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4年12月14日星期日

《論語別裁》南懷瑾 - 子路第十三(下)



 【正己而後正人】

  《子曰:苟正其身矣,於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這是中國政治思想重點所在,也是孔子所說名言──「政者正也」的引伸。主要是要求於領導人的。我們都知道中國文化中有一句「《春秋》責備賢者」的慣用語。這是說明孔子作《春秋》的主要宗旨,是為了時代的衰頹,社會風氣的敗壞,盡他對於歷史的責任。他並不苛責一般人,因一般人大都是盲從的,聽命的;他責備的是領導者,當權者,或者有道德學問而負這種責任的賢者。倘使這些人搞錯了方向,會導致歷史的重大罪過,因此《春秋》以中正責備賢者。《論語》中這裡的觀念也是如此,解釋為政的道理在於先求自正,後來曾子《大學》的正心誠意等一系列思想,也是孔子這一觀念的引伸、演繹。到了唐代,真德秀著《大學衍義》、《心經》(儒家的心經)、《政經》等書,就是強調這個重心給帝王和領導者看的,所以唐代以後,用《大學》、《中庸》的正心誠意思想,作為領導人必然的修養,也是根據孔子這裡的思想。

  這裡在文字上的解釋很簡單,政就是正,「苟正其身矣,於從政乎何有?」這句話譯成現在的白話文就是:假如本身公正,去從政,不必講,當然是好的。「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政者正也,要正己才能正人。假使自己不能端正作榜樣,那怎麼可以輔正別人呢?

  下面跟著這一政治原理,描述一則冉有的故事。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對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雖不吾以,吾其與聞之!》

  這一段記載很妙,也是孔子的幽默處。孔子學生冉有,當時在魯國的權臣季家做事,職位很重要。在魯國的歷史上,季家當時很糟糕,想爭奪政權,不臣的跡象都顯露出來了。在上論《八佾篇》中就曾記載,季氏旅於泰山,孔子曾找冉有,問他能不能想辦法救季家,糾正他的思想。冉有說不能,可是冉有還在季家做事,有一天冉有退朝後,見到了孔子。(中國古代都在朝上處理公文,也等於是現代每天的朝會,討論政治,處理公事。)

  說到這裡,我們有許多感慨。現在大家都覺得每天的會議太多,頭大得很,這是中西文化合璧的過渡時期的現象。時代不同,社會結構、人事變化古今大不相同。古代官制人事比現在少得多。就清代而言,康熙年間,全國上下二十餘省,從中央到地方的正式朝廷官員,只有二萬五千多人。就此人數,辦理約四萬萬人的政治事務。當然,我們看到清末的政治非常腐敗,但是在腐敗中間,也有一點值得注意,就說那時腐敗衙門的師爺們,每天上班,大多已在下午兩三點鐘,吃過午飯,睡好午覺,鴉片煙抽足以後才上班。可是他們今日事今日了,難得有拖到好多天才辦的。難道說這是制度問題?實在難以下一評斷!

  再看古代,皇帝都是早朝,非常辛苦。就以清朝的皇帝而論,承繼中國五千年文化的正面,專權到了極點,事無鉅細都要過問,以致皇帝從來不能睡得舒服。凌晨四五點鐘就要起床,如果貪睡起不來,就有一個老太監跪下來叫;如果叫不起來,就由另一太監,打一銅盆熱水,絞一條熱熱的面巾,覆到仍在睡夢中的皇帝臉上,替他擦一把臉,硬把他拖起來,替他穿上龍袍,拉著去主持早朝。吃飯也沒有人陪,孤家寡人一個人吃。清代先祖的法制:不能由皇后陪,最多下命令找一個喜歡的妃子陪他吃。人到了這個地步,權力固然可愛,可是有許多事情,就沒有味道了。我們順便講到這些,是要注意早朝制度。

【閒話一句】

  幾千年來,一切國家大事,都決定在早上,乃至個人的處理政事,也是如此。如曾國藩當年理政,就不大開會,而是找部屬們一起吃早飯。有一個人不到齊,他就不動筷子,利用吃早飯的時間,討論了事情。所以對於過去的早朝和現在的會議,我們可以好好對比研究一下,對於自己國家將來制度的問題,也是值得考慮的一點。

