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4年9月3日星期三

練乙錚: 細論民主失利與社運的轉軌轉型

「一人一票」、「票票等值」、「少數服從多數」、「不完美也是真普選」……(句句百分之一百動聽,就是不大提那「美國也有的」篩選了)。
政 局急轉直下,中共以其真性情示人,不少溫和派、中間派、平日不大關注政事的小市民,都會大吃一驚:「共產黨原來是這樣的嗎?」的確,京港當權派那種說謊不 臉紅的本事、蠻橫不講理的態度、上綱上線無限度的本能,幾天來表露無遺。不過,稍微有點政事閱歷的人其實都知道,那不過是「毛氏症候群」的體現而已。

中間派吃驚,泛民的大多數則恐怕是失落。無可否認,北京挾其「剩餘權力」一意孤行力推「有篩選的真(!)普選」,否決合理的民主訴求,港人是毫無辦法的,惟有此局認輸,卻非戰之罪;至於失落,則其實不必。

筆者從來不相信香港可以從 中共手上得到民主,三十年來的不斷爭取,重要的是傳播民主意識。讀者也許記得 筆者說過一句話:現實而言,民主遙不可及,因此,「目的殊不重要,運動就是一切」。今天,惡劣的形勢正好督促筆者再次清晰闡述這個觀點(這既是觀點,也愈 來愈成為客觀事實!)。

市民訴求 遭扣帽子

民主固然重要,任何時候都應努力爭取,但作為一個短期、幾年十幾年計的目標,成功與否,都不十分重要;成功了,也許好一點,但社會不一定馬上能夠得到好處,在民智未廣開的地方,尤其如此,例如當年的辛亥革命。

在香港而言,就算爭取到民主改革了,但來自北方的力量可以輕易調動資源,搞一個「幫港投票」,就可以竊取民主成果;選特首如是、選立會亦然(後者早已如此,將會變本加厲),結果可能是專制者堂而皇之地上台,名正言順倒行逆施,上演納粹希特拉故事的香港版。

當然,泛民不會因噎廢食,但很快也會明白到,客觀而言,就算今天爭取不到民主,損失的期望值 (expected value)其實不很大。反而,在這次比併過程中,由於京港當權派的齷齪演出,令一些中間市民大開眼界,轉而思考今天自身處境,明白民主原來很重要,以及 假貨如何要不得。從「運動就是一切」的角度看,這反而是很具體的收穫,明白人多一些,當權派幹違反港人利益的事就困難一些,反國教反洗腦一事,就是最好例 子。

運動既然重要,運動的性 質、能量、轉化與階段目的,就必須搞清楚。筆者於上周發表文章《「袋住先」的長 短期嚴重後果想清楚了嗎?》(下稱「《袋文》」),指出本地社會運動的一個轉化趨勢:由於爭取民主遭遇挫折,短期無法達標,運動的目的和性質就得相應改 變;如何改變,須視客觀形勢給的提示。

毫無疑問,京港當權派力量 龐大,有政府機器,有充沛資源,有商界勢力支持,更有媒體鳴鑼開道、知識分子 幫打邊鼓,無疑可把大部分市民的正當訴求說成「外國勢力犯港」、危及國家安全,於是一棒見紅、再一棒打死。如此力量萬鈞勢如破竹,就不只是市民的民主訴求 倒下,而是眼看就要席捲整個香港。那麼,此城往後將是如何景象?

現代社會的命脈就是經濟, 北京捏住了資本家的咽喉,香港就基本上馴服了。所以,它不僅要對付像黎智英這 樣的異數,還要排擠、收編所有因各種原因不願意向政權低頭的大大小小各行業商人(在一些紅色資本垂涎的重大行業裏,主要會是排擠);在這個工作項目之下, 自由黨將是重災區,背後大部分的資本家,順當權派則生、逆之則亡。大家可以看到,兩年來,不少原來支持唐的大老闆已經公開扭軚,倒向現政權;小老闆則要出 面出錢為反佔中搖旗吶喊(以後這種政治要求將會不斷有,久而久之,停話行為就會變成心甘情願,尤其是如果利益引誘太強大,觸發自動洗腦機制)。

現代資本靠什麼?靠專業服 務。這一塊也是要拿下的,而且不太難,特別是那些有在大陸伸展空間的服務行 業,如事務律師行業等。當一個專業服務機構的收益愈來愈大的一部分來自大陸,機構及其中主要成員的政治潛力就成為北京可收割之物。大家想起最近的若干事 例,這點就特別深刻(反過來說,那些不易離地的行業,如教育服務、大律師服務、小零售服務等,北京要作政治收割就不太容易)。

貧富加劇 有利統治

在紅色資本完成對港資的征 服之後,其對勞動者和消費者的盤剝將會加劇,貪腐行為和大 陸看齊,政治化了的廉署將完全失去作用。結果,香港的貧富懸殊將愈來愈甚,低下階層更依賴政府津貼,但對當權派而言,此非壞事,因為救濟資源百分之百透過 左派基層政黨的「爭取」,傳到窮人手中,便可保證低下階層的政治能量牢牢控制在當權派手裏。當年大陸行糧票制,其中一個作用就是社會管制;將來的低下階層 生活津貼也有直接社會管制的作用。

