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5年4月1日星期三

林行止: 借題發揮誰意氣 笨伯聰明慶今朝



今天談兩宗本港近事。

甲、

香港的通訊事務管理局一直給人的印象是有守有節,可是,特區政府的相關政策,尤其是在電視發牌方面的搖擺不定,經常不依常規章法而強說「尊重法律的程序公義」(行政長官梁振英語),那份言不由衷,完全欠缺真實感的煞有介事,着實令人啼笑皆非。

亞洲電視苟延殘喘的掙扎,主事者幾番新人換舊人,到了王征手上,可謂花樣百出,新聞部更有異常變化,時 有耐人尋味的狀況。最新事例是愚人節前夕,行政會議準備翌日(愚人節「正日」)商討亞視牌照延續問題的關鍵時刻,曾於二○○八年閃電出任該台行政總裁不足 兩周便「掛冠」的王維基,竟然被傳聞是入主亞 視的投資者。三十一日傍晚,亞視新聞還正面報道亞視兩名主要股東(王征和黃炳均)出售其所持亞視百分之五十二股權;同一天,王維基擁有的香港電視網絡股價 在美國預託證券市場大升……

當年王維基「入主」亞視十二天便因故而去,其「故」是傳聞他口不擇言,既強調亞視不該背靠中國、不該變 成「央視第十台」,又說「親共電視沒人看,只有反共電視才有觀眾」等「妙」論,加上傳聞中調侃女部屬等的非常言行,他遂不見容於向來標榜支持建制的亞視東 家,令他成為亞視有史以來任期最短的行政主管。

不久後的二○○九年,特區政府接受免費電視牌照申請,王維基初以城市電訊申請,在當局尚未表態(遑論批 准)時,他便大張旗鼓、大展拳腳,既大舉向無綫和亞視挖角,營造牌照必不落空的架勢,並於二一二年年底把城市電訊(香港)有限公司,易名香港電視網絡有 限公司……。可惜,當局在該公司成立約一年後,拒絕其牌照申請。王維基那時進退維谷的處境和失落的心境,充分反映在他嘲弄政府的言文上。不是完全無理的特 區政府,卻顯得詞窮理屈。

亞視帶「病」延「年」,情況悲涼,員工欠薪、股東借錢才能「延後」出糧,領工資的員工要簽借據,真是荒 天下之大謬,把事件弄得特別醜陋,是資本主義香港的大污點!老實說,特區政府對亞視的容忍已超逾一般港人的想像,不僅沒有提前終止亞視禍及員工的慘淡經營 (這本來應全部由資本家承擔的);而亞視不按牌理出牌的擦邊球式「經營」,好像永遠擦不着管治者尤其是行政長官的老臉。這回賣盤過程撲朔迷離,在愚人節的 四月一日下午終於「揭曉」收購者是一個私募基金,令人驚訝的是,就在股權可能易手、重組仍然命懸一線之際,行政會議於愚人節傍晚宣布不讓亞視續牌的決定! 通訊事務管理局主席表示「欣然」,亞洲電視有限公司則表示「意外和憤慨,將繼續抗爭,不排除採取法律手段」。後事如何,雖然已寫在牆上,但亞視會採取什麼 手段,不妨拭目以待。

這個橫看豎看都是遲來的決定,暴露了不少特區政府行事在「親中」陰影下的猶豫不決和面對有關人士「可能 有北京支持」時的膽怯。梁振英在「開放天空」的增發免費電視牌照上,擺明無意貫徹前人既定政策,而亞視拖泥帶水的苦撐,行政會議選擇在言之鑿鑿有私募基金 注資時叫停,究竟是誰識破注資入股的不牢固或牢固而新經營者「政治上不被接受」……。四月一日守候這宗大眾關心峰迴路轉的新聞,確令港人感到應景。