  這裡是說,一天冉有退朝回來,孔子問他為什麼今天回來這麼遲?冉有告訴孔子,因為有政務須要商量。孔子說,我清楚得很,看起來好像是國家的大事,雖然我沒有參加,不過就好像親自聽見一樣。孔子這個話非常幽默,想來,他說此話時,一定作了一個幽默的微笑,等於打冉有一棒。

  《定公問: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如知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曰:一言而喪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子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

  魯定公一天問孔子,他說一般人都說,不要隨便說話,尤其是從政的人,在上面領導的人,只要一句話,就可以「興邦」,有這個道理嗎?孔子說,話並不是那樣說法。「一言而可以興邦」,這句話是一個原則,譬如說有一句一般人都知道的話「為君難,為臣不易。」這不就是一句話嗎!做領導人困難,做幹部也不容易。

  這也就是孔子的機會教育,他對自己的國君,不好意思直接教訓。可是趁這個機會,舉出這句話來作例子,無形中教育了他。魯定公本人就是領導人,所以他說假使一個人懂了「為君難,為臣不易」這句話,就可以興邦了,事業前途無量了。這段文字很簡單,如以歷史的事實來講,一言可以興邦的史實很多,試舉兩個例子:

  一個例子是唐太宗時代的名論:「創業難,守成也不易。」就是這個道理,不但國家天下事如此,個人也是如此。一個人由貧窮而變成富有,是創業難,至於子孫的守成,又是一個大問題。究竟哪一個難?在中國古代政治思想上,素來認為兩皆不易。另一個例子,宋高宗曾說過,吾年五十方知四十九之非。其實這句話,春秋戰國時,衛國的蘧伯玉也這樣講過,人由於年齡的增加,經驗的累積,回過頭一看,才發現過去的錯誤。這些都是「一言興邦」的實例。

  引伸到下面的「一言喪邦」,一句話而亡國的,又可以舉很多例子了。歷史上楚漢之爭,劉邦的長處,是聽從別人的話,他的所以成功,是對於別人的好意見馬上接受。如果我們研究歷史上一些成功和失敗人物的性格,會發現很有趣的對比。有些人的性格,喜歡接受別人更好的意見;不過,能立刻改變,馬上收回自己的意見,改用別人更好意見的人太少。劉邦是這少數人中的一個。而項羽對於自己的主意就絕對不會改變,絕對不接受別人的意見。對於這一點,在個人修養上是要注意的,尤其作為一個單位主管,往往容易犯一種心理上的毛病,明明知道別人的意見更對,更高明,可是為了「面子」,為了「下不了台」而不接受。這種心理,大而言之是修養不夠,小而言之是個性問題,自己轉不過彎來。現在,我們看看項羽在歷史上一個重要的決定:當項羽打到咸陽的時候,有人(據《楚漢春秋》的記載是蔡生,而《漢書》的記載是韓生。)對他說:「關中險阻,山河四塞,地肥饒,可都以霸。」勸他定都咸陽,天下就可大定。

  關於這一點,我們中國歷史上曾有很多研究,國都應該定在哪裡?歷代都有討論。宋元以前,首都多半在陝西的長安,宋代因為國勢非常弱,定都汴梁。當時也曾有人認為洛陽是四戰之地,不宜為首都。往下元、明、清八百多年來,首都則在北京;民國成立以後,對於定都的爭議,當時也有許多主張。一派主張定都北京;一派主張定都南京;還有人主張定都到咸陽;又有人主張定都北京或南京都可以,但是應該在長安、武漢等地設四個陪都。這一派人看到了將來國家的大勢,要與國際的局勢相配合的。一個國家究竟定都在哪裡,政治、軍事、經濟、外交各方面的配合都很重要,這是一個大問題。我們現在為了配合將來時代,預為國家的大計研究,這些歷史,乃至於近代史、國際現勢,都要研究。這是題外閒話了。

【風頭主義的英雄】

  我們再回來講,項羽對這個定都的建議不採用。他有一句答話很有趣,也是他的名言:「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誰知之者?」就憑了這句話,他和漢高祖兩人之間器度的差別,就完全表現出來了。項羽的胸襟,只在富貴以後,給江東故鄉的人們看看他的威風,否則等於穿了漂亮的衣服,在晚上走路,給誰看?他這樣的思想,豈不完蛋!所以項羽注定了要失敗的。而同樣的事發生在劉邦的身上又是怎樣呢?

