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5月18日星期六

陶傑: 旅遊生意眼




香港的太平清醮日,一旦淪為一個旅遊「景點」,一切就變成一盤低俗的商業生意,文化就是被你自己一點點扼殺掉的。

華文所稱的「旅遊景點」,都有「打造」的成份,「太平清醮」幾百年,本來好端端,無所謂「打造」不「打造」。缺乏歷史人文修養的現代人,包括官僚,伸一隻手進來「打造」,太平清醮就不是原來的太平清醮──「打造」出來的「太平清醮」,跟打造出來的水鄉周莊,打造出來的秦淮河夫子廟、少林寺、八達嶺長城,以及即將「打造」完成的新拉薩,都不是原來那回事:以「發展旅遊」為經,以「開創商機」為緯,一個本來有三千年文化的古國,「革命」毀了一大半,「打造」又報銷了剩餘,到處是簇新的「發展成果」、「建設工程」,其實是俗艷的廢墟。

香港經「打造」的「太平清醮」:搶包山要吊安全帶,包子換成塑膠,給什麼「遊客」看?香港的旅遊業只剩大陸的自由行,六七十年代的歐美日本遊客幾近絕跡,從中國來的遊客,不必來香港看一幫人怎樣爬上棚架子哄搶食物,他們自己從酒店的自助餐到LV店的購物,論哄搶,他們比長洲一年一度的幾個包山健兒更有心得。

至於「飄色」,幾個小孩站在高蹺子上遊街,大陸中國人看卡車押載去刑場的人犯,也看得太多,遊街有什麼好看?

「西方先進國家」的旅遊文化,是歷史累積下來給自己玩賞的,不必為外來的人刻意「打造」,譬如西班牙的鬥牛,鬥給西班牙人自己看,鬥牛士不會「與時俱進」,「人命安全第一」,戴上頭盔,也不會因為中國遊客來多了,響應市場,牛鬥完了,即場屠宰給中國遊客BBQ,牛鞭割下來,就地競投,讓一個很牛B的中國旅客用三萬歐羅買過來,血淋淋提着,手舉V字,當場拍照留念的,對不?

明報社評: 菲鑽兩岸空子用心歹毒 大陸台灣聯合足保漁權





菲律賓海岸防衛隊在南海與台灣重疊的專屬經濟區槍擊台灣漁船,打死一名船員,儘管台灣總統馬英九嚴詞譴責菲方「冷血謀殺」,又推出兩波制裁措施,海軍南海演習,然而在經濟和軍事壓力下,菲律賓總統阿基諾三世仍未正式公開道歉,菲方反而諸多辯解,指台灣漁船意圖衝撞。台灣民間反菲浪潮愈發高漲,若菲律賓仍不道歉,台菲之間摩擦更呈尖銳,台方施以的壓力亦會愈加勢猛。事態走向,若菲律賓堅拒道歉,而台灣立場稍有後退的話,民間不滿情緒極有可能衝擊馬英九政府。

美國南海幕後玩家  明撐菲律賓

事件表面上是台菲角力,但背後有兩個超級大國身影,變成中國大陸、美國、台灣及菲律賓博弈。菲律賓海岸防衛隊悍然追擊台灣漁船「廣大興28號」,連開至少45槍打得船體彈痕纍纍,船員洪石城傷重不治,台灣起初態度軟弱,但在沸騰民意之下,民望低迷的馬英九由軟變硬,戰機軍艦出海。對於台灣的強勢,菲律賓不僅不道歉,更稱奉行「一個中國」政策,言下之意,就是要道歉,台灣並非合適對象。

菲律賓以「一個中國」來推搪,實是挑撥大陸及台灣以逃避責任,藉兩岸分治從中得利。局勢的另一關鍵,是菲律賓後台老闆美國插手,對這宗由漁業糾紛引發的殺人事件,美國政府高調表態,國務院呼籲台菲克制,以免南海情勢緊張高升。看似溫和的語調,背後一句譴責菲律賓都沒有,而且更以「克制」來壓制台灣當局。台灣傳媒報道,美國此語一出,台灣派到南海軍演的軍艦數目減少,日期縮短到兩日一夜。眾所周知,美國是菲律賓前宗主國之一,近年美國在南海諸多動作,不少是經菲律賓發放,美國呼籲台菲克制,以兩地軍力差距之大,此舉分明是助菲壓台,目的只有一個:不欲在南海這塊地區多生枝節,破壞其一己利益。

在實際操作方面,菲律賓以「一個中國」撒賴,由於菲律賓與北京有邦交,而與台灣無外交,暗示若是道歉也只能朝向北京,以此向台灣施壓,「要麼就收貨,要麼我只與北京談」。菲律賓此舉,把台灣朝野最敏感的台灣國際地位,放在中國大陸管轄框架之下,這是台灣多年來追求國際人格的大忌,然而菲律賓便在這點施力,其心叵測之極。因此,有台灣傳媒稱,台方要求北京低調,為台北創造擠壓菲律賓空間,無謂被人以「一個中國」推卸罪責。

台灣當局在事件之初反應緩慢,更欲以此逼菲律賓談判漁業,若不是民眾要求菲律賓道歉聲音迅速增強,馬英九政府不一定會有後續的強硬態度。也就是說,這次台灣當局的兩波制裁、軍艦出海軍機上天,是由於民眾強烈訴求逼出來的。客觀上,這是民主政體下選民因素發酵之故,這一逼,把馬英九政府送上一個不能回頭的平台,因此,設若馬英九在此事示人以弱,這一波本來朝菲律賓的不滿,極可能回頭直撲馬英九。因此,台灣當局此刻的難題是,如何得出一個既好吃(實際成果)又好看(增加聲望)的結局,這才是整件事的關鍵。

美或誘台施以小利  馬英九切忌讓步

必須指出的是,台灣要臻得兩全其美,要看美國態度,美國除了在南海有戰略利益,台灣與中國大陸保持「不統不獨」是美國的更大利益。因此,美國若能在維護其在區內利益,以及台灣不與大陸謀合的兩項先條件下,或會出手解局,問題是,台菲劍拔弩張之際美國能做什麼?從目前的態勢觀察,美國可能壓迫菲律賓與台灣簽訂漁業協議,利誘馬英九政府放菲一馬。事實上,台灣早前與日本迅速簽訂漁業協定,客觀上令台灣確認日本對釣魚島的管轄權,美國出力甚大;這次台灣當局在事發之初便提到漁業協議,美國看到此中奧秘,漁業協議成為借力打力的法寶,既緩和南海局勢,又令台灣得到想要的經濟利益向民眾交代,更可防止台灣與中國大陸雙劍合璧,一舉三得。

台灣在馬英九轉而採取強硬態度後,民間回應正面,這是極為正常的反應,沒有一個政權能在喪權辱國之下苟活,台灣也不例外。從釣魚島主權到南海漁船槍擊事件,東海南海的主權紛爭愈演愈烈,在這一風高浪急的年代,堅守主權,寸步不讓,是人們對海峽兩岸政府的期許。不必說到政治統一如此層次,兩岸倘能做到聯合護漁,兄弟同心,其利斷金;蠅頭小利僅能存於一時而不能永續,兩岸領導人必須慎之重之,否則無以面對國家以及億萬人民。

生活達人﹕不貪小便宜



文 林茵


「香港,勝在有ICAC」,自九十年代中期起成為廉署廣告中最響亮的一句口號,也是在九七回歸大限之前用以穩定人心的承諾。

法治、廉潔,像亂世中的支柱,也是我們近年檢視香港是否還守得住的指標。與其說一國兩制是共產與資本主義之別,不如說我們有法治、廉潔,而深圳河北岸那邊沒有;但最近我們也無法再說得那麼篤定了。

在許仕仁、曾蔭權被揭涉嫌貪污的時候、在立會區會選票要幾多種幾多的時候,我們尚能對廉政公署寄予一線希望;但終於,連一署之首的廉政專員亦告淪落,我們忽然發現,再也無法相信誰。隨着湯顯明的醜聞愈揭愈臭,身邊朋友就接連嚷着,今次真的不移民不行。

查錫我卻打了個哈哈,說自己是天生無可救藥的樂觀者,「我又唔覺得好灰呀,擔憂又改變唔到任何事,不如諗纒這件事令我們得到咩教訓,點樣學習繼續向前行?」半杯水,是半滿也是半空。貪湯醜聞被揭發,他更願意理解為社會對政府的監察機制仍然有效,審計署獨立、傳媒開放的體現,「如果好似中國大陸咁講,你根本都無得監督,這是香港的優點。有這些事被發掘出來,大家以後就更加睇緊囉。」

「最重要是每個市民都要醒覺,要站出來,講自己心中的說話,對就對、錯就錯,維護核心價值不是靠一個人或某個團體,是所有人都要咁做。」說起來也是,廉署廣告口號,最近都已改做「香港,勝在有你同ICAC」了。

廉署模式建立了什麼?

查錫我的樂觀,除了是天性,也出於他對廉署制度的了解。廉署一九七四年成立,他一九七六年畢業就加入成為其中一員,由社區關係處做起,再轉到執行處負責調查工作逾十五年,位至總調查主任,再轉往防止貪污處任高級審查主任,至二○○四年離職,是極少數做遍廉署三個部門的人,經常向內地省市領導人講解香港的廉政建設經驗;他又非常好學,社會學、犯罪學、心理學、法律學等學歷成串長,加上執業大律師資格,可說是本地少數的反貪腐專家。

香港廉政公署的模式,常被世界稱道,香港廉潔度在國際間亦一向名列前茅。大眾說起廉署的威風,最常提及的就是第一任廉政專員姬達打貪的雷厲風行和決心,夠膽與整個警隊為敵的志氣,以及只對港督負責的獨立地位。然而,廉署之所以成為外國爭相學習的典範,除了打貪的成效,還有更為細水長流的防貪和教育工作;畢竟真正雷厲風行瓦解貪污集團的工作都集中在廉署創立的頭幾年,隨着警廉衝突尖銳化、一九七七年麥理浩發出特赦令後,便是持續多年的深耕細作。

教育防貪更重要

查鍚我說,外國相繼效法的,是香港廉署首創的打貪、防貪和教育三管齊下的運作模式,此前各國都只有打貪的執法隊伍,卻沒有專責預防貪污的機構,「我們覺得,只係拘捕、打擊貪污是不足夠的,要將人的觀念改變過來」。社區關係處負責教育公眾,防止貪污處與政府部門合作,在每個部門都成立防貪組,定期開會研究部門運作程序中的貪污漏洞,「例如如果好多人投訴CID貪污,我們就去研究CID的工作程序邊度出問題,是否有機會通水呢?咁就可能建議唔好咁快畀同事知道今晚去邊採取行動,到行動前才通知」。政府部門繁多,防貪處持續與他們檢討和建議改善運作程序,杜絕貪污機會,可說是對建設廉潔、高效的公務員團隊發揮過重要貢獻,「執行處讓你知道,貪污有好嚴重的後果,要坐監、身敗名裂,等你唔敢貪;防貪處是令你敢貪都無乜機會貪,或者貪了之後被揭發的機會好高;社區關係處,是令你就算有機會都不會去貪,因為你接受了貪污是一件壞事。這三管齊下的方法,至今在全世界來說都是最有效的機制,是最初姬達爵士等人想出來的架構」。

湯顯明事件反映制度出問題?

由廉署成立至九十年代初,短短十幾年,眾人的常識由「想要公共服務就要畀利市」,變成小孩子都知道貪污不對,所謂廉潔是香港核心價值,其實是這樣耕耘得來的。

制度行之有效,直至前特權曾蔭權涉貪,大眾忽然發現,向來形象強勢、獨立的廉署,就是無權查特首,然後前廉政專員湯顯明被揭發涉自己批自己濫出公數,人們頓覺廉政制度上原來對高層和特首全無掣肘。但查錫我不認為是制度出問題,「任何制度都係一層一層咁向上司申請,去到部門首長、廉政專員,就要自己批自己,唔通個個都去向特首申請?咁特首向邊個申請?一定會有最後一個人,唔係話向上司負責就是人治,關鍵是有制衡的制度,如果佢唔守法、唔守規矩,會好快被發覺、受懲罰,我們一向都有監察的機制,審計署去查各個部門,申訴專員公署、廉署又可以去查審計署,香港係一環扣一環的互相制衡,無一個機構係大晒、無一個機構可以超乎法律的。我們不可以因為有這件事,就不斷成立好多監察委員會,那誰去監察那些監察委員會呢?沒完沒了的嘛。」

「是個人品格出問題」

「我們的社會其實係建基於一個信任的理念,因為經濟上來說這是最符合成本效益的,如果你講每句說話我都要查過你先,你去人事登記處登記個地址,佢都要『咪住先,你個地址係咪真鮁?』咁咪要花好多資源去核實?去到最高層的部門首長同特首,我們亦都係信任他們,現在他們出賣了香港人的信任,濫用了他們的權力,這是個別人士出問題,而不是制度有問題,像你架車幾安全,都好難避免人為錯誤的。」

「我們成日都好想證明個制度有問題,所以出現湯顯明,其實唔係囉。」查錫我認為,有時就純粹是個人品格出問題,不要事事賴社會、制度出錯,「十幾個廉政專員得佢一個係咁樣,你話除了佢品格問題仲有無其他問題?我就諗唔到喇。如果回歸後第一個專員就係咁,都可以諗係咪換了政權就變了呢?但佢又唔係第一任,前任李少光無問題,白韞六到現在都未睇到有問題呀。」

廉署降格專員人選出問題?

