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4年9月8日星期一

安裕周記:待從頭

在可以說是幾乎早就知道結 果的星期天下午,面書滿是一片憤怒,更多的是把照片換作黑色。戴耀廷的說法是「香港民主運動黑暗的一天」,這話說到特別是經歷回歸談判以迄回歸後十七年今 天的一些人心坎,這些人情感上和理智上都難以接受三十多年的爭取變成今天這樣的結局。八月三十一日這個星期天,不論將來若何,都是香港民主歷程一個不能磨 滅的日子。

蔡子強在《明報》的憶懷引 發更多思考。我想起,八十年代中英談判時,中共完全沒法對香港巿民作有形保證,難道只憑深圳幾塊正在開發的爛地就要信你「港人治港」這四字?今天的年輕人 不能想像的是,最低限度在八十年代的前期與中期,中共雖仍是一黨專政,可當時那種氛圍令人感到這個受過十年極左思想愚弄的國家有著「覺今是而昨非」的決 心;包括蔡子強在內的當年大學生,朦朧中或許感覺中共的民主前景比處於黨禁報禁和「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的台灣為好。動員戡亂是什麼,我頭一次聽的時候 還在美國,台灣新聞局長是芝加哥大學歷史博士邵玉銘,他在紐約一個公開場合以英語一字一頓讀出殺氣騰騰的period of mobilization for the suppression of communist rebellion;當念到suppression這個字時,第一個音節特重,印象極深。動員勘亂是什麼,個人的體驗是朋友打算經台灣回港省親,在紐約申請過境台灣簽證時被打回頭,原因不明。之後才知道,他跟海外「異議分子」走得近,被人打小報告。

很難想像了吧。不過三十年,高壓管治下的兩蔣台灣今天會是如此民主自由。

人大框架出來之後這星期,熟悉的朋友從七天前的無語到這兩天走出來繼續爭 取下去,這一轉進比想像為快。爭取民主的過程本來就是這樣,只是未來的策略如何還會有相當爭論。參與民主運動的都應該知道,沒有一場由頂至踵的運動會現炒 現賣即叫即到,生活在快餐文化時代的人,習慣了時間和空間高度壓縮,以為三天兩頭即可臻此,事實是百年前的辛亥革命和近代的台灣民主化俱非如此。我常說的 一樁歷史:辛亥革命發生時,孫中山先生正在美國四出奔走籌款推動革命,他是在科羅拉多州丹佛巿一家旅館早上閱報才知革命成功。台灣則是另一例子,五十年代 之後,台灣是只有姓蔣的才能當總統的封建;八十年代,人們還以為國民黨必會千秋萬代,孰料蔣經國開放黨禁,黨外抗戰四十年的努力漸見成果。


日本的民主運動持久戰

當然,也不是所有運動的道路都是如此,這要持續不懈的耐性,不言輕退的信 念。日本六十年代初爆發反安保條約鬥爭,抗議岸信介政府與美國艾森豪威爾政府延續《日美安保條約》。一九六○年五月十九日,岸信介政府在自民黨控制國會的 情況下強行延續安保條約。六月,日本爆發大規模反政府運動,六月十五日,包括大學生、工人、農民等五百八十萬人舉行抗議示威。當晚,七千學生衝進國會與駐 屯重兵的警察機動隊發生激烈衝突,東京大學文學部女學生樺美智子被打死。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在小說《1Q84》也有描述這段情節,把樺美智子之死寫進小說並與小說主人翁小松拉上關係,「樺美智子被打死的時候,小松就在她身邊」。

即便如此,安保條約最後還 是通過了,並在十年後的第二次安保鬥爭中再度續期,今天依然生效。若是從短期鬥爭角度來說,窮十年的兩次反安保條約運動可謂失敗之極,不過從更綿長的意義 檢視,反安保運動至今生生不息,成為日本社會的良心彰顯。第一次安保鬥爭,岸信介找來黑社會頭子兒玉譽士夫拉攏黑幫住吉會等頭頭組成「支持艾森豪威爾訪日 委員會」,成員一萬八千人,企圖以黑勢力打擊反政府人士。結果這萬把人在幾百萬人面前變成一小撮,黑幫吃了大虧,自此不敢高調介入政治。日本社會一直有黑 幫角色,十七世紀民間故事《水戶黃門》不乏這類人身影。安保鬥爭之後,黑幫由此退出上層公開政治活動流轉至今。


台灣民主化的觀照意義

日本的爭取民主主義之路是六十年的持久戰,台灣的民主化發展之途對低氣壓 下的香港卻有一定參考價值。國民黨遷台後,蔣介石在反共氛圍下高壓統治,兒子蔣經國把在蘇聯留學時學得的政戰系統移植寶島,六四年裝甲兵團「湖口兵變」, 一個中校級政戰軍官繳走兵團副司令趙志華的佩槍,事後政戰軍官連升兩級至少將,自此政戰系統坐大。負責台灣內部保安的警備司令部則儼如納粹蓋世太保,作家 李敖說,他的作品印刷時必須保密,否則警總人員會到廠把書搶走。類似的貓捉老鼠遊戲經常發生,台灣在冷戰年代,不僅是美國的「不沉的航空母艦」,更是美國 阻止中共蘇聯外擴的打手,主子的冷戰搖身一變成為台灣島內反共的熱戰,華盛頓默許蔣家軍特統治。李敖的台灣大學同學劉大任憶述六十年代末赴美留學前夕的心 情,可視為昔日台灣白色恐怖的註腳:「這個即將陸沉的地方,怎麼跑出去?」

