制》就等於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很想走回帝制。這類言論或許很有解氣宣洩的作用,但恐怕無助於我們理解目前中國書籍審查和意識型態管理的實際運作。在我看 來,與其一個個案例地去推想一本書、一首歌,乃至於一部電影為什麼被禁,更重要的問題可能是它們如何被禁?被什麼人經過什麼樣的方式把它們變成禁書禁片?

以《走出帝制》來說好了,其實這本書的底稿是一連串的專欄文字,早就見載於內地報刊,現在也都還能在大陸不少網站上頭讀到那些文章。而報紙雜誌是有審查機 制的,網站的東西同樣也要經過審查,如果這批文字真有問題,那麼當初就不可能會出現在那些流通量要遠比書籍大得多的媒體上。也因為這個道理,過去大陸出版 界一直有個常識,那就是曾經在「正式」出版物上刊登過的文字,結集成書就一定不會有問題。更何況報刊的審查標準和程序往往要較書籍嚴格得多,連他們的編審 都說沒事,那我們出書還怕什麼?

可是這種報刊要比書籍緊張,書籍又比網絡緊張的情況已經變了,如今各種媒介的審查嚴格程度正在漸漸趨同。唯一不變 的,是各類媒介的審查標準始終不一,操作方式也依然各異。所以過了報紙那關,不表示出書就一定順利;反過來,書裏早有的內容,也不表示就一定可以化整為零 地刊用在報刊之上。換句話說,並沒有一個從上而下,廣被各類媒體的指令告訴大家,談納粹腐敗的東西一定不能出,看見有人告別帝制就一定要拿掉。

管宣傳部和其他相關部門幾乎天天發佈指示,不准這個不准那個;但是審查工作並不能全靠指示,它真正依賴的是「敏感」。什麼東西才算「敏感」是說不準的,因 為那是個可大可小,伸縮範圍極廣的圈圈,裏頭裝的東西也會隨時間變化,刻刻不同。不管是身負正式審查重任的專職人員,還是必須自我審查的編輯等實務工作 者,都得掌握「敏感」的分寸。也就是說,這是門萬事存乎一心的藝術。

說藝術,或許太過誇大,其實審查工作當中的「敏感」分寸,全繫於每一個參與這 事的人他自己的恐懼。恐懼什麼?那當然是怕丟了飯碗。對着眼前這份稿件,他必須仔細思量,小心察照,裏頭可有任何會給他這個負責人帶來麻煩的想法和字眼。 可不要以為這裏會有份違禁關鍵詞字典,又或者危險思想指南,可以幫他辨認待審稿件中的敏感要素;就算真有這樣的工具,實際上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因為一本 按照現有明文禁令和指示看來毫無問題的書,很有可能會在出版面市之後才遇到麻煩。

例如《納粹德國的腐敗與反腐》,當初引進這部德文專著的選題編 輯,它的翻譯,負責處理和校訂中文稿件的編輯,出版社的總編,主管出版社的部門審查,這一連串的專業人員憑着自己的經驗和現有的指令範圍全都看不出它會有 什麼問題。可是誰猜得到在它出版之後,會在網上引發那麼熱烈的討論,而討論的取向正正又是以納粹德國去嘲諷共產中國?於是留意網絡意識型態動向的官僚就注 意到這本書了,甚或者某位和這個領域完全無關的「重要領導」發現了這事,再責成宣傳部門「調查」那些討論和這書的來龍去脈,一查下去,自然就會查到出版局 和那間出版社的主管部門。在氣氛比較寬鬆的時候,中間這批官僚又比較大膽的話,說不定他們還能真的客觀調查,打個報告回覆說這本書實在沒事,全是網上那群 傢伙借題發揮。但是今天的政治空氣如此緊張,所有官僚都怕被查辦,於是這種調查就會變成責任追究。先假定這書一定有問題,再看看這麼有問題的書怎麼會出得 來,然後每一層人員都盡量把責任往下推卸。但不管最後有沒有人負責,是誰負責,這本有問題的書是一定要下架的了。終於,《納粹德國的腐敗與反腐》就成了禁 書。

整個過程裏頭,絕大部份的官僚都不會在意禁了這本書之後的結果,也都不會擔心外間會不會取笑中共政權不准人家批判納粹。他們只知道網上又有人 罵政府了,而這回開罵的道具是一本書。他們只知道自己不能不做點事,否則前途堪憂,所以拿下這本書是最合乎「理性」的行動。如果海外媒體因此批評中共成了 納粹,那也算不了什麼。因為挨批的是上層,是那個很宏大的體制,負責回應的是外宣部門,而不是自己;何況西方媒體一向擅長炒作抹黑,用心不良,可以不管。 即使上層真有人發現這事不妥,又一次地往下調查談納粹的書怎麼也會被禁(請注意,這種情況發生的機率極低),中間這一串官僚也都能推說自己只是盡責而已。 所謂「寧左勿右,寧緊勿鬆」,往往就是在這樣的程序中形成。

(禁書鈎沉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