但有些趨勢,確實朝着不太理想的方向發展。查錫我認為,廉署地位近年不斷降格,這一點,體現在廉政專員人選的轉變上;早期的廉政專員都是本身很高層的司局級官員調任,做完廉政專員便退休了,「問題是回歸後,由李少光開始,就不是AO出身了,是由其他政府部門調過來的,李少光和白韞六都是入境處,湯顯明就海關。我覺得廉署成立已三十九年,還是否有必要從外面調人來做呢?你話調個AO來我都仲可以理解,AO本身個個部門都去,有足夠的政務經驗,但你調其他部門的首長來,人們就覺得,其實廉政專員的職位是跟入境處處長一樣級數了。廉政公署的調查能力肯定係高過入境處、甚至海關啦,由一個調查能力低的部門首長過來做廉政專員,係好奇怪的。而且,如果你由內部晉升,佢一路做到退休走,就不會再加入政府了,現在李少光由入境處長來做廉政專員,做完後佢就去做保安局長,有些人會疑慮,『你做緊廉政專員時會唔會盡量唔得罪人?』可能實際上無咁做,但如果你之後又入返政府,市民觀感上就會覺得你難以維持獨立性。」

回歸前已跟內地交往

湯顯明被揭醜聞,又連日胧縮,不少現任前任廉署人員非常憤慨,都將他跟廉署劃清界線,強調「湯顯明不代表我」。查錫我說,廉政專員的角色一向不涉及實務運作,同事在查什麼案,不需要向專員交代。廉政專員由姬達開始,都是對內鼓舞士氣、對外頂着壓力,定時向港督匯報、向立法局和公眾交代的角色;至於跟內地的交往,則在回歸前已有,「因為中國大陸跟香港接壤,好多人貪污後走去大陸,就要透過國內的檢察院、反貪局去協助我們追捕。九七後有了中聯辦,都會透過中聯辦去聯絡某個省市的反貪人員,不止是中國大陸,新加坡、馬來西亞,任何國家都有這些互相協助的做法。與內地官員飲宴也不是好特別的事,有時他們過來做,我們招呼佢食飯,我們上去,他們招呼返我們食飯。問題係,係咪要送茅台酒、XO呢?以往就無聽過囉,我在廉署做的時候,一般來說就是送條廉署的呔呀、紀念盾呀、或者送一兩本廉署的年報呀,咁之嘛,從未聽過要送茅台、XO的,這是湯生自己開始的事。」

回歸前後有品與無品

「其實調返轉頭諗,我覺得根本上唔值得咁做,如果你問返湯顯明本人,我諗佢都悔不當初。講真,香港社會對得佢住啦,廿幾萬一個月;現在揭出來的使費都只是幾十萬,在五年入面,幾十萬算咩錢?我當你一年使十萬,在你年薪成三百萬入面拎十萬出來有幾難?你自己畀都得啦,何我諗其中都有些是正式可以claim的,根本唔值得囉。但你睇佢,同中聯辦一位女士飲咖啡,五十六蚊佢都要claim,無品囉,差勁囉,我唔係話佢無權claim,係㎡時間。我們好多時出來同人傾偈食飯,希望拎些資料,食餐飯我們請,無預先申請就無得批,都係自己荷包出。」查錫我念念不忘,回歸前跟執行處長史道偉到東南亞出差,處長有權坐頭等,他同行,也可以一起坐,但處長反提議一起坐經濟位,替政府省點錢,「佢高我成個頭,六呎幾,屈住對腳,但佢覺得只是個幾鐘飛機,辛苦少少,慳點錢啦。其實英國人做乜要幫你香港政府慳錢?應該使到你盡呀,佢唔係,這些我咪敬佩囉,從前我們的專員、處長都是這樣的。曾蔭權就剛剛調轉,去到巴西,個山景都話唔要,要對住海景,就算你可以使,都唔應該咁樣使錢法嘛,你問問自己,如果是出自己荷包會唔會咁使?做人的品格,分別就在這裏,曾蔭權就是無品嘛,湯顯明亦都無品嘛。」

意志軟化

跟罪案打交道的這些年,查錫我看得清楚,貪污,很多時就只是由小便宜開始,「開頭可能我請你食飯,款待之嘛,無問題的,但款待完後請你去夜總會,夜總會之後就慢慢來;或者打麻將借點錢畀你,你以為麻將數而已,借借吓就出問題了。其實無人鍾意貪污的,但就因為一開始時被人軟化了,將你的意志軟化。你以為食餐飯無事,跳吓舞無事,慢慢就出事囉。所以做公務員也好,在廉署也好,係要好均真,做事要經常提醒自己,條界線邊度。」


其實最根本的就制度問題,與其希望專員潔身自愛,倒不如在選任專員的條件下功夫。現在的專員在卸任後會再投入公職,在情在理,對於他履行廉署職務時會不會考慮離任後人際網絡關係而有所顧慮,羅笵椒芬便是鮮明例子,身任行會成員卻常以前廉政專員解釋廉署正在執行的案件,極為不當而自己卻不知進退分寸。若委任退休人仕,明確列明卸任後不可出任政府公職,專員的地位便更超然,亦兌現了ICAC 那個IIndependent (獨立)


 

梁文道: 嗔




憤怒正在吞沒香港。每天看到的新聞,每天收到的訊息,實在沒有幾件叫人笑得出來的事。就算想逃,不問世事,世事也會自動找到你的頭上。活在這樣的世代,就連試着叫人看開一點,放下重擔也會惹來背叛的嫌疑。因為「正面」、「積極」、「包容」、「快樂」和「正能量」這些字眼都已遭到裹脅,彷彿成了政府、鉅商等一切建制力量的專用詞。誰要是滿嘴「正面」和「積極」,誰就可能是「家是香港」一類官方宣傳計劃的共謀。誰要是倡言「包容」和「放下」,誰就是惡勢力的同道,試圖叫大家裝聾做啞、逆來順受。

於是只剩下了憤怒這種情緒才配得上正義,才是任何反抗力量的恰當能源。難怪「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在媒體裏頭總只剩下「佔領中環」,而「愛與和平」只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前綴詞罷了,似乎「愛與和平」及公民抗命真是難以共容的兩碼事。

問題是為什麼我們要容許這種事情的發生?為什麼我們要拱手讓出「快樂」之類的字眼及其相應的心態?為什麼我們不能一起使用這些詞彙,並且重新詮釋,使之不必再和保守力量拉上必然的關係呢?只許「狼英」奸笑,不許百姓開懷,這是什麼道理?

換個角度來想,一個天天挨罵的掌權者快樂得起來嗎?一個斤斤計較唯恐失去五毛一元的富商又高興得起來嗎?其實他們也是受害者,他們是自己貪慾的囚徒,為權力慾和抽象不實的物慾所苦。我們不贊成這個體制,不接受他們的做法,是出於一份平等的慈悲。既然獨裁者沒有一夜睡得安寧,時時提心吊膽地防止顛覆,何不乾脆把他解放出來,讓他和我們一齊擺脫痛苦?

打從越戰開始,一行禪師和他的僧團就沒停止過對社會和政治的關心。許多大型集會、示威遊行,都能見到這群身着棕色袈裟的出家人安安靜靜,面貌祥和。我想,使得他們站在這種場合的,肯定不是憤怒。

周日話題﹕官的意識形態




文 洪磬

保安局長公開指強姦受害人有時也有責任,因為喝太多酒而受侵犯,觸動了有關權益組織的神經,本來只是一件小事。

又不是警務處長公開解釋處理示威手法,局長在無政治壓力下說錯的這句話,大可以「無政治敏感度」、「戇居」輕判了事。不過,此事卻印證覑當今執政者一再透露的一種家長式管治意識形態,此時重要的正是考察他們那種「不在乎自己」的世界觀。

Blaming the victim是逃避現實

我在facebook看到這消息,友人的wall上緊接覑是「男警熊抱女學生阻示威」,按語「個學生唔示威就唔會畀人非禮啦」。

報道沒有明示局長有否提及其他原因,及上文下理顯示的比重如何,他可能純粹提供意見;這亦非本文重點。令人擔心的是,高官看待社會事務的態度,以簡陋的技術思維逃避應有的價值取向及其探討過程。

局長發現最簡單直接的對策就是女性保持清醒、警覺,讓人無法有機可乘,技術上是成立的,唯有透過肯定這一層面的內在邏輯,才能發掘其思路。令婦權憤怒的是背後的信息,即使少了「財不可以露眼」的物化意味,仍將可觀責任置於女性身上。

這大概就是怪罪受害人的邏輯了﹕最容易的原因就是主因。藉口是最容易改善,背後是遷怒和怕事。強姦犯在逃,令阿sir咁多做、環頭罪案數字上升的,只見報案室裏的閣下,如果稍有特出之處,就很易成為挑剔、遷怒的對象,被納入在「原因」之一。這不單是懶惰的思維,更重要是不要驚動牽連較廣的現狀,而不會簡單的問如此世道環境是否合理,可說是犬儒的、自求多福的,在公共事務甚為不宜,偏偏經常出現。

這思維所希望的,是單以實質的技術操作,妙齡女郎打扮保守,滴酒不沾,不再夜蒲,令強姦消失,女性所受的潛在威脅也就不再存在,女性為了配合這種短視的解決問題方式而犧牲了的個人行動和表達自由、生活情趣和幸福,更加無人注意。

港人(不論官民)迷信法治的外衣,遇事總急不及待分忠奸,站道德高地,與亂糟糟的事保持道德距離,八卦評斷不可或缺,切身的戲劇性可免則免,也就無法謀求社會風氣的提升。

建制的蒙蔽

同樣的思維也籠罩警權問題。多年前韓農來港示威抗議世貿,一個當差的朋友在聚會上說了一句「唉,搞到我懐咁多做」,觸怒一個社運朋友。警察朋友那一刻流露出制度為本的自我中心情緒,與後者心中的公義正是地球撞火星。

做事需要技術思維,但管理系統很容易變成框框,不問為什麼,只問如何做,建制成為感知社會的唯一途徑,技術思維很容易成為一種意識形態,甚至有法西斯式的快感。我與另一朋友說起警察如何以眾凌寡,無理截停恐嚇支援韓農的港人,同時向市民強調自己的脆弱,霸道而虛偽。熱心童子軍朋友即時大數警方的策略失誤,然後細數他會如何佈陣,猶如打機,在他眼中技術主導的思維已足夠解釋所見之事,人文關懷也就不存在了。

我們的共識是當時香港警察失去了應有的堅強。他所想的是戰術上的快狠準,不要一碰撞就插水博同情,我心目中的則是一種止戈為武的自信自制。畢竟警察和平民的關係從來不對等,前者有的是權力和武力,後者則是民意、人情,誰也不能一下子壓倒對方,或要求遊戲全按自己規則。有血有肉有家庭的人穿上防暴裝就有了很多責任,平民喊起口號向前衝仍有基本人權。這就是遊戲的設定,其實是社會整體處理矛盾,消化新意念的機制。如果設定得太過清楚明白、「理性」、「法治」,沒有灰色地帶的社會是鐵板一塊,灰色地帶的虛位(play)是一種未知,是一種可能性,「現在」才可以進展至「將來」。

英國人治港有原罪,因此醒醒定定,隨時代需要有不少善政,補合法性之不足;回歸後當權者自我期許的合法性令他們聲厲內荏,更沉醉在自我建構的技術官僚系統中,強加於現實。說來警務處長還是幾玩得的,多次解釋警察滅火式對付抗議人士的說法,玩制度砌詞賴皮的警察基本功嫻熟非常,習慣了權威的港人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想不到香港警察在這一代剛清脫了「有牌爛仔」的街頭惡名,原來是發展出一套更狡猾的維穩、反智說法。

這並非訴訟制度那種以正反雙方切磋去逼近真相的王道,而是但求令旁人無話可說,吹佢唔脹,真相愈顯迷離,事情不了了之。但濫用制度內預設的彈性,結果令人質疑制度本身,這正是純技術意識形態的盲點。語言偽術,正是不斷宣揚這種掩飾原則(及有關分歧),以保護現有格局的策略。

家長式管治何來?

