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4年3月22日星期六

安裕周記﹕殘陽如血


 黃耀明在音樂會唱出Simon and GarfunkelThe Sound of Silence,現場背景打出一張接一張幻燈片,從美國到香港,從追求民權到新聞自由的爭取,光影之間,今昔相對,恍如昨日。很多人以為TheSound of Silence是一九六八年為了電影《畢業生》(The Graduate)而撰,其實是一九六四年舊歌:Paul Simon在一九六三年深秋甘迺迪遇刺後埋首寫作,一九六四年二月寫下這一不朽作品,到今天足半世紀。


 這歌與今天的香港在多重切面上是有機的結合和回應,細味歌詞即能明白是這刻的人心夕照——People talking without speaking, People hearing without listening——那是空洞無物的社會感懷。Paul Simon冒出頭時是美國戰後最富足年代,也是美國大眾文化所說「好日子」(good old days) 的具體時刻。於香港社會而言,則是精神上親切的相若時代,美國是世界上大學生人數超越農民數目的第一個國家,是汽車成為個人必需品的消費時代,是總統就職 禮請出詩人朗讀作品獻禮的新人類。在新舊觸動時刻,美國另一面卻是守舊不前,大眾傳播媒介掌控在少數企業手上,就像社會學者Todd Gitlin指出那樣,傳媒機構以其經濟利益及政治興趣為基礎,「界定了『新聞報道』,塑造領導人及其所持的觀點,並定議出對他們的態度」(definethe story, identify the protagonists and the issues,and suggest appropriate attitudes towards them)。

The Sound of Silence正是在於如斯複雜年代誕生的時代謳歌,然而真正打出紅旗挑戰建制的卻是同一部電影的另一首歌,準確而言那是《畢業生》真正主體思想體現,《羅賓遜夫人》(Mrs.Robinson)——「周日下午坐在沙發,看
候選人辯論,當要作出抉擇時,笑罵由心」(sitting on sofa on a Sunday afternoon, going to candidates debate, laugh about it,shout about it, when you've got to choose)。


  香港社會的無力感來自政府的「不作為」,所說的並非政策上的不作為,而是面對社會變遷帶來的悸動的遲緩反應,人們看到的都是被動回應﹕香港電視的發牌,普 選意析和爭辯,新聞自由的體現,這些牽涉到核心價值的辯論沒有得到正面體待,尤其是官僚的回應只會令社會躁動加火添柴。面對無反應的衙門高牆,社會逐漸隱 現棄守心態,人們開始把視角聚焦於移民甚至更遠的馬航失蹤,最新是台灣立法院抗爭成為話題,可就是無意再趁香港這趟渾水;人們企圖在日常生活找到「香港」 的替代品,不欲糾纏於所謂「人所關心」的政策,例如樓價。


 找尋香港的替代品


 正如The Sound of Silence中的people talking without speaking,這種冷感充斥香港上空,難以闡明一個充分就業、工商業暢旺的海港大城巿為何會如此踟不前。《畢業生》面世之時是美國出兵越戰高峰期,超過五十萬大兵在中南半島灼熱陽光下生死未卜。徵兵令只要寄到,一個家庭馬上愁雲慘霧生離死別;每晚電視台的新聞報道滿是前線的死傷實,打過二戰的父親認為到亞洲「剷除共產主義勢力」是國命不可違,一九四五年之後出生的嬰兒潮卻感到美國毋須也沒有必要千軍萬馬去越南改變別國政治軌。社會學者所說的「晚餐桌上的戰爭」在每個家庭的客廳爆發,結果是人們欲語無言,之後是社會沸騰,laugh about it, shout about it, when you've got to choose,旨哉斯言。


  一九六八年對美國是重要的一年,民主黨的詹森總統放棄連任,長敗將軍尼克遜翌年強勢入主白宮,數以十萬子弟兵在越南不知歸期,越戰就是社會的一切。然而當 大學生佔據教學大樓,青年從開小差逃避兵役到公開焚燒徵兵證,奄奄一息的美國開始燃燒,對尼克遜政權的政治冷感轉為熱火朝天的社會反抗運動。尼克遜執政頭 四年,如今檢視其實政績不少,訪問中蘇緩和冷戰是其一,設立環保部門是其二,越南戰場上呈現撤軍可能是其三,但他始終沒有正面面對人心思變的美國。在朝是 如此的不諳人心,在野的則從冷漠變成熱切,這一過程的觸媒是大型社會運動引領出的新社會文化,政治活躍分子「上山下鄉」,克林頓當時在耶魯大學法學院,他 為參議員麥高文助選;更多的人是走上街頭,呼籲人們登記選民,用手上的一票實現政治及社會目標。