  劉邦大定天下以後,他自己的意思要定都在洛陽。但齊人婁敬去看他,問他定都洛陽,是不是想和周朝媲美。漢高祖說是呀!婁敬說,洛陽是天下的中心,有德者,在這裡定都易於王;無德則易被攻擊。周朝自后稷封邰,到文王、武王,中間經過了十幾世積德累善,所以可在這裡定都。現在你的天下是用武力打出來的,戰後余災,瘡夷滿目,情形完全兩樣,怎麼可與周朝相比?不如定都關中。當然有一番理由,張良也同意,劉邦立即收回自己的意見,採納婁敬的建議,並賞給五百斤黃金,封他的官,賜姓劉。

  以這一件強烈對比的史實,清代嘉道年間,有個與龔定盦齊名的文人王曇,寫了四首悼項羽的名詩,其中有一首還說道:「秦人天下楚人弓,枉把頭顱贈馬童。天意何曾袒劉季,大王失計戀江東。早摧函谷稱西帝,何必鴻門殺沛公?徒縱咸陽三月火,讓他婁敬說關中。」這是王曇悼項羽有名的四首詩之一。「秦人天下楚人弓」,典故出在春秋戰國時,楚王的一張寶弓遺失了的時候,人家向他報告,這位皇帝說:「楚人失之,楚人得之。」意思是說皇家保存與百姓拿到,都是一樣,不要太追究。王曇引用這個典故,說秦始皇死了以後,中國人的天下,凡是中國人都可以出來統治。「枉把頭顱贈馬童」,指項羽在垓下最後一仗,被漢軍將領四面圍困的時候,他回頭看見追殺他的,正是他一個投降了劉邦的老部下,名叫馬童。馬童見他回頭,側過臉去。項羽說,你不要怕,你不是我的故人馬童嗎?聽說劉邦下令,凡得我頭顱的可賞千金、封萬戶侯。你既是我的故人,就把這顆頭送給你。於是項羽自刎了,這也就是項羽的氣魄。「天意何曾袒劉季?」劉季是劉邦的名字,這是說項羽「非戰之罪,天亡項羽」那句話的錯誤,而項羽的錯在哪裡呢?「大王失計戀江東。早摧函谷稱西帝,何必鴻門殺沛公?徒縱咸陽三月火,讓他婁敬說關中。」這就是項羽失敗的關鍵。

  這裡再插一段閒話。說到歷史很妙,大家都知道秦始皇燒書,對中國文化來說,是一個大罪行。但是他的罪過,也只能負責一半。因為秦始皇不准民間有書看,把全國的書籍集中起來了,放在咸陽宮,後來項羽放一把火燒咸陽宮,這把火連續不斷地燒了三個月,有多少書籍、多少國家的財富,由他這把火燒掉了。所以嚴格說來,中國文化根基的中斷,這位項老兄負有很大的責任。但後世卻把這一責任,全往前面秦始皇的身上推了。至於項羽的責任,由於對失敗英雄的同情,就少提了。

  我們由「一言而可以興邦」的思想見解,所以又牽引出許多閒話。現在我們的國家,東方的國家,全世界的國家,都受了美國一句話的害,也就是一個政策的害。美國的什麼政策?世界上史無前例的所謂「不准打勝利的仗,打有限度的仗。」我們這一代的歷史,大家對這句話,並沒有什麼很顯著的感覺,正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我們都在這個時代中,就沒有感覺到,假使我們退後一百年,或超前一百年來看這段歷史,看看美國人這一政策的結果,害死了多少人?破壞了多少國家?這個想作世界盟主的決策有多麼滑稽!多麼悲慘!「一言喪邦,一言興邦。」就是這個道理。我們由歷史上的故事,比類引伸體會,必定更為親切。同時,我們身為現代人,再由現代醜陋的一面去看看,更可瞭解這道理。