但現實大於建制,當處長、局長、首長不出入制度,就不能回應環境轉變,這是西學的基調。他們遇事只覑意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脅,更覑重於以能鞏固建制的方式來理解、定性。

由飲酒論、低調通緝到大陣仗反示威,信息分別是「自己鈬」(男人錯唔晒)、「無做錯事就不用怕」(你應該任由宰割)和「束縛你是為你好」(你的福祉由我主理),嘴臉口與中小學老師施行非常權力時何其神似,總是有一個全知全能的建制,卻無上帝的慈祥與道德權威,為官者就由上至下的傳遞主觀長官意志,以語言偽術消解反省的道德意識,配以掌握技術來管治,間中抽取物質或精神上的甜頭。而因為這不太說得通,他們希望社會和諧,彷彿沒有問題意識一切就會順利。

這未必是分成管治與被管治兩個階級,更根本的,我想是文化上的一元,知識無法煥發生機。那是超越時事和官員嘴臉的深層結構了。

馬家輝:漁 民 命 賤




愛 國 之 心 , 人 皆 有 之 。 吾 家 菲 傭 亦 不 例 外 。

每 天 看 電 視 播 放 台 灣 與 菲 律 賓 的 爭 鬥 新 聞 , 發 現 菲 傭 坐 在 廚 房 裡 熨 衣 服 , 眼 睛 卻 不 斷 往 客 廳 偷 瞄 , 儘 管 她 聽 不 懂 中 天 頻 道 的 國 語 播 報 , 但 肯 定 曉 得 是 啥 回 事 , 菲 傭 群 體 其 實 比 許 多 香 港 人 更 具 「 國 際 視 野 」 , 因 為 愛 聽 美 國 之 音 廣 播 和 閱 讀 英 文 報 紙 , 對 國 際 上 的 動 靜 變 化 知 之 頗 詳 , 更 何 此 事 跟 其 家 國 直 接 相 關 , 當 然 加 倍 關 注 。

於 是 忍 不 住 問 她 , 怎 樣 , 你 幫 哪 一 方 ? 你 覺 得 你 的 總 統 應 該 道 歉 嗎 ?

菲 傭 一 聽 , 猛 搖 頭 , 嘟 嘴 說 , Of course not Sir ! 死 人 雖 是 慘 事 , 但 事 實 真 相 仍 未 明 瞭 , 台 灣 方 面 口 講 無 憑 , 哪 有 理 由 立 即 要 求 我 們 低 頭 ? 而 且 我 們 總 統 派 人 去 了 台 灣 , 他 們 又 不 接 見 , 豈 不 是 故 意 把 事 情 搞 大 , 欠 缺 和 解 誠 意 ?

原 來 如 此 。 但 至 少 , 菲 國 的 禿 頂 總 統 不 該 在 記 者 會 上 展 露 微 笑 , 彷 彿 完 全 不 把 台 灣 人 命 認 真 對 待 不 是 嗎 ?

吾 家 菲 傭 可 不 服 氣 , 對 此 又 有 自 己 的 一 套 理 論 : 咱 們 的 總 統 是 天 生 笑 臉 , 兩 邊 嘴 角 往 上 翹 , 看 上 去 像 笑 , 卻 不 一 定 在 笑 。 台 灣 人 在 他 的 笑 容 上 面 做 文 章 , 豈 不 是 沒 事 找 事 嗎 ? 更 何 , 咱 菲 律 賓 人 民 向 來 笑 口 常 開 , 連 Lonely Planet 的 導 遊 手 冊 也 說 我 們 民 族 「 天 性 樂 觀 」 , 怎 麼 台 灣 人 忽 然 看 不 過 眼 , 亂 罵 我 們 「 輕 佻 涼 薄 」 了 ? 關 係 良 好 時 說 一 套 , 關 係 緊 張 時 說 另 一 套 , 台 灣 人 太 沒 原 則 了 吧 ? 我 們 才 要 說 台 灣 總 統 整 天 眉 頭 深 鎖 , 好 像 剛 死 了 老 爸 一 樣 , 太 沒 意 思 了 。 我 們 的 所 有 政 治 領 袖 , 即 使 選 舉 拉 票 , 即 使 被 判 坐 牢 , 都 仍 然 是 笑 咪 咪 的 , 沒 未 流 過 半 滴 眼 淚 , 台 灣 人 應 該 尊 重 我 們 的 民 族 性 呀 !

她 一 輪 嘴 用 幾 乎 比 我 好 的 英 語 把 台 灣 人 數 落 一 番 , 真 不 愧 是 畢 業 於 菲 律 賓 大 學 的 高 材 生 , 只 可 惜 , 高 材 生 亦 是 找 不 到 工 作 , 亦 是 必 須 拋 下 幾 個 子 女 在 呂 宋 島 沒 法 照 顧 而 遠 來 香 港 替 我 熨 衫 , 想 想 , 我 真 內 疚 。 可 是 , 如 果 沒 有 菲 傭 而 要 我 老 婆 承 擔 家 務 , 我 更 內 疚 ; 兩 者 取 其 輕 , 終 究 是 要 僱 菲 傭 。

此 番 爭 鬥 , 台 灣 丟 盡 面 子 。 最 後 通 牒 七 十 二 小 時 , 對 方 沒 有 回 應 , 唯 有 灰 頭 土 臉 地 再 通 融 一 小 時 , 對 方 仍 是 沒 有 回 應 , 即 使 有 回 應 亦 是 反 反 覆 覆 , 毫 不 認 真 。 理 由 很 簡 單 , 菲 律 賓 看 準 你 台 灣 不 敢 玩 真 , 因 為 你 背 後 的 老 大 哥 美 國 不 會 讓 你 玩 真 , 這 位 老 大 哥 亦 是 我 的 老 大 哥 , 他 保 護 你 時 也 會 保 護 我 , 我 們 都 要 聽 他 的 , 所 以 誰 也 不 怕 誰 。

漁 民 命 賤 , 小 馬 無 能 。 馬 英 九 恐 將 連 累 國 民 黨 往 後 八 年 都 沒 法 執 政 。

庫斯克: 香 港 正 步 向 警 察 社 會 ?




人 們 稱 獨 裁 專 制 的 國 家 為 「 警 察 國 家 」 , 而 不 是 軍 隊 國 家 或 者 消 防 國 家 , 原 因 是 一 個 政 權 要 全 面 箝 制 國 民 的 自 由 , 警 察 是 其 最 主 要 的 工 具 。

小 學 教 科 書 告 訴 我 們 , 警 察 的 職 責 是 維 持 治 安 , 除 暴 安 良 ; 電 視 上 見 到 的 警 察 大 都 是 做 事 認 真 、 富 正 義 感 的 精 英 ( 近 年 無 警 匪 片 , 甚 有 教 育 電 視 節 目 的 感 覺 ) 。 實 際 上 , 警 察 作 為 政 府 壟 斷 武 力 的 工 具 之 一 , 其 正 面 的 功 能 固 然 是 維 持 社 會 秩 序 , 保 護 國 民 人 身 及 財 產 安 全 , 要 做 到 這 些 功 能 , 警 察 被 賦 予 攜 帶 武 器 、 使 用 武 力 、 搜 查 、 拘 捕 的 權 力 。 如 何 確 保 這 些 權 力 不 被 濫 用 , 從 來 都 是 文 明 社 會 的 重 要 課 題 。

濫 用 警 權 的 兩 個 層 次

警 權 被 濫 用 有 兩 個 層 次 , 第 一 個 是 政 權 有 意 識 地 濫 用 警 察 作 為 統 治 工 具 , 第 二 個 是 警 察 本 身 濫 用 權 力 。

第 一 個 層 次 的 濫 用 , 是 制 度 性 的 。 獨 裁 政 權 需 要 警 察 去 禁 止 國 民 行 使 基 本 人 權 , 例 如 言 論 、 集 會 、 出 版 、 宗 教 自 由 等 。 下 至 街 上 的 巡 警 , 上 至 秘 密 警 察 , 都 有 其 維 穩 角 色 — — 鎮 壓 示 威 , 還 有 監 視 、 恐 嚇 、 羈 留 、 拘 捕 反 對 者 , 這 些 做 法 中 國 大 陸 屢 見 不 鮮 。 在 獨 裁 國 家 , 立 法 、 司 法 、 行 政 三 權 合 作 ( 某 國 領 導 人 來 香 港 的 時 候 也 提 過 ) , 讓 警 察 「 依 法 」 濫 權 、 「 依 法 」 維 穩 。

第 二 個 層 次 的 濫 用 , 代 表 的 是 警 察 自 身 的 腐 敗 。 警 察 不 論 是 在 街 上 巡 邏 、 緝 毒 、 掃 黃 、 反 黑 、 刑 事 偵 查 、 管 制 遊 行 集 會 , 都 有 無 數 濫 權 的 空 間 — — 由 濫 用 暴 力 、 性 侵 犯 、 受 賄 、 插 贓 、
到 妨 礙 司 法 公 正 , 什 麼 都 可 以 發 生 。 要 確 保 警 權 不 被 濫 用 , 先 進 民 主 社 會 的 方 法 是 以 法 律 和 程 序 規 範 警 察 權 力 , 並 以 監 警 機 構 和 司 法 制 度 去 制 衡 警 察 。 除 此 之 外 , 可 以 制 衡 警 察 權 力 的 還 有 第 四 權 ( 大 眾 傳 媒 ) 和 第 五 權 ( 互 聯 網 ) 。

通 常 有 了 第 一 層 次 的 濫 用 , 自 然 就 有 第 二 層 次 的 濫 用 — — 獨 裁 政 府 用 警 察 作 鷹 犬 去 維 持 其 統 治 , 自 然 會 容 許 警 察 自 身 腐 敗 , 即 使 政 府 沒 有 明 目 張 膽 容 許 警 察 腐 敗 , 但 因 為 欠 缺 監 督 制 衡 , 警 察 腐 敗 也 是 必 然 結 果 。 這 個 必 然 性 , 所 有 獨 裁 國 家 無 一 例 外 。

當 然 , 即 使 在 英 美 等 先 進 民 主 國 家 , 警 察 濫 權 問 題 也 是 屢 見 不 鮮 。 不 過 在 成 熟 的 民 主 制 度 下 , 濫 權 的 受 害 者 有 機 會 得 到 獨 立 的 司 法 制 度 保 護 , 而 且 警 察 濫 權 醜 聞 很 容 易 被 傳 媒 爆 出 , 令 執 政 黨 失 分 甚 至 令 官 員 下 台 。 此 外 , 當 發 現 嚴 重 的 法 律 或 制 度 漏 洞 的 時 候 , 民 選 立 法 機 關 能 作 出 修 正 。 在 不 民 主 的 社 會 , 這 種 自 我 修 正 的 機 制 通 常 不 存 在 , 或 者 失 靈 。

民 主 制 能 修 正 濫 權 漏 洞

主 權 移 交 十 多 年 , 香 港 是 否 正 步 向 警 察 社 會 , 出 現 第 一 層 次 的 濫 用 警 權 ? 要 回 答 這 個 問 題 , 只 需 要 看 看 新 聞 就 可 以 。 這 十 多 年 間 , 警 察 對 付 示 威 者 的 武 力 升 級 、 多 次 濫 用 胡 椒 噴 霧 ( 最 近 甚 至 有 胡 椒 炮 ) 、 以 脫 光 衣 服 搜 身 來 羞 辱 示 威 者 、 奧 運 火 炬 來 港 期 間 壞 示 威 物 品 、 在 麗 港 城 無 理 抬 走 穿 六 四 T 恤 的 市 民 兼 阻 礙 記 者 拍 攝 、 在 港 大 無 理 禁 錮 和 平 示 威 學 生 、 無 故 帶 走 向 胡 錦 濤 發 問 六 四 問 題 的 記 者 、 以 對 付 黑 社 會 的 非 法 集 結 罪 對 付 示 威 者 、 拘 捕 遊 行 集 會 人 數 屢 創 新 高 、 發 明 「 低 調 通 緝 」 概 念 突 然 拘 捕 兩 年 前 示 威 的 佔 中 義 工 陳 玉 峰 等 , 都 令 人 感 覺 到 香 港 警 察 愈 來 愈 有 維 穩 色 彩 。

不 受 制 裁 警 覺 性 低

至 於 第 二 兩 個 層 次 的 濫 權 , 其 實 只 要 警 察 被 政 府 利 用 作 維 穩 工 具 , 自 身 腐 化 基 本 上 是 必 然 的 結 果 。 最 近 有 學 生 在 大 專 校 園 向 梁 振 英 請 願 , 一 名 總 督 察 在 眾 目 睽 睽 之 下 從 後 熊 抱 女 學 生 何 潔 明 , 他 的 雙 手 緊 緊 箍 何 的 胸 部 , 而 事 後 何 表 示 感 到 被 侵 犯 。 照 片 曝 光 之 後 , 社 會 一 片 嘩 然 , 因 為 當 時 何 並 沒 有 對 其 他 人 的 安 全 構 成 威 脅 , 而 在 場 根 本 是 有 女 警 可 以 阻 擋 女 示 威 者 , 那 名 總 督 察 沒 有 迫 切 需 要 這 樣 做 。

警 察 用 難 以 入 罪 的 「 陰 招 」 暴 力 對 付 示 威 者 ( 例 如 用 硬 物 或 者 搣 手 腳 內 側 弄 痛 示 威 者 , 示 威 者 反 抗 便 被 控 襲 警 ) 已 經 幾 乎 不 是 新 聞 , 但 無 視 性 侵 犯 嫌 疑 公 然 接 觸 女 性 示 威 者 敏 感 部 位 , 實 在 是 超 越 了 社 會 的 想 像 — — 究 竟 一 個 高 級 警 務 人 員 要 有 怎 樣 的 心 態 , 才 會 公 然 做 出 如 此 過 分 的 行 為 ?