 上山下鄉對付政治冷感


 這一過程歷盡萬水千山,不少民歌歌手義無反顧投入其中。YouTube有一段攝於一九七二年大選年的電視錄影片段,民歌手JohnDenver在節目邀請女歌手Cass Elliot到場。唱歌前的一段對話,頗能說明美國由靜而動的變化,在距離尼克遜爭取連任只有三個月的當年八月,Cass Elliot說她過去一年多巡迴大學校園演說,發現人們充滿冷感,似是對當下局勢或當下一些人的不滿,卻又沒有做出任何行動。她呼籲人們登記選民,把票投給信任的人,這樣才可以改變人與事。當然,相對於更激進的左翼組織如黑豹黨,呼籲選民登記是和平得近陽春白雪的理想主義,然而說到底這都是全民運動的一種。

 香港的社會運動無法如美國反戰或法國學運那樣發展,絕非由於老左派論調那種沉溺濃厚理想色彩的自我滿足,而是香港無法儲有足夠土壤培育這株奇葩。美國能夠在越戰十年通過社會運動自我檢視及蕩滌心靈,在於這個國家的上層建築奇厚,社會元素調節機能活躍。以Todd Gitlin所說傳媒機構的保守價值觀影響新聞報道內容為起點,美國傳媒及後在事實面前自我調整,尤其是一九六八年初越共震動世界的春節攻勢,美國記者體會到美軍長勝不敗的歷史勢必結束。哥倫比亞電視台(CBS)主播克朗凱特(Walter Cronkite)到南越採訪,判斷美軍不可能言勝;《紐約時報》駐華府特派員賴斯頓(James Reston)則在報道中質問「這場殺戮值嗎」(what is the end that justifies this slaughter)。


 傳媒自我調整的機能


 當時《紐約時報》論壇版編輯,是其後擔任該報總編輯的法蘭克(Max Frankel),一九七九年,也就是越戰結束之後四年,美國舉國上下對這場戰爭仍處於沉澱,就在此時,法蘭克在接受訪問時說到《紐約時報》於越戰期間的變化。法蘭克的這段話,足以說明一國上層建築的自我調整功能,過程足以影響國家方向。他談到該報對反戰運動的報道變化時是這樣說的:


 「我們是變化的一部分。隨抗議活動由左派、反戰派,轉到參議院的富爾布賴特、格魯寧以及另外一些人並成為主流意見,對此的新聞採訪自然增加,接報道的基調也自然出現變化。由於我們是上層建築,當你所在的社會出現意見改變之時,自然你也會改變。」


 法蘭克在這短短的回答中三次用上「自然」(naturally),美國口語裏naturally是 極普遍的副詞,一般用法的具體意義不大,但法蘭克是記者出身的編輯,一字一句用得準確,三次使用「自然」,強調的是當新聞記者面對事實,只得報道不可篩 選。自由派傳媒兩大重鎮的《紐約時報》及哥倫比亞電視台,在一九六八年二月七日至二十七日之間,對越戰的報道及評論出現較溫和批判態度,情開 始出現根本變化。三月三十一日,詹森公開宣布不會尋求連任。當時詹森的黨內主要對手是明尼蘇達州參議員尤金麥卡錫,民意調查是詹森以百分之四十九領先對手 的百分之四十二。若干年後,終於證實了原來在哥倫比亞電視台播出「美國不可能勝出越戰」報道後,詹森知道大勢已去,對幕僚說了一句話,If I've lost Cronkite, I've lost Middle America.(倘是我失去克朗凱特(的支持),我便失去美國中產階級(的支持))。


 越戰是美國政治學者及社會學者到今天仍未能完全清理的歷史寶庫,尤其是社會運動與政治決策者之間的互動。尼克遜下令美軍撤出越南,是由於軍事上的師老無功,抑或是越戰對美國社會的戕害可能最終無法修補,致令這個外號「蠱惑狄克」(Tricky Dick) 的總統引刀成一快,一直是無法得出結果的論爭。然而,在這場延綿逾十年的戰爭當中,美國社會的巨大變化,客觀上帶動更多壓力團體出現,而這些壓力團體在運 動過程對上層建築帶來一重又一重的衝擊,包括傳媒。相對於此,香港過去多年的社會運動,並無得到狹義的上層建築全力支援,建制勢力水波不興之下自我感覺良 好,任何具爭議的討論在保守社會氛圍及民主弱化的制度下逐漸消音,包括核心價值的討論。


音樂會帶來的自我質問


 黃耀明的音樂會在殘陽如血的今日香港帶出人們的自我質問:如何從消極的soundof silence走向shout about it的抗爭。Todd Gitlin指出,美國是第一個大學生多於農民的國家,用意在於證明這一改變,不僅在於資本主義社會的主導性結構,更重要是其本質特性(texture),從而建構一種嶄新的文化工業,最終導致政治運動本質的轉變,表徵之一、或者應該說最重要的是話語權的爭逐。這位昔日柏克萊加大的學運健將說得精準無比——這亦將是未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裏,同樣也是大學生多於農民的香港社會運動所面對的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