  下面也是一樣,魯定公問,有人說一句話就可以亡國,有沒有這種事?孔子說,這個也一樣的,不是如此隨便解釋就可以的。接著下面孔子講的這句話就很妙了,他說有人說,我並不樂意作君主,只是為了言出法隨,誰都不能違背,可以完全依照我的意思,達到我的理想,這樣才過癮。孔子為什麼對魯定公說這個話呢?其實這情形也不止是魯定公一人犯的錯誤,一般人都有他同樣的毛病。試想為什麼人總喜歡抓權呢?因為有權力的人才能夠隨心所欲,才能夠控制別人聽自己的命令。所以歸納起來,孔子的意思是如果以這種心理來從政,那就錯了。下面的人不反對,並不見得你個人的意見就是對的。問題在思想的本身,在於領導人的意見本身對與不對。如果意見是對的,應該絕對信仰,不能違抗;如果領導人的思想不對,而要人們一定都服從他,這就要喪邦了。「一言興邦」與「一言喪邦」,連起來就是這個意思。

  我們大概地舉了過去的歷史,以及我們自己在這個時代的風暴中,所親身體會的經驗,希望大家對這一節能有更深的體會。

【畫龍點睛】

  下面另外提到一個人葉公,他也是春秋時代的一個諸侯,用我們的口頭語講起來是一個小皇帝。歷史上有名的故事「葉公好龍」,就是有關於他的典故。前面曾經提到過,此人在宮廷中牆上、樑上、柱上,到處畫的、雕的都是龍。因之感動了真龍來,他卻又嚇死了。後人對於好講道德,而真要他行德時又不幹了;又如好交朋友,而朋友有困難時又不幫助了,這一類事故,便引用葉公的故事,說此人講德道、好交友,如「葉公之好龍」。

  《葉公問政。子曰:近者說,遠者來。》

  春秋時,人口少,土地遼闊,很需要老百姓,所以孔子說,能夠做到近者悅,遠者來,就是最大的成功了。在領導人來說,跟隨的人,不願離開;在外面的人都想回來;別處的人都想來投效,這就成功了。相反的,在你身邊的人想離開,在外面的人沒有向心力,這就有問題。孔子這兩句話,後世更引伸到外交上,能夠與鄰近的國家,相處得敦睦;而距離遠的國家,也願意來交往,這就做得很成功。

  《子夏為莒父宰,問政。子曰:無慾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

  子夏一度在莒父做地方首長,他來見孔子問政,孔子告訴他做地方官的為政大原則。這就是前面提到過,要有遠大的眼光,百年大計。做一個地方首長,行政、建設等一切制度,要顧全到後果,為百年的大計,不要急功好利,不要想很快的就拿成果來表現。也不要為一些小利益花費太多心力,要顧全到整體大局。

  接著,「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兩句名言,大家都懂得,不須多說了。

  下面舉的一個例子,是法治思想與法理的重點,同時也與社會的道德觀念有關。

  《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葉公告訴孔子說,我們這個社會裡,老百姓的思想、性格都很直爽,不狡詐。一個父親偷了別人的羊,他的兒子會挺身而出,作證人。我們這個社會風氣有多好!葉公這個話,我們要注意。無論是研究法律的,研究社會制度的,研究政治的,盡管只看到這麼幾句話,要領會出,對於社會心理、政治心理、法律的最高法理、犯罪心理,都有關係。

  孔子聽了他這幾句話,答覆說,我們那邊社會的情形,與你們這裡就這不同了。如果兒子做錯事,當然父親為了親情,會為兒子隱瞞一點;父親做錯了事,兒子也當然替父親隱瞞一番,這是人情之常。也許你看來這樣不夠誠實,不夠直爽,可是所謂直的道理也就自然在其中了。這就是中國後世所謂法律不外乎人情的意思。假如講法治的道理,父親偷了東西,兒子告密,並沒有錯,在法律的觀點上看,是合理的行為。從人情上看,作心理研究,這一對父子之間,早就有問題存在了。人與人之間,不要說是父子,即使朋友之間,也不免有這一點感情。如果人沒有這點感情,而認為一定要這樣做才是對的,這個問題很大。所以這一段,作深入的研究,就有很多道理可以貫串了。

  接著轉了一個氣勢,上面是談為政有關的問題,下面則談學問修養方面。

  《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

  講到這裡我們要注意:孔子的整體思想都在談仁,究竟對「仁」下的定義是什麼?千餘年來,對於孔子的仁,敢下一個定義的很少。《里仁》全篇講仁,那都是講仁的用,仁的行為,《顏淵》這一篇,孔子講到仁,他下一個定義「克己復禮」為仁,這是仁的體。顏淵再問方法,孔子告訴他「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就是修養到仁的方法。