然而,類似的高壓始終無法壓倒島內的茁壯民主,蔣家長期實施戒嚴,禁止組 黨,非國民黨政界人士統稱「黨外」——這是中國近代史荒誕不經的一頁:光一個「黨」字即可代表執政國民黨而非其他黨派。五十年代初,黨外人士開始在地方選 舉間有所得;但國民黨輔選機器龐大,更有比「蛇齋餅糉」厲害得多的政府政策補足,黨外選舉工程吃力。不過,仍有黨外人物鍥而不捨,一步一足印,以「農村包 圍城巿」政治游擊戰,單挑一黨獨大的國民黨政權。這些勇士,其中不乏今天已成台灣民主道路的傳奇人物,包括先選上台北巿議員、再以高票當選立法院委員及國 大代表的康寧祥,黨外大老黃信介則遙作呼應。

這條漫長之路頗為唏噓。油站工人出身的康寧祥走的是議會挑戰建制的戰法, 儘管當時國民黨控制立法院及國民大會,康寧祥等黨外議員以大衛戰巨人歌利亞的勇氣面對國民黨。但在七十年代的台灣,康寧祥的打進建制內部戰略不為社會認 同,最親痛仇快的是他被喚作「康放水」,指他在政策論述傾向支持國民黨,有向政敵「放水」之嫌。儘管如此,以選舉進入建制的路愈走愈寬,最後建構成令國民 黨感到壓力的「朝小野大」格局,以立法院及地方議會黨外力量,挑戰威權統治。


康寧祥的農村包圍城巿

在長達數十年的時間,黨外 議員的信息幾乎難以在台灣大氣電波及印刷媒體得見。國民黨資源巨大,效力無遠弗屆,兩家全省大報《中國時報》報系及《聯合報》報系老闆余紀忠及王惕吾皆為 國民黨中常委,台灣的報禁規條對開設報社及報業用紙皆嚴格限制,客觀上收緊了第二種聲音的出現;三家電視台華視、中視及台視,不 是黨營便是政府或軍方控制,黨外在有限的空間無立錐之地,話語難以傳遞。精力充沛的康寧祥硬是在日常論政及黨外活動走出另一片天,尤其是他推動的刊物例如 《八十年代》、《首都早報》叫好叫座,膾炙人口,國民黨的八股文宣完全不是對手。

同一時期的台灣,黨外不止 康寧祥這一支,還有更加激進的獨派,這派以理論大師史明為首,推崇暴力革命。康史兩派理念不同,卻非勢不兩立,內地作家余杰以外來者身分端視康寧祥及史明 兩派後得出證言,指出台灣到後來發生的真正變革,在於康史兩派「犬牙交錯與融會貫通」。具體可以體現在美麗島系與新潮流系互為扞 格,互作融通,構成一股網羅各階層反對國民黨統治的巨大民間勢力。

○ 一 三年,康寧祥自傳《台灣,打拼!》出版,五百多頁的內容引領出的是台灣黨外運動的韌性以及康寧祥的圓通。今天回看,康寧祥是大時代過客,他不是台人入局最 終得登大寶的李登輝,也不是天之驕子最後淪為伸手族的陳水扁。康寧祥沒有李登輝的謀略,李於一九九六年大選以參選人「必須大學畢業」的規例,逼退魅力超群 但中專程度的黃信介;也沒有陳水扁的年年台大第一名的優異生成績。康寧祥建立的功業是地方包圍中央策略,通過議會制衡行政部門。

香港今天若與七八十年代的 台灣相比,客觀條件不一樣:美國控制台灣武器供應令蔣家大感壓力,對黨外活動難施重手整治,某程度留出了民主發展空間。但在另一邊,國民黨強勢控制行政部 門及大部分立法院議席,於這方面而言,香港泛民似乎比當年的康寧祥條件稍好。民主之路從來沒有複製,台灣民主是抗戰四十年,香港 泛民的民主之戰現在只是新階段開始,勉強來說,相同的是在野一方面對的是強大的執政機器。


梁啟超的台灣證言

台港民主之路如何驗證比 併,不可能馬上就有答案。不過,一向被視為台灣民主運動溫和派始祖的康寧祥在《台灣,打拼!》特別提到一個人,那是梁啟超。上世紀初梁啟超與台灣反日派林 獻堂的長篇對話,成為台灣人民爭取民主一整世紀的格言,梁當時斷言清廷不會讓台灣在脫離日本後完全自治,建議研究愛爾蘭的溫和自治 模式。回憶錄中,康寧祥在總結一己爭取民主歷程對梁啟超念茲在茲,不在於梁啟超遊歷寶島後寫下如今原稿佚失的五十萬字《台灣遊記》,而是台灣民主圭臬的 「台灣前途要靠台灣人打拼」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