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3月14日星期四

林沛理: 網絡博弈的政治




網絡聯繫技術提升個體互動質量,以及參與社會事務能力,長遠必產生重大政治後果。

全球用戶超過四億的手機即時通訊應用程式「WhatsApp」早前公布向Android智能手機系統用戶收取每年約港幣八元(約一美元)費用,網上隨即狠批和痛罵WhatsApp,社交網絡罷用WhatsApp群組更無日無之。

在群眾壓力下,WhatsApp不動聲息將用戶的免費使用期限延長三個月至一年。多份香港報章用「跪低」(跪下)來形容WhatsApp的政策轉向,有的更認為事件就像一年前捲入禁攝風波的名牌D&G要向它「冒犯」的香港市民「衷心致歉」一樣,是人民力量的勝利、市民團結抗爭的成果。

這令我想到當年大學畢業,一個哲學教授語重心長地對我說的一句話:「Be thankful for all your small victories, they may be all that you have」(每次小勝都要心存感激,因為小小的勝利可能就是你最大的成就)。

小小的勝利,足以讓人歡天喜地,志得意滿,因為即使只是贏一點點,都會予人一種錯覺,以為擁有可以改變現狀的權力(a false sense of power and control)。從心理學的角度,人既有天生的防衛機能,自會因應生活的種種難題制定各式各樣的應對策略。在形勢比人強的環境下,大多數人無力改變他們的生活與環境,只得逆來順受。於是,如何在一個沒有勝望的處境(no-win situation)中攫取外人看來無關宏旨、不影響大局的「小勝」,成為大都市小人物一種自保和自我麻醉的生存方式。

這些用來救贖平淡生活的小勝利,可以是在繁忙時間成為最後一個擠進地鐵車廂的乘客,可以是以半價吃自助餐,也可以是在網上的討論區慷慨陳詞;各適其適,最重要的是「自我感覺良好」。在這樣的標準下,令WhatsApp「跪低」無疑是小勝利之中的大勝利。

對建制來說,偶爾發生WhatsApp「跪低」一類事件,給市民積壓的不滿通通氣,讓他們拋頭顱、灑熱血的革命熱情得到宣洩,只會有百利而無一害。在現行制度下,大多數人被少數的當權者、特權階級和既得利益者剝削、操縱和勞役。這種制度的最大功能,是對現狀進行永無休止的鞏固和複製;並且製造一種錯覺,叫人相信現狀是無法——也不應該——一下子改變。任何改變必須以循序漸進的方式進行,否則整個社會——不只是當權者、特權階級和既得利益者——都要付出沉重的代價。

馬克思認為,沉默的大多數接受或至少默許這套論述,因為提出這套論述的政府擁有管治和使用武力的合法性;而他們的思想經特權階級和既得利益者無所不用其極的操縱,也會產生一種「維持現狀符合社會最大利益」的假意識(false consciousness)。其實這也是人性使然:人天生有一種抗拒改變的「惰性思維」(intellectual inertia),變是需要理由的,不變卻不需要理由。這使得他們成為對當權者、特權階級和既得利益者非常有用的傻子(useful idiots)——他們以任勞任怨和逆來順受去維護一個把他們剝削到極致的制度。

WhatsApp讓步,社交網站的動員能力功不可沒。越來越多人相信,社交網站是推翻獨裁和反抗暴政的犀利武器:它打破時空的限制,將人與人,以及思想與行動,更緊密地聯繫起來;不管是用來政治動員、互通消息,還是拆穿政府的謊言,皆無往而不利。

也有人覺得這是一種對新科技和新發明的盲目樂觀主義。暢銷書《網絡妄想》(The Net Delusion)的作者Evgeny Morozov將那些對網絡通訊的解放潛力深信不疑的人,稱之為網絡烏托邦(cyber-utopianism)的信徒。他指出,包括互聯網在內的所有通訊技術可以用來行善,亦可以用來作惡,本身並無反強權和反暴政的親民本質。

無論如何,作為一種通訊技術,互聯網遠較電報、電台廣播、電視、傳真機、固網和流動電話優勝,因為它以多人對多人(many-to-many),而非一人對多人(one-to-many)的幾何結構運作。至於由互聯網衍生出來的面書和推特一類社交網站,所使用的更是一種嶄新的聯繫技術(connecting technology),大大提升個人與群體互動的質量,以及他們參與和影響社會事務的能力。如此大規模、跨階層,以及每日都在進行的「給力運動」(empowerment movement),必然會產生深遠的政治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