  現在《論語》已講了一半,如果明辨一下,孔子的「仁」究竟是什麼?我的感想,只可引佛學上一句話:「眾盲摸角,各執一端。」從《論語》上所看到的孔子思想,都是講仁的用。如勉強抓住其中那一點,就認為是仁的全體,就等於「眾盲摸象,各執一端。」仁在孔子的思想中代表了很多,從形而上的本體,到形而下萬事萬物的用,都歸到仁。

  現在樊遲問仁,孔子講的是對個人修養的仁,他說自己平常的言行,恭敬而誠懇,做事盡心負責任,對長官、朋友、部下,對任何人無有不盡心的。恭、敬、忠,這三個要點具備了的人,即使到了毫無文化的野蠻地區,也是了不起的。這是仁的用,他希望學生們在內聖外王的修養,都能做到這個重點。

【是不是──士】

  《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曰:敢問其次?曰:宗族稱孝焉,鄉黨稱弟焉。曰:敢問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軟軟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曰:今之從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上面曾經講過「士」的觀念,從一般的習慣,認為古代所講的「士」就是知識分子,這個話實際上很籠統。古代的士,必須內在的道德,外在的學識,兩方面都很好,才能稱作士。子貢這裡請教孔子,怎麼樣才叫士。

  孔子說,第一是「行己有恥」。「有恥」包括了很多意義,最基本的是自己的人格道德沒有污點,這是對於自己的要求。我們每人幾十年交來了許多朋友,其中的確有些人非常有恥,怕做錯了事,怕難為情,自己沒面子,不好意思。

  真正愛好面子這一點心思,培養起來,就是最高的道德。

  然後「使於四方」。「使於四方」,也可作社會關係來解釋。強調一點來說,這裡可以認為是偏重於外交。孔子有許多國民外交的工作,乃至代表政府的外交工作,都是子貢去做。所以狹義來說,做外交要「行己有恥」,是非常重要的。除了外交官以外的人,一樣用得到。如果「行己有恥」,當外交官到外國去,對於職責、任務都能勝任愉快,這就叫士。孔子為什麼作偏重外交的答覆?我們要瞭解,孔子所處的春秋戰國時代,非常混亂,並不統一,各國諸侯,各自為政,處處用得到外交,和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一樣。我常說,讀《春秋左傳》,就可以瞭解現在這個時代,現在就是春秋戰國時代的放大。

  講到這一點,又涉及歷史哲學了,曾有人說歷史是重演的,也有人持反對的意見,認為歷史絕對不會重演的。這就成了歷史哲學上的爭論。而事實上歷史會不會重演呢?我們可先讀唐代竇鞏的一首詩「傷心莫問前朝事,惟見江流去不回。日暮東風春草綠,鷓鴣飛上越王台。」這首詩全部都是哲學思想。東流的江水是一去不回的,但江水永遠在東流,歷史的原則是不會變,所以也可以說歷史是反覆的。因此認為要瞭解今日的國際大勢,要讀歷史,尤其要讀《春秋左傳》,大原則不會錯的,不過要自己去領悟。

  因此我們讀了這段書,知道孔子在春秋戰國那個時代,認為「士」,有才能的人,在外交上能達成任務,辦得成功,是了不起的。子貢又問,這太高了,士也有各種各樣的,其次又該怎樣?孔子說,在宗族之間都稱他為孝子,在鄰里之中,地方人士都說他友愛,這也可稱為士了。

  子貢又問,再次一點該如何才是士?孔子說,到處要講信用,要守信。我們研究儒家思想,這一點要搞清楚,中國文化中的儒家思想,有些人要打倒它,實在不曉得活用。我們過去讀書,總是問這個孩子讀書讀通了沒有?不會問拿到文憑沒有;學問要讀「通」,要曉得活用的。孔子這裡說的,一個人「言必信」,講了的話一定要兌現。「行必果」,做事一定有結果,有始有終。這種人該不錯吧!可是孔子說「小人哉!」這樣是不錯,可以用在自己作人方面,但並不一定可以處理國家大事,這也可以叫作「士」。這是三種人才的分類。

  子貢於是再問,現在一般從政的人,老師以為他們怎樣?孔子說,那些都是為了領幾斗米,拿點薪水的人,不必談了。「斗筲之人」,這句話兩個觀念:一是只為了找個工作吃飯的人,哪裡把國家天下事擺在心上,這種人算不了什麼。一是可以解釋為車載斗量的普通人物,太多了,不必談。

