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5年4月15日星期三

李立峯﹕後大眾傳播時代和免費電視的將來



大部分香港市民 都應該會贊成政府不予亞視續牌的決定。一個淪落到只會不停重播舊節目的電視台,怎配手握珍貴的公眾資源?但政府決定一公布,坊間仍是有一點惋惜和緬懷的氣 氛。雖然會說自己「看ATV長大」的香港市民大概不會很多,但從1980年代至新世紀初,亞視仍有能力偶然製造一些成為全城話題的節目。甚至可以說,一直 以來處於弱勢的電視台,往往比處於強勢的電視台更有求變和創新的動力和需要。《今日睇真D》、《龍門陣》、《百萬富翁》等節目,不止受歡迎那麼簡單,它們 對香港的電視以至廣播節目製作都有長遠的影響。

不過,市民所緬懷的除了是亞視本身,也可能是一個逝去了的以電視為重心的大眾傳播時代。1970年代尾至 1980年代,不止在香港,在美國和世界各地,大抵也是大眾廣播電視的高峰期。1980年,美國三大電視網絡ABCCBSNBC的晚間新聞節目的收視 率合共可達約45點,但到了2012年,相應的數字已下降至15點左右。那些年,電視是大部分人最重要的娛樂和資訊渠道,遇上重大社會和政治事件,電視直 播更可成為人類學者Daniel Dayan和社會學者Elihu Katz筆下的媒體事件,是「大眾傳播的節日慶典」(high holiday of mass communication)。

上個學期,筆者教一年級碩士及博士研究生傳播理論課,其中一個星期就是討論Dayan Katz那本1993年出版的傳播學經典。課堂上,一位90後碩士生指自己不能理解電視怎麼可能有DayanKatz筆下的那種威力。那位碩士生其實很 聰明,而且DayanKatz那本書一點都不難懂,唯一是從今天的眼光看,案例都舊了點。這位碩士生的「不能理解」,顯示了該著作所預設的大眾傳播時 代,已不是他成長經歷的一部分。

「社會中心的神話」

那麼,在「後大眾傳播」時代中, 免費電視將有什麼樣的位置和角色?筆者的看法是,縱使受眾愈來愈分散,電視廣播仍有某種短期內難以被取代的象徵力量。大半個世紀前,社會學家便指出大眾媒 體有地位賦予(status conferral)的功能,能在大眾媒體出現的人和事,就是重要和值得關注的人和事。用英國學者Nick Couldry較近年的說法,大眾傳媒的力量建基於一個「社會中心的神話」(myth of the social center),就是說人們相信社會存在着一個「中心」,而大眾傳媒,尤其是電視,就是人們接觸這個社會中心的窗戶。同時,由於這個社會中心的神話,人們 覺得電視所展現的是一個跟平凡的日常世界不一樣的非凡世界。所以,人們慣常地把「上電視」視為一件具特別意義的事。筆者的父親在退休前是一名小學校長,有 一次接受電視新聞訪問,家人當晚就把新聞報道錄了下來。在大眾傳播時代,這種「上電視要錄低」的行為其實頗為普遍,而Nick Couldry亦指出,正是這些人們日常生活中不經意的實踐,強化了社會中心的神話和電視機裏的非凡世界的想像。

筆者不知道今天還有多少人 會錄下家人或朋友上電視的片段。的確,人們是少看了電視,那是因為今時今日娛樂選擇實在太多,也是因為人們的日常生活早已不再是免費電視台的節目時間表所 預設的那麼穩定。例如筆者一直好奇,為什麼日劇和美劇都是一個星期一集,而且很多日劇和美劇的單元性很強,根本不要求觀眾追看每一集,但香港的電視劇則是 一至五播足5晚,而且絕大部分港劇的單元性都很弱,電視台就像假定香港人仍然會每晚準時回家看電視一樣。不過,少看了電視,不一定等於完全不再把電視當一 回事,或不再覺得電視是重要的資訊渠道。「社會中心的神話」,不是完全由大眾傳媒製造出來的東西,而是當人們身處在一個廣大的社會時,不能純粹通過個人對 自己周圍環境的觀察了解整個社會,於是便需要一個渠道讓自己能掌握到社會上重要的人和事。

新媒體能否取代大眾傳媒成為通往「社會中心」的窗 戶呢?這裏要留意的是,我們談新媒體時,多是談傳播科技、溝通平台,或內容發放的渠道。但我們談大眾傳媒時,指的其實是一群掌握着大量資源,主要負責內容 生產的機構。在新媒體平台上流傳的內容,籠統地說,部分來自用戶本身,部分還是來自大眾傳媒。傳播平台本身取代不了內容生產者,而筆者相信,用戶生產的內 容雖然有其重要性,並在不少情况下可以補足大眾媒體內容的不足,但專業化內容生產建基於金錢和物質資本,如專業知識等文化資本,以及和其他社會組織和機構 的關係等社會資本,這使得專業化的內容生產難以被用戶內容生產取代。很多人可能通過新媒體接觸大眾傳媒的內容,但新媒體難以取代大眾媒體機構的位置。

誰營運免費電視仍非常重要

視以至大眾傳媒在大眾傳播及後大眾傳播時代的地位和作用,也許可以用兩種不同的電視熒幕作比喻。在大眾傳播時代,電視和大眾傳媒的地位,可以用家居中的電 視機來代表,那部電視機放置在居所的中心位置,供一家人共同使用,是家庭娛樂的重心,而人們聚精會神地看電視的時間亦較多。在後大眾傳播時代,客廳的電視 機也許愈來愈被投閒置散,而電視和大眾傳媒的地位,則更像大商場內外那些超大電視熒幕。在一般情况下,人們只在熒幕前路過,或最多在路過時看一眼,熒幕只 是其他活動的背景,但當有重大信息或內容被顯示時,可能會有成千上萬的人在熒幕下一起駐足觀看。換句話說,縱使人們的日常生活不再圍繞着電視進行,它很可 能仍會是當民眾關注點集中起來時所聚焦的地方。所以,誰可以營運免費電視,仍然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作者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