我 的 答 案 很 簡 單 — — 當 一 個 警 察 覺 得 自 己 可 以 粗 暴 對 付 示 威 者 而 不 受 制 裁 , 甚 至 被 嘉 許 的 時 候 , 他 對 使 用 武 力 的 警 覺 性 便 會 愈 來 愈 低 。 我 不 打 算 猜 度 男 警 是 否 有 佔 便 宜 的 意 圖 , 但 實 際 上 他 的 行 為 已 經 有 侵 犯 女 性 的 效 果 。 從 過 往 新 聞 報 道 所 見 , 這 不 是 他 第 一 次 與 女 性 示 威 者 有 身 體 接 觸 , 他 可 能 因 為 習 慣 了 對 示 威 者 動 手 而 不 需 負 責 , 殺 紅 了 眼 , 所 以 對 於 有 可 能 令 公 眾 反 感 的 行 為 的 警 覺 性 也 低 了 。 這 個 總 督 察 如 此 , 帶 走 問 六 四 問 題 的 記 者 的 那 警 察 如 此 、 在 麗 港 城 抬 走 市 民 的 警 察 如 此 、 粗 暴 阻 礙 記 者 拍 攝 的 警 察 也 是 如 此 。

社 會 步 向 專 制 的 病 徵

更 甚 者 是 這 些 惡 警 的 上 司 曾 偉 雄 , 面 對 立 法 會 議 員 和 記 者 的 時 候 大 放 厥 詞 , 「 黑 影 論 」 和 「 低 調 通 緝 論 」 等 歪 理 連 篇 , 他 也 不 用 理 會 會 否 影 響 仕 途 。 為 什 麼 ? 因 為 對 反 對 聲 音 愈 是 強 硬 , 日 後 便 更 有 機 會 更 上 一 層 樓 , 那 怕 是 言 行 荒 謬 , 得 罪 全 香 港 市 民 。

最 近 保 安 局 長 黎 棟 國 呼 籲 女 士 們 如 果 不 想 被 強 姦 , 便 應 該 少 喝 一 點 酒 。 這 次 失 言 令 他 在 多 個 國 家 見 報 , 換 了 是 在 西 方 民 主 社 會 , 他 可 能 已 經 下 台 了 。 這 種 失 言 反 映 的 , 其 實 也 是 一 種 不 受 制 衡 所 以 不 需 慎 言 慎 行 的 心 態 。

一 個 社 會 步 向 專 制 , 警 隊 的 墮 落 通 常 是 早 期 病 徵 。 上 述 的 事 件 , 並 不 是 個 別 事 件 , 而 是 一 次 又 一 次 的 警 號 。 不 家 不 要 忘 記 , 「 警 察 國 家 」 這 四 個 字 裏 面 , 警 察 二 字 是 貶 義 的 。

吳志森:還 有 甚 麼 可 以 學 ?





廉 署 成 立 近 40 年 , 鄰 近 國 家 和 地 區 爭 相 學 習 。

「 財 富 與 官 職 收 入 不 相 稱 」 , 令 貪 官 聞 風 喪 膽 。 香 港 法 治 精 神 , 本 來 是 「 無 罪 推 定 」 , 由 控 方 提 出 證 據 證 明 被 告 有 罪 , 但 防 賄 條 例 , 卻 要 由 被 告 解 釋 財 富 來 源 , 如 果 被 告 拿 不 出 足 夠 證 據 證 明 自 己 無 辜 , 會 被 定 罪 。

由 被 告 證 明 自 己 無 罪 , 擺 明 違 反 「 無 罪 推 定 」 精 神 , 但 當 年 香 港 貪 污 極 度 嚴 重 , 不 用 如 此 嚴 厲 措 施 , 沒 有 阻 嚇 力 , 也 無 法 根 治 。 而 貪 污 受 賄 罪 行 性 質 特 殊 , 搜 證 非 常 困 難 , 貪 官 容 易 逍 遙 法 外 。 當 年 最 貪 污 的 是 警 察 部 門 , 甚 麼 五 億 探 長 不 知 有 幾 人 , 法 庭 開 審 , 盤 問 他 們 的 財 富 來 源 , 各 人 都 用 「 老 婆 做 雞 , 賺 好 多 錢 」 來 解 釋 , 令 人 啼 笑 皆 非 , 可 見 此 條 例 之 嚴 厲 , 如 何 令 貪 官 詞 窮 理 屈 。 40 年 來 , 防 賄 條 例 未 引 起 很 大 爭 議 , 鄰 近 國 家 和 地 區 , 都 希 望 成 立 類 似 性 質 的 機 構 , 仿 效 相 同 法 例 , 打 擊 貪 污 。

最 想 向 香 港 學 習 的 鄰 近 國 家 , 是 中 國 大 陸 。 我 不 知 這 是 真 心 還 是 假 意 , 大 陸 官 方 媒 體 , 經 常 有 介 紹 香 港 廉 政 制 度 的 文 章 , 詳 盡 分 析 和 報 道 香 港 反 貪 防 貪 的 法 例 、 措 施 和 體 制 。

記 得 曾 蔭 權 落 任 前 , 被 揭 發 廉 租 曾 大 屋 坐 富 豪 遊 艇 , 廉 署 聲 稱 立 案 調 查 , 究 竟 是 否 真 的 立 案 , 至 今 仍 是 不 清 不 楚 。 收 到 南 方 報 業 記 者 來 電 訪 問 , 要 我 一 層 一 層 的 講 解 香 港 的 廉 政 、 檢 控 和 法 律 制 度 , 重 點 是 香 港 的 第 一 把 手 犯 法 , 廉 署 真 的 可 以 調 查 , 把 他 送 上 法 庭 嗎 ?

我 完 全 明 白 南 方 報 業 同 行 的 深 意 , 這 招 叫 做 出 口 轉 內 銷 。 眾 所 周 知 , 中 國 大 陸 無 論 是 公 安 、 檢 察 , 還 是 法 院 這 些 國 家 機 器 , 全 部 都 是 共 產 黨 開 的 。 由 地 方 到 中 央 , 共 產 黨 都 是 老 闆 , 刑 不 上 士 大 夫 是 常 態 , 連 他 們 的 親 屬 都 不 能 動 , 也 是 人 所 共 知 的 潛 規 則 。 不 是 因 為 甚 麼 其 他 原 因 , 而 是 大 家 都 有 對 方 的 把 柄 在 手 , 你 動 我 , 我 爆 你 , 各 集 團 的 恐 怖 平 衡 , 變 得 相 安 無 事 。

南 方 報 業 記 者 的 苦 心 , 我 非 常 理 解 , 香 港 廉 署 連 特 首 都 可 以 一 查 到 底 , 內 地 甚 麼 時 候 才 會 建 立 這 種 六 親 不 認 的 廉 政 制 度 ? 但 我 認 為 , 內 地 的 同 行 , 必 定 白 費 苦 心 , 一 黨 專 政 制 度 不 改 , 廉 政 制 度 無 法 建 立 , 總 書 記 犯 法 , 誰 敢 抓 ? 而 香 港 也 在 慢 慢 變 質 了 , 還 有 甚 麼 可 以 學 ?

藝 行 者 ﹕ 香 港 需 要 文 化 政 策 嗎 ?



文 翟 宗 浩


歷 史 猶 似 一 條 冗 長 時 光 隧 道 , 貫 穿 了 人 類 的 過 去 、 現 在 和 將 來 , 讓 有 心 人 溫 故 知 新 , 假 如 大 家 只 懂 細 讀 昔 日 文 獻 , 然 後 把 目 光 投 射 此 刻 , 那 只 算 引 古 喻 今 , 堪 稱 半 個 ( 歷 史 ) 達 人 ! 我 們 必 須 於 疏 濬 典 故 之 餘 , 毋 忘 以 當 下 嶄 新 角 度 反 過 來 審 視 從 前 , 善 用 時 代 變 遷 導 致 不 一 樣 觸 覺 , 去 補 充 和 豐 富 前 人 觀 點 , 好 待 文 明 、 文 化 能 繼 往 開 來 生 生 不 息 。

對 於 七 十 年 代 熱 愛 藝 術 的 香 港 高 中 畢 業 生 , 一 九 七 二 年 成 立 的 理 工 學 院 無 疑 算 個 大 喜 訊 , 因 為 它 的 設 計 學 科 乃 繼 中 文 大 學 藝 術 系 以 外 , 莘 莘 學 子 高 升 的 另 一 選 擇 ; 時 至 今 天 , 隨 香 港 大 學 、 浸 會 大 學 、 香 港 藝 術 學 院 、 薩 凡 納 藝 術 設 計 大 學 、 皇 家 墨 爾 本 理 工 大 學 ( RMIT ) 等 團 體 競 相 招 募 本 土 學 員 , 替 年 輕 「 愛 藝 者 」 平 添 了 多 少 接 受 高 等 教 育 好 去 處 , 不 過 這 盛 勢 可 託 賴 小 島 進 步 , 市 民 始 能 承 擔 昂 貴 學 費 , 社 會 才 具 備 足 夠 資 源 吸 納 每 年 培 訓 的 新 生 代 藝 術 家 。

政 府 態 度

回 想 起 來 , 理 工 學 院 之 泛 現 恰 好 見 證 了 香 港 財 經 「 起 飛 」 , 分 水 嶺 後 方 是 一 組 樸 素 黑 白 七 日 仙 粵 語 殘 片 、 工 廠 妹 子 、 串 膠 花 、 沒 錢 看 醫 生 「 屙 拔 甩 」 的 貧 乏 , 往 前 瞻 乃 伊 士 曼 彩 色 的 璀 璨 、 商 品 出 入 轉 口 、 炒 樓 供 股 、 移 民 歐 美 、 魚 翅 拌 飯 新 紀 元 ; 依 社 會 角 度 分 析 , Polytechnic Institute 之 確 立 反 映 出 殖 民 政 府 昔 日 決 策 — — 時 代 不 斷 變 遷 , 為 了 維 持 曉 得 生 金 蛋 的 戇 鵝 繼 續 產 卵 , 自 然 有 需 要 因 應 大 環 境 、 大 趨 勢 作 出 調 節 。