  《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猖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上面講了人才的分類,人格的看法,下面就引用孔子的評語,中行的人,就是行中庸之道的人,自己有中心的思想,而能調和、中和矛盾的思想或感情。孔子認為這種人才還是太少,不易得到。

  其次孔子欣賞兩種人,就是狂、狷之士,這種人往往是中流砥柱的人。就對交朋友而言,平常無所謂,到了真有困難時,能來幫忙的朋友,不是狂之士,就是狷之士。如何是狂?如何是狷?以前解說過,不必再重複了。

【有恆為成功之本】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恆,不可以作巫醫。」善夫!不恆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佔而已矣。》

  這一路下來,都是討論人的問題,以現代來說,包括了人才的分類、人格的類別、人性的研究,這些都與為政有關係,到這裡孔子引用南方人的話。春秋戰國時的南方,像楚國,在長江以南,道家的思想比較發達。事實上現在也是如此,如湖南、貴州、四川一直到西藏,現代所謂的神秘學都比較發達。印度也是這樣,在南方神秘學比較發達,任何國家都是南方神秘學比較發達。北方的人個性堅強,行動果斷;南方人比較優柔,也比較聰明。不但中國如此,外國也一樣。這是什麼道理?擴大問題來研究,是因地質影響人的個性,前面提過,顧祖禹著的《讀史方輿紀要》這本書,各地人的性格,都有其地方性的特點。

  古代把醫和巫放在一起的巫術,包括了符咒,這些都是神秘學,涉及精神力量的問題。說到這裡,問題又大了,這裡巫醫,是古代巫與醫並稱。古代的記載,巫為巫祝,後來醫學有一科名「祝由科」,可也真靈。這些證明了人的精神可以控制物質,轉變物質的,物質的根本在精神。如湖南辰洲派的符籙,怪事很多。

  古代認為巫事雖是很淺薄的事,可是沒有恆心,就學不會。孔子在這裡引用南方人這個觀念來說「善夫!」認為這話非常對,是真理。為什麼?任何人做事沒有決心,沒有恆心,都做不成。常聽人說中國功夫,什麼是功夫?我說,方法加上時間,加上實驗,就等於功夫。有方法沒有用時間練習,怎麼會有功夫?任何一種功夫都要有恆。下面孔子引用的兩句話,「不恆其德,或承之羞。」是《易經》上恆卦九三爻辭,卜卦用的。意思是說做事情,修德行,如沒有恆心,做做停停,終歸沒有結果,很難為情。這雖然是卜卦用的話,但真正懂了有恆的道理,用來處事,就不必去求神問卜,只有「自求多福」了。這和後來荀子解說的:「善於易者不卜。」是同一意義。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這兩句話用來解說前面所提到的「中行」的意義,是最恰當不過了。

  和而不同,就是自己要有中心的思想,能夠調和左右矛盾的意見,而自己的中心思想還是獨立而不移。小人就不一樣了,容易受別人的影響,別人縱然影響了他,然而人各有志,到了利害關頭,意見衝突,相處就不會融洽,自然而然變成同而不和了。

【鄉愿之見】

  《子貢問曰:鄉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

  子貢問孔子,假如有人,鄉黨社會中的人都說他好,都歡喜他,像這樣的人,怎麼樣?孔子說,不可以絕對認可。子貢又說,假如大家都說他壞,又怎麼樣?孔子說,也不可以如此隨便附和。不如鄉黨中的好人喜歡他,鄉黨中的壞人討厭他,才能斷定他的好壞。

  孔子這個道理,說明了一件事,就是我們現代說的「群眾心理是盲目的」。所以一個人對於善惡之間,很難判斷。辦地方選舉或在司法上判案子,就要注意,有時候群眾認為不對的,不一定真的不對;群眾認為好的,也不一定是好的。由此可見為政之難。

  《子曰:君子易事而難說也!說之不以道,不說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難事而易說也!說之雖不以道,說也。及其使人也,求備焉。》

