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10月19日星期六

阿果: 我哋個遙控唔見咗




周二傍晚,坐在電視前面,一邊以手汗洗臉,一邊目睹蘇錦樑出場,提起籃子,亮出篩子,內心極難受。不忍再看,想關掉電視,卻找不着遙控器。

我和許多香港人一樣,與香港電視毫無關連,跟王維基素未謀面,許多人讚好的《警界線》,我也談不上十分喜歡。但政府公布發牌結果那一刻,真的心情沉重,如失至親。

電視劇教落,痛失至親,一定要報仇。往後幾天,身邊人人咬牙切齒,握緊拳頭——在網上,我發現有從不看電視、不理政治的友人加入四十萬大軍行列,肉緊誓言「周日政總見」;在新亞圓形廣場,我目睹學生攀上天台,危坐斜坡,仰天長嘯:「為何機會是留給hea做的人?為何我們還要看雞汁?」在茶餐廳,我聽見向來不咬弦的順嫂與三姑,同仇敵愾,痛罵政府「蠢過隻豬」……毋須蔡子強提醒,我們都知道這個局面,叫「群情洶湧,民意沸騰」。不過,群情何以洶湧如此?香港人為何忽爾為電視肉緊,為王維基着急,甚至要怒火街頭,粉碎黑箱,奪回公仔箱

因為我們手中的遙控器,已經失蹤。

電視,曾經是港人至親。四十多年來,我們目擊家變,欣賞狂潮,感受真情,流鱷魚淚,見大時代,晚晚皆大歡喜,歲歲歡樂今宵;我們聽見「浪奔」會唱「浪流」,看見「阿燦」想起新移民,明白「善惡到頭終有報」、「做人最緊要開心」這類人生哲理,都有賴電視。這些年來,香港制過水,停過電,但小箱子帶來的娛樂、牽動的情緒、訴說的故事,卻幾從不間斷。

不過最近十年,情有變。我們看《獎門人》時的表情,由捧腹大笑,變含蓄微笑,再變無奈苦笑;對待黃金劇集的態度,由「不看無話題」,變成「唔睇無所謂」,再變成「睇都唔敢提」……曾經與平民生活、百姓情緒緊扣相連的大眾電視,逐漸成為人人得以誅之的過街老鼠。有人從此與電視絕交(收視率由全盛時期的過半人口,跌至現在的兩三成),剩下來或呆若木雞,維持慣性;或高舉遙控,嘗試轉台,結果發現——撇除那苟延殘喘、不堪入目的亞視,我們要轉台,選擇竟只有翡翠台和J2。香港的觀眾,要從電視獲得娛樂,根本無得揀!

主打劇集製作的香港電視不獲發牌,申請成功的有線與電盈始終專注新聞資訊。這代表什麼?在未來日子,我們的電視遙控,將會繼續失靈。作為渴望被電視娛樂至死的香港人,我心痛。

失去的,還有創意火苗

港視失牌,我城失去的,除了轉台遙控,還有創作的可能。電視台是一間規模龐大的文化工廠,其生產制度如何,往往決定產品質素。無綫在七八十年代曾出產好些膾炙人口的電視劇,亦因當時工業初生,制度尚未成形,創作人不理後果,誤打誤撞。此後工廠成形,生產規章逐漸建立,創作人從此成為車衣女工,拿着分場,各自回家「集體創作」,終於令劇集質素低落,情節對白因循。我記得半年前走進電視城,訪問《老表,你好嘢!》劇集監製黃偉聲,當時他提到該劇之所以好看,全因挖角潮令創作被迫外判,可以漠視原有的編劇制度,整支團隊通宵達旦,設計對白,商量笑位,為作品注入活力。

除了偶爾的意外,香港的電視工業一直缺乏閃光。直至這幾天,緊貼香港電視動態,我發現閃光四起——編審細訴自己做copy scene學習美劇拍攝手法的經歷,頻說「學到好多嘢」;編劇回憶以往在無綫,做的只是按照指示,設計分場、撰寫劇本,到了港視後,卻可以「設計題材、賣橋、casting、參與演員圍讀、跟場、就剪片提供意見、打字幕、參加focus group聆聽觀眾反應」;有年輕員工甚至分享,公司的規矩,就係「畀細講先」……很明顯,這是文化生產制度的一場革命。

我肉緊香港電視,不是因為想看《警界線》,而是因為它將製作的遙控,由利潤行先的電視台高層,重新交到創作人手中。三十多年前在無綫發生的文化故事,看似即將重演——到時師奶也許會高呼救命,年輕一代也許仍會埋怨其質素難敵,但畢竟它作過嘗試。一旦成功,它更有可能逼令無綫反思制度,改革生產。

可惜行會一聲令下,變革戛然而止。這宗事先張揚的命案,被謀殺的,除了是王維基的雄心壯志、廣大市民的集體民意,還有香港碩果僅存的創意火苗。

這些年,被罔顧民心高官遙控

當然你可以說,年輕一代老早嫌棄電視,轉戰網上,看半澤直樹以牙還牙,聽中國好聲音繞樑三日,遙控失蹤,已無影響;王維基既已明言餘生只做創意工業,那創作變革,今後仍然可期……那為何星期日還要上街?我不看電視,缺乏創意,這事又與我何干?

因為這個年頭,香港人就連生活的遙控,也逐漸遭到褫奪。關乎全港市民娛樂福祉的免費電視牌照決定,竟可不理沸騰民意,漠視程序公義,純粹遵照高層心意,就此了事?幾天過去,我們情緒仍然激動,但政府依然繼續以「行會保密協議」為名,多番推搪,拒絕向公眾解釋究竟王維基為何落選。如此缺乏透明度的施政手段,你能夠接受嗎?這些年來,我們不單唔見咗自己的遙控,更加開始被人遙控。行政會議除了能決定免費電視牌照誰屬,還有權決定港鐵加價幅度、最低工資水平、郊野公園發展計劃……你甘心香港的遙控,因為「保密」的緣由,從此落在那些罔顧民心的高官手中?

看到那反對專頁人數直逼五十萬,我心情亢奮,又有顧慮。一年前,《ATV焦點》抹黑學民思潮,不也是人人在facebook反對,令通訊局接到數萬宗投訴嗎?但為何時至今日,這節目仍然在(重)播?這幾年我們或愛恥笑May姐,惡搞子珊,或在facebook埋怨,用電話投訴……除此以外,我們做過什麼?香港人素來奉電視為至親,但數十年來,平民百姓又何曾集體發聲,試講自己與電視機情深交往的舊事,表達對它恨鐵不成鋼的怨憤?為了電視,你可以去到幾盡?

除了讚好,除了遊行,我們還有什麼可做?網上那四十萬人當中,不少都應該是年輕人,為了捍衛公義、守護選擇,我們相約三五知己,結伴上街。然而,在走上街頭的同時,請你惦記家中的長輩,他們也許出於慣性,也許缺乏選擇,於是繼續安坐電視前面,扔掉遙控,永不轉台。他們或者態度頑固,但要講述王維基何方神聖,無綫如何無賴、政治為何可以遠至中環,又可以近至客廳……作為下一代,我們其實責無旁貸。

為了電視,為了創意,為了香港,我們得立足街頭,扶老攜幼,直視生活中的政治,重奪香港人的遙控。到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