當 時 大 英 帝 國 沒 有 將 額 外 資 源 投 放 譬 如 香 港 大 學 , 打 造 另 一 所 藝 術 系 , 卻 刻 意 安 排 「 理 工 」 接 管 「 工 業 專 門 學 院 」 的 校 舍 及 職 工 , 昭 示 決 策 者 心 態 , 僅 願 針 對 工 業 生 產 訴 求 加 以 回 應 , 毫 無 誠 意 替 香 港 催 生 文 化 。 擴 而 充 之 , 予 藝 術 的 漠 視 和 背 後 拒 絕 作 長 期 規 劃 並 非 獨 存 現 象 , 各 種 德 育 配 套 同 樣 闕 如 , 最 明 顯 例 子 莫 過 於 文 化 策 略 之 空 白 , 遺 憾 延 續 至 回 歸 祖 國 十 五 年 後 的 今 天 仍 舊 未 獲 處 理 , 業 已 抵 達 荒 謬 臨 界 , 結 果 政 務 官 員 面 向 公 眾 諮 詢 只 得 支 吾 虛 應 , 好 生 尷 尬 , 或 者 勉 強 引 用 含 糊 不 清 的 公 平 、 公 正 、 公 開 等 蒼 白 口 號 濫 竽 充 數 , 令 聞 者 面 紅 , 觀 之 耳 赤 。

平 心 議 論 這 一 切 不 應 視 為 高 官 們 失 職 , 惡 果 源 自 往 昔 殖 民 政 府 , 算 株 歷 史 毒 草 禍 根 ; 棄 我 去 者 , 從 前 權 力 操 控 外 人 手 裏 , 華 裔 官 員 噤 似 寒 蟬 其 憐 可 憫 , 其 中 困 難 可 以 理 解 , 唯 此 際 香 港 既 已 屬 吾 土 吾 民 , 中 國 子 民 上 綱 上 線 , 倘 若 政 客 、 父 母 官 和 特 首 依 舊 蕭 規 曹 循 , 全 無 修 繕 決 心 , 那 才 是 讓 人 不 容 忽 略 的 推 卸 責 任 。

曾 經 側 聞 另 一 下 流 說 法 , 即 危 言 之 士 硬 指 一 旦 制 訂 文 化 方 略 , 豈 非 作 繭 自 縛 招 狼 入 室 ? 到 時 候 讓 中 宣 部 有 機 可 乘 , 祭 出 各 種 窒 息 藝 文 策 略 , 再 次 強 制 「 真 善 美 」 必 須 給 工 農 兵 服 務 , 肯 定 要 得 不 償 失 引 火 自 焚 云 云 ! 持 此 論 者 , 落 伍 之 謂 也 , 1942 年 「 延 安 講 話 」 距 今 漫 漫 七 十 載 , 始 作 俑 的 毛 澤 東 早 安 躺 玻 璃 陳 列 櫃 內 任 君 憑 弔 , 膽 敢 引 用 老 掉 牙 齒 的 歷 史 陳 蹟 來 恐 嚇 今 日 你 我 , 其 心 可 誅 。


對 中 國 當 代 藝 術 稍 具 認 識 之 士 皆 有 同 感 , 祖 國 大 陸 藝 術 家 諸 如 艾 未 未 等 討 論 和 詬 病 政 治 , 無 論 於 深 度 和 廣 闊 面 遠 遠 超 越 政 治 冷 感 的 香 港 同 業 , 作 品 內 容 除 非 直 接 狙 襲 共 產 黨 , 大 多 乘 眼 開 眼 合 隙 縫 順 利 向 觀 眾 展 示 ; 與 此 同 時 持 上 述 歪 論 者 也 太 小 覷 香 港 人 和 高 官 智 慧 , 假 若 眾 志 成 城 , 大 家 都 站 起 來 為 執 事 先 生 們 給 力 , 使 在 位 者 明 白 文 化 政 策 之 必 要 性 , 作 為 後 發 的 香 港 先 例 可 援 , 大 可 參 考 龍 應 台 假 寶 島 落 實 那 一 套 , 甚 至 酌 情 擬 定 得 更 具 體 全 面 。

「 一 致 向 前 ( 錢 ) 看 ! 」

另 一 組 考 慮 應 屬 時 間 因 素 , 既 然 鄧 小 平 同 志 答 允 五 十 年 運 作 自 主 , 同 時 點 名 批 評 ﹕ 「 幹 和 不 幹 一 個 樣 … … 什 麼 事 不 幹 的 , 四 平 八 穩 的 , 卻 成 了 不 倒 翁 」 , 針 對 霸 佔 執 政 茅 拒 拉 者 不 假 顏 色 。 換 句 話 說 , 如 果 我 們 不 好 好 貫 徹 黨 中 央 的 政 綱 , 名 正 言 順 , 訂 立 長 期 文 化 策 略 , 替 本 土 未 來 發 展 奠 下 基 礎 , 眨 眼 2046 始 籌 謀 思 變 , 無 奈 蘇 州 已 過 悔 之 恨 晚 ; 也 許 鄧 氏 於 六 四 事 件 的 身 分 角 色 一 時 沒 法 定 論 , 但 他 就 中 國 當 代 發 展 確 立 方 向 畢 竟 高 瞻 遠 觸 , 親 手 勾 畫 各 個 特 區 , 一 下 子 讓 國 家 掙 脫 計 劃 經 濟 枷 鎖 , 貴 為 特 區 領 頭 羊 的 香 港 , 坐 擁 國 際 金 融 及 法 制 經 驗 、 南 方 實 驗 和 革 命 傳 統 , 假 使 只 知 跟 紅 頂 白 , 整 天 揣 測 北 京 意 旨 不 求 進 取 , 肯 定 錯 誤 解 讀 了 鄧 小 平 的 深 意 , 讓 大 好 機 遇 失 諸 交 臂 … … 領 導 不 就 說 得 透 徹 , 「 一 致 向 前 ( 錢 ) 看 嘛 ! 」

藝 術 = 「 頹 廢 」 ?

討 論 至 此 何 妨 回 過 頭 檢 視 文 藝 與 香 港 的 互 動 , 從 某 角 度 看 , 藝 術 無 異 常 人 口 中 「 飽 暖 思 淫 欲 」 之 後 者 , 說 句 缺 德 話 : 一 個 飢 民 餓 至 半 死 , 又 何 來 雅 興 頌 讚 高 山 流 水 ? 上 述 不 中 聽 諺 語 , 跟 歐 洲 宮 廷 文 化 講 究 「 頹 廢 」 確 有 異 曲 同 工 之 妙 , 「 decadence 」 並 非 人 人 都 能 負 擔 , 社 會 必 須 發 展 至 相 當 規 模 , 始 會 滋 生 昔 時 貴 族 、 近 世 的 財 閥 富 二 代 , 才 有 餘 暇 醞 釀 情 操 去 鑑 賞 「 美 」 , 去 貢 養 文 藝 工 作 者 。

在 地 產 霸 權 和 投 機 者 蹂 躪 下 , 香 港 此 際 民 生 困 頓 , 長 期 仰 仗 神 州 與 歐 美 經 貿 苟 延 殘 喘 , 然 則 強 說 藝 術 乃 拯 救 小 島 唯 一 靈 丹 妙 藥 確 乎 言 過 其 辭 , 但 縱 觀 紐 約 、 東 京 、 倫 敦 等 摩 登 城 市 , 當 人 口 密 集 促 使 生 活 指 數 升 , 環 境 不 復 適 宜 機 械 工 業 生 產 , 皆 一 律 轉 型 以 創 意 掛 帥 , 發 展 本 身 的 服 務 和 無 煙 工 業 , 形 式 包 括 觀 光 旅 遊 、 百 貨 零 售 、 娛 樂 、 流 行 風 尚 、 廣 告 設 計 、 電 影 電 視 、 公 關 傳 媒 、 時 裝 首 飾 、 唱 片 音 樂 、 畫 廊 拍 賣 、 建 築 、 文 學 、 雜 誌 、 出 版 、 互 聯 網 製 作 、 明 星 歌 星 舞 星 育 成 、 宗 教 心 靈 行 業 、 影 視 特 技 及 後 期 工 序 不 一 而 足 , 這 一 大 堆 低 成 本 高 利 潤 的 商 業 活 動 , 大 多 倚 賴 藝 術 作 為 扶 植 搖 籃 、 孕 育 溫 , 可 惜 港 府 始 終 視 文 化 政 策 為 糟 粕 , 置 廣 大 呼 聲 若 罔 聞 , 掩 耳 盜 鈴 , 結 果 名 不 正 則 言 不 順 , 早 晚 會 令 香 港 市 民 遭 受 誅 連 , 支 付 沉 痛 代 價 。

果欄﹕歌頌乳房?



文 阿果


這個星期,世界在轉,男女在變。

黎棟國在應對記者提問時失言,勸年輕女性「少飲酒免被姦」,群眾嘩然,傳媒追打;國際影星安祖蓮娜祖莉主動撰文披露,早前接受兩邊乳房切除手術,以防患上乳癌,報章紛紛讚揚她是「新時代女性」、「母親典範」,「決定勇敢,值得鼓勵」。鞭撻權威的父權主義,力捧明星的女性主義……香港媒體、市民大眾、婦女組織,許久沒有如此同心同德過。

由於老師避重就輕,課程悶而不談,香港人要學男女之別,許多時候,都只能靠閱讀(八卦雜誌)和觀察(TVB劇集)。對於性別議題,香港人的觀念,從來停留於「香港社會日漸進步,男女地位日趨平等」,結果談到性別,香港人往往多講心領神會,少搞沉思批判——中年婦人迷信醫學美容,是因為她們「愛靚唔愛命」,死命討好伴侶;商場女廁出現人龍,是因為女人執著姿整,好說是非……然而,這個年頭,兩性議題日益繁複,市民大眾、大眾媒體要反應夠快,解答疑難,唯有靠兩套行之有效的「理論標準」。

黎棟國 橋下徹 遙遙呼應

第一,道德論。它堅持天地有正氣,做人處事要順從常識,合符傳統,為大局覑想;男的要打拼天下,指點江山,女的要聽教聽話,溫柔忍耐。雙方做好本分,現代社會方可平穩進步,人類文明方可繼續存活。

黎棟國顯然是道德論的信徒。他相信,要避免受襲,天下女生都應該身穿樽領上衣,宵嚴戒酒,嚴守貞節。這種說法,又與大阪市市長橋下徹最近的「慰安婦有必要存在」言論,遙遙呼應。在他們心目中,女性是次等公民,她們存在,為的是配合男性。毋須看西方媒體眼色,牛頭角順嫂都能夠分辨,這是victim blaming。結果,媒體大義凜然,邀請婦女組織發言,窮追官員不捨,為廣大女性討回公道。對於這次媒體取態,順嫂拍爛手掌。

媒體市場論 語不驚人死不休

然而,許多人又突然遺忘,大眾媒體一向都是道德論的始作俑者——雜誌封面報道「男人恥辱」陳山聰「軟飯成空」、「入贅失敗」後的苦;博客勸告社運女生參與遊行集會,當戒用斜揹袋,改穿鬆身上衣,以免引人犯罪;報章逐一點評各大娛樂圈BB,看誰乖巧溫柔,聽話可愛,是男人的夢中女神……這個年頭,緊守傳統,替社會造男造女的,經常都是大眾媒體。

道德論堅守崗位,維護傳統,但始終過於沉悶、流於常識。講性別要講得引人注目,大眾媒體靠的是第二種「道理標準」﹕市場論。它貼近現實社會,徹底擁抱市場,看重受眾口味;它不介意性別議題是否有實質意義,但只要大眾愛看,它定必投眾所好,落力鑽研,不奇不問。愈驚人的奇觀,愈無厘頭的問題,愈有市場價值——於是何韻詩被問「既喜歡女生,會否考慮變性,藉此結婚」;於是一眾娛圈玉女不斷被追問「是否處女」、「何時失身」;於是娛樂版記者反覆預測下一個(在熒幕)被強姦的花旦是誰……「語不驚人死不休」,是市場論者的頭號信條。

港媒詮釋:安祖蓮娜棄女性特徵?