  孔子說,君子之人,與他共事,容易得很。因為君子人多半愛人,多半平易近人,比任何人好相處;但是要想做些什麼事討好他,就很難了。從歷史上看,許多好的大臣、好的領袖,都是這樣,向一個好的主管提供一個意見,只要差不多,他就會接納,准予酌情照辦;但要想使他真的心裡很高興,就很難做到了。至於說不以光明正當的途徑,而想討好他,那更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君子人對於部下,信任、體諒、因才起用。因此,作為一個主管的,對部下的建議,認為可行就採納,不必問這人本身的學識夠與不夠。倘希望自己得到百分之百的滿意,對部下的品德、才能、知識各方面都要求第一流,則不易得。當主管的不必什麼事都要自己計劃,要量才而用,捨掉部下的缺點,用他的長處,下面一定能達成任務,這就是「使人也,器之。」

  至於小人就很難共事。但是摸到他的心理,稍稍迎合一下,他就高興了;乃至其他一下,他都高興。可是小人用人的時候,要求完備,樣樣要好,這做部下的就很難了。

  孔子這些話,都是從政的經驗,這就是聖人。把人情世故,透徹到極點。因此我們知道做領導人的,用人不要過分要求,世上沒有樣樣都好的人,愛打牌的勸他少打一點,愛喝酒的勸他少喝一點。辦好了事,讓他去,不要求備。希望每一個部下都是孔子,道德又好,才能又好,太不可能了。如果孔子來做自己的部下,自己又是一個什麼「子」,才能承當呢?

  《子曰: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

  這又是君子與小人的對比。君子之人很舒泰,這個泰字,包括了很多意義:度量寬宏,胸襟開闊,光明爽朗,這就是泰。君子雖然很舒泰,態度絕不驕傲。小人既驕傲,又自卑,心裡像貓爪一樣,到處都是毛病,心境就不泰然了。

  《子曰:剛顏木訥,近仁。》

  這一句話,包括一個人的三種個性。剛,很剛強,換句話說有脾氣,而且是很明顯的有脾氣,不對就是不對,絕不願放在肚子裡不響,教他做不合理的事情,他絕不幹。毅,是果敢,有決斷。木訥,是看起來好像笨笨的,但很厚道、樸實。如這三個因素具備的人就太好了,再不然有其中的一點,也都是近於仁道的人物。

  《子路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也謂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子路這裡也來問,怎樣才算一個士,孔子這裡和回答子貢的,有所不同了。孔子拿四個字來形容,他說一個人「切切偲偲,怡怡如也」總是對人笑咪咪,不是假笑,是內心愉快,這就是士。對朋友切切偲偲,很親切,有感情,當然這個感情並並不是每天請吃牛肉麵,而是在朋友有困難時,伸出援手。在兄弟之間,非常愉快,不是冤家,真如骨肉,這樣就是士。這幾句話看起來好像教條,反省起來,我們每天對朋友、對同事、對兄弟都能愉快相處,和藹相親,就不易辦到,尤其對子路的個性正好下一鍼砭。

【國防第一】

  《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

  到這裡,這一篇快作結論了,這篇開頭說:「世而後仁」,又說「善人為邦百年」才可以建立一個國家文化的基礎。我們知道周公、孔子,都在身死百年之後才慢慢弘揚出他的文化思想,然後影響了後世幾千年。

  至於軍備武功,一個有學問有道德的善人來領導,只要七年之間,就可以保家衛國了。「即戎」,把軍事上的國防建設做好,可以用兵應敵。但要有上面的重點──善人。善人並不只是做做好事,拿點衣服去送送人,做做冬令救濟的善人。這個善的意義很大,是包括了道德、學問、才能。這樣的人領導人民七年,就可以富國強兵了。

  《子曰: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

  這是本篇的最後一段。我們翻開這篇第一段,是子路問政。現在把孔子這句話放在《子路》這篇的最後作結論更妙。因為子路的個性比較衝動,喜歡用武力解決問題。孔子罵過子路,「暴虎馮河」,只曉得用武力、用軍事,偏向於武功,而不懂得為政之道。可是在這裡的結論,卻主張一個國家無論如何不能忘記國防,不能忘記軍事。如果不教人民軍事的知識和技能,不鞏固自己國防上的戰備,等於自己要把國家丟掉,是不可以的。孔子在許多地方,表面上看起來,不大贊成用武力解決問題,但對於國防的戰備,他認為非常重要。個人的修養也是如此,隨時要準備戰鬥的精神,但不輕易用兵。中國武功的道理也是一樣,練拳、練刀、練劍的人,要練到最高的武功,可不是為了輕易殺害別人,而主要在於求得和平的自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