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5年1月10日星期六

安裕周記﹕暗戰



華盛頓的台灣地下大使館雙橡園元旦日舉行升旗禮,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幟在寒風裏飄揚,這是美國與台灣在一九七八年底斷交以來,駐華府的台灣官方部門首次升起青 天白日滿地紅旗。台灣傳媒報道稱美國「很不高興」,並責成台灣「這類事情以後不再發生」。台灣有評論說這些事以後還是少些為好,因為會「破壞台美關係」。 中共則通過外交部發言人表示堅決反對如此做法,希望美方恪守「一個中國」以及中美三個公報,慎重妥善處理,防止類似情況再發生。
 
升旗事件似乎已成過去,從中美台三地官方的回應,得出印象這是台灣駐美代表沈呂巡的個人決定,是一次大膽並踰越上級的決定;美國和中共「措手不及」,台 灣則被美國「記小過」,下不為例。至於沈呂巡如此的「個人決定」會否有後話,例如被台灣外交部施以紀律處分,此刻未見任何決定。

外交無小事,尤其是了解美國在與台灣斷交之後,通過《台灣關係法》的美國國內法案形式,以地下使館繼續保持除了正規外交往來的所有交流,包括簽證文化向台 灣出售武器;而美台之間的交往則有極其嚴格規定,包括所有駐台灣的美國官員必須先辭去國務院工作,以民間顧問形式派駐台灣,連回華府述職都不可以踏入國務 院一步,更不可能在台灣的美國代表處升起美國國旗。在如斯一步一盯緊的作業規限下,台灣竟可自行在華府升起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只能說除非美國國務院官員那 幾天皆睡眼惺忪,然而誰會相信這些人真的都在打瞌睡?

有一種說法是,外交官的活動空間大,做事很有彈性,所以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說這些話的恐怕不知道何謂外交,外交官其實是最沒有個人性格的政府官員, 一切以國家利益為先,公開場合說任何一句話都是事先安排妥善籌謀,他說的便是國家要他說的,他不說便代表國家無話想說。所以,有說沈呂巡的升旗是「個人行 為」,只能說明兩個可能,一是台灣駐外人員目無紀律行事混亂,二是美國國務院對此事「大意」得睜隻眼閉隻眼。

是無紀律抑或睜隻眼閉隻眼?

沈呂巡是台灣駐美地下大使,即台灣在美國官方的最高一人,長久以來,甚至追溯到抗戰年間的美國與中華民國關係,駐美大使或今天所稱的代表,都是第一號外交 戰將。抗戰時代,對美工作由宋美齡自己一把抓,親自出馬;雖然那時已有胡適等擔任大使,但外交畢竟無小事,況且那時美援重要,由成長於美國的宋美齡掌舵並 不出奇。同樣,中共駐美的也是一流好手,一般都有副外交部長的官銜,七十年代初中美破冰後聯絡處年代的黃鎮,以及建交之後的柴澤民韓敘章文晉朱啟禎,都是 一等一的外交名將。如此高段數的官員,倘說可以自把自為,世界上還會有「紀律嚴明」這回事?

沈呂巡家學淵源,是清末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沈葆楨後人,沈葆楨妻子林普晴是林則徐次女,沈呂巡是美國長春藤名校賓夕法尼亞大學國際關係博士,八十年代初已 經駐在美國,應該對台美關係中間的強弱起伏都了然於胸,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做了出來有什麼後果比誰都清楚。升旗事件不大可能是一個外交官「膽大妄 為」。如果從更恢宏的格局看,事態發展下去,可以是美國對中共施壓力點,三十六年長的美中以及美台關係,這兩年可能出現變數,哪怕是這小小的一步。

美國對華的雙軌制

曾經做過美國駐台灣地下大使、也在一九八九到一九九一年擔任駐北京大使的職業外交官李潔明(
James Lilley)在回憶錄China Hands: Nine Decades of Adventure,Espionage, and Diplomacy in Asia(中國通:跨越九十載的歷險、間諜以及外交的亞洲之旅)指出,美國長時期在面對中共以及台灣時都保持雙軌操作,即與北京保持交往,也維繫與台灣關 係。就算在美國國務院東亞政策由所謂「親中派」掌控年代,都與台灣有密切交往。這固然是與美國亟欲全面操控東亞有關,然而也有歷史背景淵源,即美國無意全 面拋棄早於二戰年間已有往還的國民政府。