這個星期,安祖蓮娜祖莉在《紐約時報》撰文,披露自己為了預防乳癌,早前接受兩邊乳房切除手術。她既是國際影星,其自白又與全體女性健康有關,大眾媒體關注留心,是理所當然。然而,翻開媒體報道,又發現這篇名為My Medical Choice的文章落入香港傳媒手中,竟然變成了單一版本﹕安祖蓮娜敢作敢為,為了當好母親,遂犧牲外表,擱下女性美的象徵,切去雙乳,成全健康。報章讚安祖蓮娜「取健康棄外表」,有新時代女性的特立獨行態度,值得仿效;最追捧父權社會的《東張西望》訪問娛圈中(女藝人)對事情看法,主持結語說,安祖蓮娜是女性心目中的英雄。因應市場需要,媒體突然化身女性主義者,我看不慣。

更重要是,翻看網上原文,我發現這一次媒體的詮釋過了火位——安祖蓮娜並沒有「切除雙乳」,反而是動手術抽出可致癌的乳腺組織,然後再進行重建。也就是說,她並沒有放棄媒體眼中的「女性特徵」,眾人口中的「內在美比外在美更重要」,在此事上,並不存在。甚至乎連安祖蓮娜在文中也說﹕I feel empowered that I made a strong choice that in no way diminishes my femininity——女性特質,對於安祖蓮娜而言,仍是首要考慮。不過在香港媒體的報道中,這元素卻被集體忽略,結果造成「身為藝人也敢放棄美貌,換取自身健康」這個吸引讀者的美麗誤會。

安祖蓮娜決定做這手術,確實勇敢;她為讓更多女性早日處理乳癌這個計時炸彈而先行自爆(秘密),也是公眾人物的典範。然而,本地傳媒捉錯用神,佯裝女權分子,將她推舉為新女性代表,也未免過分誇張。一邊指摘派對女星穿得密實,一邊為安祖蓮娜(疑似)切去乳房而歡呼,香港媒體,繼續隨(市場)風搖擺,左右逢源。

捧得愈高 為了摔得愈狠

媒體是雙面獸,左手執覑道德天書,右手擁抱市場理論,兩手交叉運用,結果有時將女性捧上天(每年的三八與母親節),有時將她們狠狠摔在地上(一年剩下來的三百多天)。甚至你我明瞭,有時捧得愈高,不過為了摔得愈狠——傳媒之所以愛將娛圈乖乖女封為玉女,為的不過是他日撕破其真面目時更有戲劇效果。

還好安祖蓮娜不是香港女星,否則我們肯定會看見娛記終日追問她「日後裸露會否有壓力」,又或者問畢彼特「手感是否有變」。天方夜譚?連「你會否考慮變性從而與心儀女生結婚」也問得出的香港媒體,有什麼做不出?

周 日 話 題 ﹕ 從 微 博 看 中 國 的 矛 盾 與 希 望




— — 我 為 何 研 究 Weiboscope

文 傅 景 華


張 林 , 中 國 安 徽 蚌 埠 人 , 因 支 持 八 九 民 運 及 中 國 民 主 運 動 而 被 多 次 判 刑 入 獄 。 2013 2 27 日 下 午 約 3 時 , 他 10 歲 大 的 女 兒 張 安 妮 , 被 四 個 安 徽 省 國 保 強 行 從 小 學 帶 走 , 被 關 押 20 小 時 後 才 獲 釋 , 不 過 小 學 在 受 壓 下 , 不 讓 小 安 妮 上 學 。 及 後 , 多 名 律 師 及 網 民 奔 相 走 告 , 聲 援 小 安 妮 爭 取 復 學 , 還 她 基 本 接 受 教 育 的 權 利 。 10 歲 的 小 安 妮 , 被 稱 為 中 國 最 小 的 「 良 心 犯 」 。

這 宗 發 生 在 中 國 境 內 , 嚴 重 侵 犯 基 本 公 民 權 利 的 事 件 , 內 地 沒 有 一 份 報 章 媒 體 作 出 報 道 , 就 算 是 香 港 報 章 ( 包 括 《 明 報 》 ) , 也 要 到 4 月 中 才 有 文 章 提 及 此 事 ( 據 Wisernews 的 搜 尋 結 果 ) 。

據 我 們 的 紀 錄 , 2013 2 28 日 下 午 1 3 分 ( 即 小 安 妮 獲 釋 後 不 久 ) , 第 一 條 微 博 公 開 了 這 宗 消 息 ﹕

「 強 烈 抗 議 安 徽 省 國 保 綁 架 和 非 法 拘 禁 十 歲 女 童 張 安 妮 ! 安 徽 省 國 保 昨 天 下 午 3 點 半 綁 架 了 安 徽 省 著 名 的 民 主 人 士 張 林 十 歲 的 女 兒 張 安 妮 , 隨 後 把 她 單 獨 拘 禁 在 派 出 所 三 個 半 小 時 , 其 暴 行 令 人 髮 指 ! 合 肥 的 琥 珀 小 學 逼 於 合 肥 國 保 的 淫 威 , 現 在 已 經 中 斷 了 張 林 女 兒 的 上 學 權 利 。 希 望 大 家 關 注 ! 」

在 微 博 上 , 民 眾 一 直 討 論 及 聲 援 小 安 妮 , 由 3 月 至 今 仍 然 不 絕 。 而 在 整 整 兩 個 多 月 期 間 , 中 國 主 流 媒 體 噤 若 寒 蟬 。

說 不 盡 的 中 國 故 事

微 博 是 個 有 趣 的 中 國 現 象 , 載 有 數 不 盡 像 上 述 一 樣 的 中 國 故 事 。

自 「 微 博 元 年 」 起 ( 即 2010 年 ) , 中 國 社 會 出 現 了 一 些 始 料 不 及 ( 至 少 筆 者 想 不 到 ) 的 變 化 。 一 個 郭 美 美 Baby , 差 不 多 拖 垮 了 中 國 紅 十 字 會 ; 一 句 「 我 爸 是 李 剛 」 , 暴 露 了 人 民 對 地 方 官 員 和 「 官 二 代 」 的 憤 怒 , 並 同 時 展 現 了 網 民 創 意 的 力 量 ( 「 我 爸 是 李 剛 」 造 句 比 賽 ) ; 網 民 廣 泛 發 布 「 微 笑 哥 」 、 「 手 表 哥 」 和 「 領 帶 哥 」 等 語 彙 和 相 片 , 將 社 會 底 層 長 期 積 壓 的 反 貪 腐 情 緒 , 透 過 網 絡 「 泄 洪 」 , 出 現 所 謂 的 「 微 博 反 腐 」 , 直 接 或 間 接 與 不 少 官 員 下 台 有 關 。 沒 有 微 博 的 話 , 上 述 事 件 的 發 展 可 能 大 有 機 會 改 寫 。

我 認 為 要 全 面 了 解 中 國 社 會 和 媒 體 的 發 展 , 現 今 必 須 包 括 從 微 博 入 手 , 分 析 微 博 的 內 容 與 及 中 國 人 使 用 微 博 的 行 為 和 習 慣 。
這 個 正 是 我 們 以 微 博 作 為 學 術 研 究 題 目 的 原 因 。

對 香 港 人 而 言 , 由 需 要 「 評 估 內 地 民 眾 反 應 」 來 制 定 政 策 的 香 港 政 府 官 員 , 到 要 教 授 國 民 教 育 來 令 學 生 「 加 深 對 國 家 認 識 」 的 老 師 , 微 博 就 是 最 鮮 活 的 原 始 材 料 。

源 起 和 研 究 結 果

《 微 博 視 野 》 這 個 名 稱 , 是 香 港 傳 媒 的 硬 譯 , 我 們 的 研 究 項 目 原 名 只 有 英 文 , 名 為 Weiboscope 。 我 們 自 2010 年 底 開 始 , 在 辦 公 室 安 裝 了 一 部 伺 服 器 , 透 過 新 浪 提 供 的 應 用 接 口 ( API ) , 用 軟 件 程 式 不 間 斷 地 下 載 微 博 用 戶 的 發 帖 和 轉 發 。 由 於 資 源 和 技 術 所 限 , 總 不 能 整 個 微 博 下 載 下 來 , 所 以 只 集 中 在 轉 發 力 最 強 的 用 戶 , 我 們 整 個 項 目 蒐 集 了 約 35 萬 個 超 過 1000 粉 絲 量 的 微 博 帳 戶 。 這 樣 做 也 有 另 一 好 處 , 由 於 微 博 上 充 斥 假 戶 口 ( 俗 稱 疆 屍 ) , 我 們 的 方 法 算 是 個 簡 單 的 過 濾 。

所 謂 「 恢 復 被 刪 微 博 」 , 其 實 原 理 是 在 先 後 兩 次 的 下 載 過 程 中 , 程 式 會 發 現 部 分 用 戶 的 微 博 發 帖 不 見 了 , 我 們 便 再 用 應 用 接 口 來 分 辨 消 失 了 的 微 博 是 被 刪 了 ( 包 括 用 戶 自 行 刪 除 ) 還 是 「 被 管 理 員 加 密 」 了 ( permission denied ) 。 採 用 這 個 方 法 , 我 們 在 2012 年 一 年 之 內 , 一 共 下 載 了 2.26 億 條 微 博 , 當 中 包 括 1086 萬 條 被 刪 微 博 及 8.6 萬 條 「 被 加 密 」 微 博 ( 註 ﹕ 我 們 會 在 刪 除 微 博 上 的 個 人 資 料 後 , 將 2.26 億 條 微 博 在 網 上 公 開 ) 。

在 我 們 剛 發 表 於 IEEE Internet Computing 五 月 號 的 文 章 中 , 研 究 團 隊 深 入 分 析 蒐 集 得 來 的 微 博 數 據 , 並 得 出 兩 個 主 要 結 果 。 首 先 我 們 找 到 一 些 微 博 「 敏 感 詞 」 — — 針 對 來 自 同 一 個 用 戶 的 發 帖 , 我 們 按 「 敏 感 度 」 列 出 了 會 「 被 加 密 」 的 關 鍵 詞 ( 相 對 於 沒 有 被 刪 的 微 博 ) , 也 同 時 找 到 一 些 網 民 想 避 開 審 查 而 自 創 的 詞 彙 , 例 如 「 平 西 王 」 ( 指 薄 熙 來 ) 、 「 護 士 長 」 ( 指 王 立 軍 ) 、 「 西 紅 柿 」 ( 指 重 慶 ) 、 「 CGC 」 ( 指 陳 光 誠 ) 及 「 儲 君 」 ( 指 當 時 尚 未 上 台 的 習 近 平 ) 。

第 二 , 我 們 比 較 在 實 名 制 推 出 前 後 三 個 月 的 微 博 詞 彙 , 發 現 實 名 制 推 出 後 停 止 發 表 微 博 的 用 戶 , 相 對 於 發 表 如 常 的 用 戶 , 較 多 談 及 社 會 及 政 治 敏 感 議 題 , 包 括 談 及 兩 會 、 人 大 代 表 、 王 立 軍 及 民 主 等 , 即 是 說 若 沒 有 實 名 制 的 話 , 這 批 用 戶 大 有 可 能 會 繼 續 如 常 發 表 與 社 會 和 政 治 有 關 的 敏 感 題 目 , 換 言 之 實 名 制 有 可 能 對 這 些 用 戶 做 成 「 寒 蟬 效 應 」 。

讀 微 博 看 中 國

我 在 上 文 形 容 微 博 是 「 最 鮮 活 的 原 始 材 料 」 , 是 來 自 自 身 體 會 , 其 中 感 受 最 強 烈 的 一 次 是 「 錢 雲 會 事 件 」 。 浙 江 省 溫 州 市 人 錢 雲 會 , 一 直 為 村 民 爭 取 權 益 , 曾 上 訪 多 次 , 2010 12 25 日 早 上 , 他 被 輾 死 於 一 輛 重 型 車 下 , 官 方 一 口 咬 定 是 意 外 , 但 村 民 認 為 是 有 預 謀 的 謀 殺 , 錢 被 壓 在 車 底 的 血 腥 圖 片 隨 即 在 微 博 上 流 傳 , 網 民 不 斷 轉 發 微 博 , 並 質 疑 官 方 說 法 , 及 後 《 中 國 青 年 報 》 和 《 南 方 都 市 報 》 加 入 跟 進 , 認 為 事 件 疑 點 重 重 。 筆 者 也 就 此 事 作 了 個 案 研 究 , 下 載 和 分 析 與 事 件 相 關 的 微 博 轉 發 , 研 究 結 果 也 曾 在 國 際 學 術 會 議 上 發 表 。 每 次 翻 看 資 料 , 看 見 錢 氏 肢 體 扭 曲 的 屍 首 圖 片 , 就 會 想 到 中 國 每 天 不 知 發 生 多 少 同 樣 的 官 民 衝 突 事 故 , 有 多 少 人 被 暴 力 傷 害 或 生 活 在 暴 力 陰 影 下 , 又 有 多 少 不 公 平 的 事 淹 沒 在 浩 瀚 的 微 博 中 無 人 理 會 … … 當 大 家 陶 醉 在 虛 無 的 「 中 國 夢 」 時 , 我 就 在 鮮 活 的 微 博 中 參 與 「 圍 觀 」 。