乙、

特區政府禮賓府的「家暴傳聞」,冷熱及虛擬傳媒繪聲繪影、有圖「偽」證,鋪天蓋地, 任何寫作人都會心癢難熬,想插上一手、寫它幾筆;這些天來,筆者起先「冷」眼旁觀,不着隻字,完全沒有在此事上說三道四的衝動,皆因筆者雖非全心全意接納 「天下無不是父母」的說法,卻對「可憐天下父母」的老話有點會心。家人的「病」心理的或肉體的暴露人前,變為街談巷議被人指指點點,作為公眾人物的家 長,和升斗蟻民一樣,哪會不感難過?不覺難堪?甚至心如刀割!從這個角度視之,行政長官梁振英和他的夫人,絕對是有不少人同情的家長。

三月十九日,本報前總編輯、現任特約評論員練乙錚發表題為《梁齊昕的處境不就是香港人的一個縮影 嗎?》,迴響甚大,公眾談論者眾、媒體引述者夥,固不待言,梁氏亦被觸動「彈起」,不然不會當天便發「嚴正聲明」,指責練氏「借題發揮」,既以命令式口吻 「懇求」大家給他的女兒和家人一點空間,又以指令式筆鋒,「請」練先生和《信報》停手。《信報》總編輯郭艷明回應傳媒對梁氏「批評」練文的看法時,以《信 報》只是一個發表意見的平台作答,並說練乙錚一向有其個人觀點,而「文章觀點並不代表報社的立場」!

受意識形態及科網技術之變的影響,近年傳媒生態不斷蛻變,如今主場《信報》的當家說《信報》是一個發表 意見的平台,是否等於說《信報》不過是一個印刷版的「博格滙」?那是否意味練教授的「個人觀點」與《信報》的立場,根本是並不相干的兩回事?這兩個問題, 一直令筆者這個過氣傳媒人十分困擾,以至有不吐不快的窒息感,這正是筆者在練氏表示「衷心希望事件(疑似家暴)到此(道歉文發表日)為止,讓需要安寧的人 得到安寧,亦讓評論界更好關注其他的重要議題」後,仍然避免不了提及行政長官家事。

印刷媒體與電子媒體不同之處甚多,其中一項是前者刊出的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符號,都是通過重重編審程序 才能發表;那與後者那些編輯來不及評審的直播節目不同。顯而易見,遇上具爭論性、政治性的敏感論題,電子媒體例行亦確有必要發出「免責聲明」(如「嘉賓意 見不代表本台立場」);但印刷媒體這樣做便非常牽強。

筆者主事時,《信報》是朝向廣納各方意見的平台進發,讓不同價值觀的論者就事論事、講求(各自的)道 理,正是媒體一項最寶貴的功能。基於市場需求,媒體容納多元的特約及讀者來稿,才為市場歡迎。由於這些稿件都經編輯之手發刊,因此,在出狀況後,社方無論 如何不能說某些「問題文章」不代表報方立場以求免責(這是何以過往涉及誹謗罪名的訴訟,出版人、印刷商、總編輯及作者無一「幸免」)。不必諱言,編者未必 同意作者的意見,然而,編者沒有立場,卻有傾向。在這種情形下,印刷媒介管理當局的「免責聲明」,只會令相關作者難過甚至難堪而於事無補。練乙錚其後對無 辜者致歉,文內沒有反問郭總編輯什麼是《信報》的立場,反而加上「筆者的文章不代表《信報》立場,上面各段文字也然!」在筆者看來,那是痛入心脾的幽默!

練文發表當天,行政長官致《信報》的函件中,指責作者「借題發揮」,真是言「偏」了,誰的文章不是「借題發揮」呢?梁氏的「來信」是個例外嗎?他不視此為「借題發揮」,但事實正是如此。他的「來信」說「我作為行政長官,不介意有不同意見,但即使政見不同, 亦不應利用公職人員家人的健康或情緒問題,達致政治宣傳目的!」這段話的用意頗值商榷如果梁氏真的不介意不同意見,又怎會認為指港人當前的處境似其女兒 的感想,原來是有「政治宣傳目的」!非常明顯,行政長官不是平情論事,而是揮筆(按鍵盤)殺敵,且出手非但不是兵不血刃,而是大灑狗血,毫無作為特區香港 最高領袖應有的氣度!雖然欠缺量度,梁氏的霸氣盡露,他藉「來信」教訓練教授︰「政治攻訐,禍不及家人,這是做人做事的底線,請練先生及貴報停手。」盛氣凌人,躍然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