一九九九年,美國國務院開放部分機密檔案,包括總統尼克遜一九七二年二月訪華破冰之旅的大部分內容,其中兩次是分別於二月二十一日及二十二日會見毛澤東 以及周恩來的談話內容。儘管當時中共與美國的關係是建立在共同對抗蘇聯的框架下發展,事實上李潔明的回憶錄亦指出,中共看穿美國一些官員急欲組成中美反蘇 陣線,遂在外交上向「親中派」美國官員施壓,圖取得最大政治利益。美國也不是省油之燈,藉着台灣問題向北京施壓,冀圖撈取最大好處。美國通過台灣問題向中 共要價是跨黨派共識,民主共和兩黨都深明,唯有這樣,才能令中共順着美國的思路走。

中共戰略軟肋在台灣

中共對台灣問題的最大心魔是台灣獨立,但囿於台灣的實體力量,無法馬上做到「解放台灣」,卻又恐懼台灣最終獨立,就算揮灑自如的毛澤東及周恩來俱無法在這 方面創造一個唯獨有利於己的空間。台灣記者傅建中報道,一九七二年二月二十二日,尼克遜在人民大會堂與周恩來進行長達四小時會談,據解密文件,中美就台灣 問題達成五點原則,美方誓神劈願表示「不會支持任何台灣獨立運動」(
we have not and will not support any Taiwan Independence movement)。文章便在這裏,因為美方用的字眼是「不支持」(not support),周恩來原本的要求卻是「不允許」(not allow),美方推說無法做到「不允許」,因為是「超出美國能力」。結果這一條不清不楚的問題尾巴,成為中美暗戰至今的主戰場,也是中共屢屢無法與美國 翻臉或對抗的唯一原因——某程度而言,台灣仍然在美國手上。

 中美之間的三個公報——《上海公報》、《建交公報》以及《八一七公報》,處處可見美國使用台灣作為制衡中共的影子。《上海公報》美國已令中共躀了一跤, 「美國認知(
acknowledge)台灣海峽兩岸所有的中國人都認為只有一個中國,而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沒有使用更清晰的「承認」 (recognize),留下伏筆。到了關於限制美國對台灣售賣武器的《八一七公報》,當時的美國總統列根在公報定讞後,特別以口述總統指令 (Presidential Decree)形式寫下備忘錄,由國務卿舒爾茨及國防長溫伯格見證簽署,留在國家安全會議保險箱,作為最高指導原則,「向台灣供應武器的質量,概視乎中華 人民共和國的威脅而定」。也就是說,中美三個公報,美國基本都有後着,伺機而動——台灣地位有兩套說法、售武台灣也有列根的最高指示,有需要時,這些文件 會令對家無法出手,除非自行單邊操作。可是美國在西太平洋的軍事實力,於過去四十年乃至於如今,都是這些文件的最後保票。

三個公報美國有後着

你可以說美國是老牌帝國主義,事事要撈到最高最盡,因此,以過去大半個世紀都以中共及蘇聯為外交及軍事假想敵出發的華府思考而言,後手制住中蘇是長久的外 交軍事策略,只差在什麼時候出手、什麼時候稍歇。美國可以表面上作出讓步,例如尼克遜與周恩來的五點原則,美國承諾「盡最大努力,運用影響力不鼓勵日本進 入台灣」(
use our influence to discourage Japan from moving into Taiwan),作為給中共「甜頭」,換取更大的利益。美國把「阻止日本」說得煞有介事的出人出力,事實上以美國與日本當時的關係,一聲令下,日本何德何 能可以進入台灣。不妨從另一個角度看,當美國有需要,日本一樣可以進入台灣,作為牽制中共的籌碼。美國在五點原則用的字眼是「不鼓勵」 (discourage),此字進可攻退可守,可圈可點。

雙橡園升旗事件 可以是一件小事,但在今天中共與美國在西太平洋的交鋒來說,不妨視作為暗戰中的大戰。升旗事件涉及中共對台灣態度底線,那便是如今中共領導層對於美國處理 台灣問題的取態可以如何,美國大概很有興趣想了解,作為以後制敵參考。美國去年在西太平洋吃了中共幾次悶棍,包括東海防空識別區的制定,華府不可能就此退 出此一地區,不僅是面子往哪裏擱,更多的是其傳統角色及地位不容挑戰。反制之道,便是在中共的最痛處施壓,升旗事件是「意外事件」也好、不是也好,卻在這 最關鍵時刻發生,台灣地位及角色若隱若現。應對台灣,中共不可能如處理香港澳門般「內政問題」置之,畢竟台灣擁有軍隊,還未接受「一國兩制」,遠比港澳棘 手。這次升旗事件後,中共的反應罕見審慎低調,與近年的言必「大國外交」有所不同,中美互相摸底態勢躍然而出,未來的明戰暗戰,勢必一幕接一幕,就像京劇 《三岔口》一樣,兩人在黑暗裏拳來腳往,不作一點聲,你方唱罷我登場,大國交手,盡在暗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