據 我 兩 年 多 的 觀 察 , 微 博 上 每 天 盡 是 主 流 媒 體 鮮 有 報 道 ( 甚 至 不 予 報 道 ) 的 社 會 事 件 , 有 數 之 不 盡 的 強 拆 官 民 肢 體 衝 突 圖 片 , 隔 天 便 有 城 管 欺 負 底 層 市 民 的 個 案 , 未 幾 又 有 市 民 反 對 工 廠 做 成 污 染 的 抗 爭 事 件 發 生 , 跟 又 有 人 揭 發 地 方 官 員 的 奢 華 生 活 或 濫 權 瀆 職 。 如 果 微 博 是 中 國 民 意 的 一 面 鏡 子 , 我 見 不 到 民 間 感 受 到 「 中 華 民 族 偉 大 復 興 」 的 願 景 , 社 交 網 絡 瀰 漫 的 是 對 官 員 和 制 度 不 滿 但 又 無 奈 的 情 緒 。

相 信 不 少 網 民 也 曾 收 過 「 微 博 已 被 管 理 員 加 密 。 此 微 博 不 適 宜 對 外 公 開 」 的 私 信 , 被 網 絡 審 查 是 不 少 人 的 集 體 經 驗 。 除 了 一 些 「 眾 所 周 知 」 的 敏 感 話 題 , 很 多 網 民 根 本 不 知 道 何 時 會 越 界 , 經 常 在 打 「 擦 邊 球 」 ; 當 知 道 話 題 越 界 , 但 又 覺 得 不 得 不 寫 時 , 網 民 會 創 造 避 開 審 查 的 網 絡 詞 彙 ( 如 上 述 的 「 平 西 王 」 和 「 護 士 長 」 等 ) 。 文 字 以 外 , 上 載 圖 片 亦 大 派 用 場 。 其 中 一 絕 招 是 用 animated gif , 這 種 圖 片 格 式 容 許 用 戶 將 多 張 圖 片 集 結 成 硬 照 短 片 , 一 般 人 ( 包 括 系 統 管 理 員 ) 多 只 留 意 首 張 圖 片 , 但 事 實 上 內 有 乾 坤 , 好 戲 在 後 頭 。 近 日 一 例 是 ﹕ 表 面 首 頁 是 幀 美 女 性 感 圖 片 , 但 隨 後 的 圖 片 有 六 四 、 坦 克 、 王 維 林 … … 不 得 不 佩 服 這 種 市 井 智 慧 。

太 早 去 談 樂 觀 和 悲 觀

因 上 述 的 種 種 , 我 從 微 博 中 看 到 中 國 的 希 望 — — 有 點 明 知 不 可 為 而 為 之 的 氣 魄 。 在 學 界 , 大 家 仍 在 爭 論 互 聯 網 ( 包 括 微 博 ) 對 中 國 社 會 的 影 響 。 較 樂 觀 的 代 表 作 有 楊 國 斌 教 授 的 The Power of the Internet in China , 認 同 網 絡 已 構 建 了 中 國 的 公 民 抗 爭 參 與 空 間 ; 另 一 派 則 認 為 此 說 太 樂 觀 , 忽 略 了 政 府 同 樣 可 透 過 網 絡 監 控 和 箝 制 言 論 的 能 力 ( 以 Evgeny Morozov The Net Delusion 最 為 人 所 知 ) 。

我 卻 認 為 , 我 們 太 早 去 談 樂 觀 和 悲 觀 , 微 博 的 迅 速 發 展 已 令 理 論 和 實 證 研 究 落 後 於 形 勢 。 我 們 需 要 更 多 的 學 術 研 究 ( 不 論 是 量 性 還 是 質 性 的 研 究 ) , 用 既 有 的 理 論 ( 大 部 分 是 西 方 的 ) 對 照 原 始 資 料 , 亦 要 用 原 始 資 料 推 敲 新 的 理 論 和 假 定 ; 另 外 , 我 們 在 研 究 過 程 中 亦 必 須 全 盤 考 慮 中 國 的 獨 特 社 會 因 素 ( 無 論 政 治 的 、 經 濟 的 、 還 有 文 化 的 ) , 切 忌 墮 入 對 中 國 想 當 然 的 理 論 陷 阱 中 。 我 們 的 微 博 研 究 路 仍 是 個 開 始 , 遙 遙 長 路 。

參 考 資 料

Fu KW, Chan CH, Chau M. Assessing Censorship on Microblogs in China: Discriminatory Keyword Analysis and the Real-Name Registration Policy. Internet Computing, IEEE. 2013; 17(3): 42-50.

Morozov E. The net delusion: The dark side of internet freedom. Public Affairs, 2011.

Yang G. The power of the Internet in China: citizen activism online.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9.

傅景華   香 港 大 學 新 聞 及 傳 媒 研 究 中 心 助 理 教 授

 

庫斯克: 不要再喊平反六四了





【編按:這是庫斯克兩年前的文章,鑑於近日有關支聯會六四集會的討論,主場新聞重新刊出。而作者於今天曾對本文作出修訂,此為519日凌晨1時更新版本,已LikeShare的讀者,敬請注意。】

支聯會叫得最多的口號是「平反六四」。

這個口號很有問題。為什麼?因為平反意味著承認專制政權的絕對權威。平反是共產中國的用語,代表黨錯判、錯殺,或者錯手迫害過你,現在還你一個清白。

中共平反過三反五反、文革期間的一些冤案,這些冤案的受害者不是枉死,就是家破人亡,黨給他們平反,頂多是給他們恢復名譽和有限的金錢補償。很多人得到中共平反之後,已經感激流涕、高呼感謝黨的關懷。他們感謝黨的恩情不是他們的錯,畢竟他們不少人的畢生志業就是投入共產主義革命,他們已習慣了對黨絕對服從,現在黨給他們平反,已是他們在其視野局限裡面最佳的結局。

可是,當香港人是這樣的嗎?香港人的視野不應只局限於平反這種近乎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服從吧。

要求中共平反六四,其實是要求它們道個歉,賠些少錢而已。可是之後呢?文革平反之後這三十多年,還是個忌諱,還是不能談論,更諻論公開悼念。因為公開悼念文革,就是破壞共產黨形象。如果有一天六四平反了,而中共仍舊是獨裁專政,六四肯定仍是敏感詞,公開悼念還是不被准許的。中共賺了掌聲,繼續偉大光明正確,而大量頭腦簡單的人會連屠殺責任也忘記了要追究。

我們要的是這樣的平反嗎?

我們應該想想,當我們見到有人故事殺害無辜的時候,我們是不是要他道歉了事?現在部分有份下令殺人的前中央領導人和大部份執行屠殺命令的軍官還在生啊,我們要求平反來幹什麼?明明那是必須追究的法律和政治責任!

所謂的法律責任,就是把涉案的人送上法庭受審;所謂的政治責任,就是追究那導致屠殺的專權制度,還有聲討那侵犯人權的國家機器。

支聯會口號有平反六四,也有結束一黨專政,這兩個口號根本是矛盾的。你怎能一方面承認殺人政權認錯了事而不用被制裁,另一方面要結束這個黨的專政?如果真的想結束一黨專政的話,那就不應該要求中共平反六四。

你可能會說,平反六四只是策略上的需要,因為不可能一下子要共產黨下台和把罪犯送上法庭。可是當我們年復年的叫這種妥協式口號,只會造成對公眾的麻醉,鞏固殺人政權的合法性,而真正的體制問題、道德問題和公義問題會被拋諸腦後。

支聯會還有一個口號叫追究屠城責任。要追究責任,就要追究到底,反對獨裁統治,要求法辦殺人犯。不要又斯德哥爾摩地接受平反,又要追究責任。

什麼是追究屠城責任?南韓光州事件,有份下令和參與屠殺平民的軍政高層,最後都被送上法庭。只有這一天出現,六四死難者才算是尋冤得雪。

今年支聯會的主題口號是「愛國愛民,香港精神」。把悼念六四約化成愛國行為,跟民情脫節,中共說香港人不愛國,你就用愛國做口號。這個口號配以爭取中共認錯了事的「平反六四」,可說是斯德哥爾摩到極點。

至於去不去燭光晚會的問題,我的選擇還是要去。拒絕淡忘,是對死者的尊重。不過我在這裡呼籲大家,「平反六四」、「愛國愛民」這些斯德哥爾摩口號,不用跟著喊。要要求的話,就要求真正的追究法律和政治責任。

【作者修訂按:原文寫於2011年,當時我提出不要平反六四,很多人不同意。當時的民情跟現在很不一樣。本來已經有一些意見把六四悼念活動二分成「本土vs大中華」之爭,在這個時候,支聯會竟然想出了「愛國」口號,令這場論爭火上加油。我不是本土派,也不是什麼大中華派,一如我在上一篇文章說過,我悼念六四是因為要悼念死者和反對暴政,那是對人文精神的堅持,不是因為什麼愛國。看著運動愈來愈斯德哥爾摩症候群,我希望站起來提醒所有人,這是我把舊文翻新再貼的原因。】

李歐梵: 追憶中大的似水年華

一九七○年夏,我初抵中文大學任教,職位是歷史系講師。我剛剛拿到博士學位,在美國達慕斯學院 (Dartmouth College)任講師,並把哈佛的博士論文完成,因為簽證問題必須離開美國。恰好此時有一個「哈佛燕京學社」(Harvard-Yenching Institute)撥款設在中大的講師職位從缺,於是我輕易的申請到了,一九七○年夏,我輕裝就道,先在歐洲遨遊,中大秋季快開學前,才抵達香港。


在此之前,我從未來過香港。記得當時有一位台大外文系的老同學葉維廉在中大客座,竟然在他的一本文集中公開呼籲我離開美國回到華人地區的香港來共同為中國 文化的前途效力。這一個「海妖的呼喚」(Siren's call)對我的確有點魔力,機會難得,也從未想到香港還是英國的殖民地,大多數人說的是陌生的廣東話,就那麼來了。對於這個號稱「東方之珠」的國際大都 會我一無所知,只認得兩個老同學:劉紹銘和戴天(本名戴成義),紹銘時在中大英文系任教,已經成家立業,為我這個海外浪子提供一個暫時的「家」,給我一種 安全感。


記得第一天到了中大校園(當時只有崇基和范克廉樓),放下行李,就隨紹銘和宗教系的同事沈宣仁教授驅車從馬料水直落尖沙咀,到香港酒店去飲下午茶。途經窩 打老道,看到這個街牌,英文名是Waterloo Road,中文名變成了「窩打道」,幾乎笑出聲來——怎麼會譯成這個不倫不類的名字?從車窗望去,路邊一排排的的洋房和店鋪頗有點「異國情調」,不禁心曠 神怡,就在那一瞬間,我愛上了香港,這一個華洋雜處,充滿矛盾的小島正合我的口味。


旅美浸淫西潮多年,心中似有「回頭是岸」的感覺,因此我把剛出版的第一本雜文集定名為《西潮的彼岸》。然而思想依然西化,甚至有點左傾,略帶反殖民的情 緒,我熱烈支持「中文法定」運動,認為這是一件天經地義的原則,覺得在帝國主義的殖民地為中華文化而奮鬥,更有意義。香港對我而言就是一片自由樂土,既無 國民黨的「白色恐怖」,又在共產黨的「鐵幕」之外,還有哪一個華人地區比香港更自由?於是,我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自由主義」者,在統治者的眼中我當然 不是良民,但又不是一個顛覆社會安定的「革命分子」,雖然一度有此嫌疑,因為我後來寫了一篇批評中大制度不公平的文章,竟然引起軒然巨波,鬧得滿校風雨。


思想自由是我堅信不疑的基本價值,在學院裏更應如此。於是,在我講授的中國近代史課上,我故意使用三本觀點毫不相同的教科書:一是我在哈佛的老師費正清 (John K. Fairbank)寫的,一是台灣學者(記得是李守孔)寫的,一是中共的著名歷史學家范文瀾的著作;三本書的政治立場各異,我讓學生展開辯論,不亦樂乎。 我講課時當然用國語(當時在香港尚無「普通話」這個名詞),學生給我一個綽號:「北京猿人」——「北京」指的當然是我的標準北京官話,「猿人」呢?我自認 是恭維的名詞,因為我軀體雄偉,比一般學生——特別是女學生——高得多。


因為年歲相差無幾(我剛過三十歲),在課堂上我和學生打成一片,毫無隔閡。講課時看他們的表情,彷彿似懂非懂,也可能是膽怯,於是我進一步誇下海口說: 「三個月內我要學會用廣東話講課,但你們也必須學會用國語參加討論!」這場賭注我險勝:三個月後,我竟然用蹩腳的粵語公開演講,題目是關於知識分子和現代 化的問題,我的觀點完全出自金耀基先生剛出版的一本同名的書。我一口氣用廣東話講了二十多分鐘,最後在學生一片笑聲中還是改用國語講完。但是在課堂上,學 生依然故我,本來會講國語的發言比較踴躍。