由此可得兩個推論:自然而嚴重的貧富懸殊有利京港當權派統治香港,所以不會有實質改善的政策出台;一刀切、無條件的再分配,例如每人每月數千元的退保金,特府不會認真考慮,頂多只會意思一下,因為如果實行了,日後就少了一個不斷向諸「友黨」輸送政治利益的渠道。

泛民基層政黨受排斥,與救濟資源不沾邊,遂完全邊緣化;要是組織工運的話,將如大陸獨立工會一樣受打壓,動輒冠以「尋釁滋事」罪接受愛國法官審判,最後投獄。

剩下的中產階級,當權派最難收編,因為這些人絕大部分一不靠大陸賺錢發財,二不賴政府津貼及蛇齋餅糉過活。不過,當權派也不是沒有辦法,例如可通過現有的「愛國」教會堂區(及將來無可避免會在本港出現的大陸「三自教會」香港分會)的宣道,瓦解中產信徒的異見政治參與。

共產黨現在有錢,對港對台 的攻勢都以錢為主導,並且愛用階級分析,故我們要理解共產黨如何對港工作,也 要作類似的分析(其實,筆者數年前在香港工作,也曾遇過中共的近身銀彈攻勢,相當有趣,有機會再向讀者講述)。相反,香港民間社運主要是一種文化、心理和 價值觀念支撐的,錢不重要,主持者反而要倒貼。

筆者在《袋文》中指出,由 於本地民主訴求遇到中共強力封殺,已然劃上休止符,短中期不能冀望達標;另一 方面,由於北京對港干預將是全面的,不限於政改一事,故引起的反彈也是全面的。這兩個因素相加,將引致社運轉軌,從一直以來的「民主拒共」,轉移到「本土 抗赤」。前者講抽象價值、政治理性,着眼於爭取未來;後者重具體事物、文化感性,關注的是保住當下。前者相對冷靜,尋求與北京對話,北京也「包容」了十七 年。後者則更為熱血,雖然始終包含着民主訴求,中共卻一天也不能容忍;不能對話,只會對着罵。

社運的這個轉軌,是人大常委今年(昨天)的決定導致的。稍後發生的佔中,將是兩條軌道之間的無縫相接點;由於民主訴求落空,「佔中為民主」的口號,將在廣場裏、街道上的抗命公民心中自然而然地化為「佔中衞我城」。

這個帶着鮮明「抗赤」宗旨的本土運動,因為主要是文化的(全方位無所不包),所以很大程度上也是跨階級的,雖然主體是中下階層,特別是中產,但運動本能地排拒紅色資本湧入香港,所以能與傳統上立足香港的本地資本大體上利益連通。



泛民大黨 頓成泡沫

凡運動必有「光譜」。過去,民主運動的一維光譜比較簡單,兩極就是激進與溫和。本土運動光譜起碼是二維的,其中一維的兩極,分別是政治經濟學意義上的左翼 和右翼,另外一維的兩極,則是以文化意識(或稱底色、歸宿)劃分的,可稱之為「內望派」和「外望派」。前者是中華本位的,如以華夏╱嶺南為本源和歸宿者, 因 為這一極包含着回歸意識,所以中共會以之為招安收編的主要對象;後者或承認中華為本源而不是本位,文化心態上是現代的、開放的,特別是接受西方的,所以容 易給中共帶上「西奴」、「裏通外國」等的帽子。兩維四極,可謂多元,但這個多元,到底是有利聚合更多不同群體還是容易導致更多的分野與內訌,則要看各方怎 樣實踐。

由於本土意識源於泛民激進年輕翼,主力是e-世代,所以已經發展出相當可觀的網站和博客群體,內部容易溝通。反觀現存的兩大泛民政黨,遠遠未發展出像樣的 網上平台,那是因為這兩大黨的聲音到目前為止還可以在傳統媒體裏傳播,但一旦傳統媒體進一步「和諧」了,這兩個黨就會很被動,連內部思想的砥礪交流也有困 難。如何成功轉軌,如何「在地」,如何在本土的維度裏定位?這兩大黨會否因此在本土浪潮中頓成泡沫?很可能。

泛民若能齊心守住底線擊退「有篩選的真(!)普選」,固然可以推遲「袋住先」的各種惡果的出現,卻會引來當權派猛烈反撲:下一屆立法會的選舉,肯定會有規 模更加龐大的「幫港投票」總動員,集中針對實力比較薄弱的數個泛民參選人;一旦成功的話,特府再推假普選,便能抵壘過關,功德圓滿,篩選由是永恆。到時立 會話語權操在當權派手中,傳統媒體愈加「和諧」,兩大黨於是失聲,又沒有強有活力的網上平台的話,泡沫化就成定局。《主場新聞》死不逢時,誰能使之復活?

爭取民主失敗,社運轉而要全力阻擋假民主以及隨之而來的當權派全線進擊;進取變為守護,社運由是轉軌。除了抗爭行動,對泛民而言,這更是一個思考的時刻、換腦的時刻。

《信報》特約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