記得當時學生可以隨意跨系選課,所以我班上也有哲學系和中文系的學生,我因此有幸教到幾位高足:本系的二年級本科生洪長泰思想成熟,在《崇基學生報》上寫 長文評點美國各著名大學的漢學研究,絕對是可造之才,畢業後順理成章進入哈佛攻讀研究院,卓然有成,現在是香港科技大學的名教授。關子尹是哲學系勞思光教 授的得意門生,也來選我的課,又是一個天生的深思型學者,如今是中大哲學系教授,剛卸任系主任職位。另一位新亞的學生郭少棠選過我的「俄國近代史」的課, 他旅美學成歸國後回母校任教,曾被選為文學院的院長,現已退休。現任院長梁元生也是我當年學生中的佼佼者,我剛開課不久,他就以學生會長的身份邀請我公開 演講魯迅,後來我把講稿寫成長文在《明報月刊》發表,就此走向魯迅研究的不歸路。


現在回想起來,我自己的學問其實並不扎實,但教學熱情,思想較為新穎,所以頗得學生愛戴。記得我第一年教的是中國近代史,第二年教的是中西交通史。文史哲 不分家,我不自覺地用了不少文學資料,更偏重思想史和文化史。崇基歷史系的老師不多,大家相處無間,系主任是羅球慶教授,人極熱情,對我這個後生小子十分 照顧;還有一位來自美國Temple大學的Lorentas教授,我私下叫他「獨眼龍」,因為他一隻眼戴了黑眼罩。另一位屬於聯合書院的王德昭教授更是一 位謙謙君子,我有時會向他請教。新亞的中文系和歷史系則大師如雲,我只有在三院歷史教授聯席會議上見過面,談不上深交。在會上我的工作是口頭傳譯,最難纏 的反而是一位不學無術但熱衷權力的美國老教授(姑隱其名),他老是在會上問我:"What did they say?"生怕這幾位新亞的史學大師發言對他不利,其實他們何嘗把他看在眼裏?


當時中大正處於整合的時期:崇基、新亞、聯合三院合併為一間大學。我個人反對全盤整合,認為各院應該獨立,但可以聯合成像牛津和劍橋形式的大學;然而大勢 所趨,我這種自由主義的教育模式當然和中大受命成立的構想大相徑庭。我最敬仰的是新亞的傳統和精神,也覺得崇基背後的基督教教育理念有其歷史傳統,可以追 溯到清華和燕京。現在反思,這是一種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而且基於我對中國教育傳統的理解:既然名叫「中文大學」,就應該和殖民主義的香港大學模式截然不 同。我在課堂上和課外與學生交談時,都是討論大問題,例如中國文化的前途,在香港作為現代知識分子的責任等等。外在的政治環境當然有影響,但當時香港的左 右派的文化角力是公開的,我和雙方都保持友誼關係。然而學院內自成一個「社區」(community),和外界保持距離,至少我自己在教導學生時,鼓勵他 們超越目前的政治局限,現在依然如此。理想主義的壞處是不切實際,但也有好處,就是可以高瞻遠矚,尋求將來的願景。校園是一個最「理想式」的社區,是一群 甘願犧牲物質享受和名利而熱心教育的「知識人」組成的。這一套思想本身也是一種教育的理想主義,然而我至今堅信不移。只不過面對當今功利為上的「官僚主 義」操作模式,顯得不「與時並進」了,然而沒有理想和願景的教育制度,到底其辦學的目的又何在?


當年的中大,就是建立在一種理想上,每個人對理想或有不同見解和爭論,然而那畢竟還是一個理想的年代。追憶昔時的似水年華,當然不免把過去也理想化了,但 是具體的說,當年的中大校園生活還是值得懷念的。七十年代初的新界正在發展,但還保持鄉村的純樸風貌。我的廣東話就是有時到附近鄉村買菜購日用品時和村婦 交談學來的;在大學火車站買車票時也順便學兩句;清掃我們辦公的大樓(早已不存在)的工友更是我的朋友。我住在崇基教職員宿舍的一棟小公寓(現在依然「健 在」),和女友可以到吐露港划船,向敬仰的老同事如勞思光先生請教時,則到山頂的一家西餐廳「雍雅山房」喝咖啡。總之,對我來說這一個「中大」就是一個 「樂園」,我在此如魚得水,樂不思蜀,根本不想再回美國任教。然而偏偏有一天收到普林斯頓大學一位教授的一封信,請我到該校任教。我不想走,反而幾位老友 勸我走,我被說動了,一九七二年初,還剩下一學期就匆匆離港,「中西交通史」未完的課程,由三位老友代課:胡菊人,戴天,胡金銓,可謂是「頂尖明星陣 容」,校方竟然不聞不問,這種自由尺度,在今日中大難以想像。我至今對崇基校長容啟東先生心存感激,他對我的容忍態度來自何處?基督徒的寬恕心?當年北大 校長蔡元培的榜樣?我不得而知。當然不少中大高層人士聽說我要走了,可能也暗自高興。


這一段個人回憶,只能算是我個人的心路歷程的一小部份。因為今年(2013)適逢中大建校五十周年紀念。中文系向我約稿,遂成此篇。

劉紹銘: 月雲與宜官


華 文世界的「金迷」千千萬萬,讀的是查先生的武俠小說。其實查大俠早年在香港賣文時也寫過「專欄文章」,俯仰天地,無所不談。他的隨筆雜文,早為行家賞識, 可惜這種不以「且看下回分解」作招徠的文字,「市場價值」遠不如英雄肝膽、兒女情長的故事。他的武俠小說坊間幾可隨手撿到。但收入在《三劍樓隨筆》或發表 在其他地方的散篇,讀者要看或要重溫,大概只能到圖書館或舊書店去找。(《三劍樓隨筆》一九五七年香港初版。簡體字版一九九七年上海上市。)


黃子平新近替中華書局編選了金庸的雜文,除收進一些「三劍樓」輯內金庸自己的作品外,還加插了好些在「後三劍」時期發表的文章,譬如說,〈韋小寶這小傢伙〉和短篇小說〈月雲〉。這本散文集叫《尋他千百度》。


我五十年代在台灣讀書,多篇收在《尋他千百度》的文章,最近才有機會讀到。黃子平老師說得對,查良鏞考證成癖。讀史出身的人有此「癖」,順理成章,難得的 是即使「雞毛蒜皮」的事,只要觸動他求證的神經,他也會尋根究柢下去。有一次他跟朋友談到根據莎劇Julius Caesar改編的電影,朋友問他:「刺殺凱撒的人都是元老,為甚麼元老卻沒有鬍子?」


此「怪問」查先生當時答不出來,回家後動手動腳找資料,終於找到答案。原來這是古羅馬男人一種虛榮心的表現。「書上說,古羅馬的青年有許多愛留鬍子,年紀 大起來時,鬍子漸漸變白,他們先把少數幾根白鬍子拔去,後來拔不勝拔,就索性剃去,所以元老反而沒有鬍子。古羅馬人把頭髮披在前額,據說是為了掩飾逐漸禿 出的前額。」這種發現對促進世界文明不一定有好處,但有問題就得找答案,這正是「考據癖」的由來。


《尋他千百度》諸篇,初讀時令我微感意外的是收在「附錄」中的〈月雲〉。這是一篇以民國人物做主角、刊登在上海的《收獲》雜誌的短篇小說。所謂「意外」,就是以小說論小說,〈月雲〉寫得實在平凡,照理說金庸應該「割愛」的。


月雲是給餐粥不繼的農家父母「押」了給一家江南地主的小丫頭,專責服侍小少爺宜官。在鄉下的家,月雲經常餓飯。到了宜官的地主人家,得少主賞賜,嚐了生平第一口吃年糕的滋味。「過去烘糖年糕給宜官吃,聞到甜香,只有偷偷的嚥下唾液,不敢給人聽到見到。」


宜官的課外讀物是哥哥從上海帶回來的小說。他特別喜歡巴金。只是他覺得月雲長得「醜」,又「蠢死了」,一直沒有像《家》中的三少爺那樣跟丫頭鬧戀愛。但巴 金「人道主義」的思想對他影響甚深。他學會了平等待人,對人要溫柔親善,因此他從未打罵過月雲。有時還把自己讀過的小說中的故事講給她聽。


抗日軍興,宜官老家起巨變,長工和丫頭各奔前程,母親在逃難時生病,因缺乏醫藥,死了。兩個弟弟也死了。宜官倒上了大學,抗戰勝利後給派到香港工作,月雲 沒有跟着他去,以後這小丫頭就在他生命中消失。後來山東的軍隊打進了宜官的家鄉,他老爸給新政府判定為「欺壓農民」的地主,處了死刑。


宜官在香港哭了三天三夜,但內心並沒有痛恨殺害他父親的軍隊。他想到這是天翻地覆的時代動亂。他想到千千萬萬境況與月雲相似經常餓飯的小丫頭。他想到爸爸 媽媽,他們的地是祖傳的,自己雖然沒有做壞事,沒有欺壓旁人,「然而不自覺的依照祖上傳下來的制度和方式做事,自己過得很舒服,忍令別人捱餓吃苦,而無動 於衷。」


這篇「小說」到這裏突然峯迴路轉,令人措手不及。以下這段自述全文抄錄:


宜官姓查,「宜官」是家裏的小名,是祖父取的,全名叫做宜孫,因為他排行第二,上面還有一個哥哥。宜官的學名叫良鏞,「良」是排行,他這一輩兄弟的名字中全有一個「良」字。後來他寫小說,把「鏞」字折開來,筆名叫做「金庸」。


這麼說來〈月雲〉可再不是小說家言了。宜官就是金庸,金庸就是宜官。不突出這二位一體的身份,是說不出「金庸的小說寫得並不好」這種話來的。我前面說過, 〈月雲〉寫得實在平凡,因為作品主題先行,人物的發展受到濃得不可開交的「人道思想」支配,看來有點抽象。但作為金庸創作的一段「心路歷程」看,〈月雲〉 卻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參考資料。


黃子平看透金庸讀史,特別關注歷史人物的性格和身世。〈馬援與二徵王〉一開始就說:「二徵王是漢光武帝所執行的大國主義的犧牲者,是被中國的侵略軍所殺死 的越南民族女英雄。」金庸顯然對「普天之下莫非吾土」的大漢沙文思想很不以為然。《後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明明說得清楚:「中國貪其珍賂,漸相侵侮,故 率數歲一反。」二徵王是兩姊妹,姊姊名叫徵側,妹妹叫徵貳,二人驍勇善戰,受漢人欺負得忍無可忍時相繼起義。「漢朝派去的大官們有的紛紛逃避,有的堅守幾 座城池不敢出來。」


漢光武眼見拿這兩個「蠻女」沒辦法,終於建武十七年任命伏波將軍馬援統領大軍南下。黃子平認為〈馬援與二徵王〉本來是要講這位漢代名將的「威水」史的,誰 料筆鋒一轉,替「南蠻」伸張起正義來:「兩個年輕女子領導的起義達成了這樣的規模與聲勢,在一千九百多年以前固然是空前的事,直到今天,世界史上也還沒出 現過類似的例子。」


馬援於建武十八年四月間從海道登陸越南,與徵側大戰,打敗了二徵王。她們逃到山地之中,第二年終為馬援軍所害。黃教授據此用了史筆:「熟讀《天龍八部》的讀者,曉得喬峰蕭峰的身份認同如何在胡漢之間兜兜轉轉,當能明白金庸的『民族立場』在這裏的倏然翻轉。」


熟讀〈月雲〉的讀者,當能記得這篇小說是這樣結尾的。金庸這個作者自說自話供稱:


金庸的小說寫得並不好。不過他總是覺得,不應當欺壓弱小,使得人家沒有反抗能力而忍受極大的痛苦,所以他寫武俠小說。他正在寫的時候,以後重讀自己作品的 時候,常常為書中人物的不幸而流淚。他寫楊過等不到小龍女而太陽下山時,哭出聲來;他寫張無忌與小昭被迫分手時哭了;寫蕭峰因誤會打死心愛的阿朱時哭得更 加傷心;他寫佛山鎮上窮人鍾阿四全家給惡霸鳳天南殺死時熱血沸騰,大怒拍桌,把手掌也拍痛了。他知道這些都是假的,但世上有不少更加令人悲傷的真事,旁人 有很多,自己也有不少。


「眾裏尋他千百度」,原來那位當年用竹尺遞上一條熱烘烘的年糕給小丫頭吃的少爺正是查大俠金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