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5年3月8日星期日

生活達人﹕問電影:什麼是法治?



/ 陳嘉文

這一年的港大傳媒春茗,好像格外熱鬧。府邸外,校長在草地上被人簇擁著,用廣東話說起「新年快樂」四字,有人打趣問他,懂不懂說「港人治港」?旁邊的人立刻提醒,小心墮進陷阱。

踏進二一五,港大像踏進了風眼,尤其法律學院,先有左報批評研究差,再傳出前院長陳文敏被阻撓做副校長。社會對此的反彈不小,大概是因為那觸碰到的,自由被干預、法治變人治,是香港人一直視之為命根的價值。

草地的另一端,我遇上有份站出來反擊左報批鬥的法律學系副院長溫文灝博士,他沒對近來的事評價什麼,不過跟我說起電影來, 「要理解香港法治,不能單從法律,文化其實息息相關,什麼是香港,什麼人才叫香港人」。他教我從幾套港產片看香港人一直以來的憂慮,「社會問緊的問題,法 律界關注的問題,電影也在尋找答案,是互相呼應的。」例如九七前,香港人憂慮回歸後司法不再獨立,周星馳的《審死官》正是談官官相衛。而在本來說好了會有 普選的二一二年,《寒戰》裏飾演警察公共關係科總警司的楊采妮,在銀幕上也替香港人向更高權力呼喊﹕你這是人治,不是法治!

電影可成討論聚焦點

這年來,我們問得最多的問題,大概是我們究竟想要一個怎樣的香港。要公義?要和諧?那麼,怎樣才叫公義?怎樣才是和諧?這些問題,並不止困擾我們這一代的香 港人,自古以來,其實一直被人類討論、詰問。「曾幾何時,像在古希臘時代,人們討論怎樣才是一個公正的社會,反思的聚焦點,在於哲學,人們會看哲學經典、 看柏拉圖,尋找答案。今時今日,除了我的學生被迫看這些巨著,一般人其實不會看。但這不代表人們不思考這問題,只是途徑改變了。有學者認為,電影就是廿一 世紀的討論聚焦點。」

八九至九七 多電影談法律

法律學系副院長兼英文系名譽副教授溫文灝Marco,八年前從英國回香港,研 究香港電影與法律。他第一份研究,範疇是八四年至九七年的香港電影,帶着的問題是﹕「在這個歷史時刻、過渡時期,為什麼出現這麼多關於法律的電影,而且這 麼多人喜歡看?《法外情》啦、《審死官》啦、《算死草》啦、《古惑大律師》啦,票房全部都很好的」。記者翻看資料,八五年的《法外情》,票房有一千一百 萬,在當年華語電影之中排第十二;九年的《古惑大律師》,票房九百六十萬;至九二年,《審死官》票房近五千萬,是當年之冠;九七年的《算死草》,也有二 千七百萬,排第五。

Marco說,當時的社會環境是重要的。八四年,中英簽署《聯合聲明》,「簽了之後,人們開始諗回歸,而聯合聲明裏也提 到司法制度,所以人們也有討論。例如是保持原有司法制度,抑或引入內地的法律概念?一國兩制,是其中一個因素,當然還有其他。後來,八九年發生天安門事 件,香港人對人權的憂慮更劇烈。翌年,香港開始制訂《人權法案條例》,同時加快《基本法》的起草工作,將近九七時,人們在討論終審法院的組成、幾多個法 官、從哪裏聘請、誰人做終審庭首席法官。這個就是當時的社會環境」。

探問何謂法律程序

為此,Marco仔細檢閱那時期的香港 電影,覺得電影裏嘗試提出的討論、問題,大多不是源於單一事件,而是反映當時社會的狀况。像周星馳的《審死官》,電影講述山西布政司的親戚下毒殺死人,然 後用白銀五千両賄賂負責審理案件的知縣,周星馳飾演的狀師宋世傑,為伸張正義狀告至八府巡撫。電影最後高潮的部分,鏡頭落在一把紙扇,紙扇上大剌剌寫着 「官官相衛」,正是整部電影的核心問題——這不是因為寫劇本的那個時候有什麼官官相衛的事發生,「當時香港人討論這個問題,怕回歸之後,法制是否會有問 題、貪污會否成為風氣、司法是否繼續獨立,抑或法院的法官,其實與政府的高官是一伙的?」他舉例,譬如電影裏所比喻的情景,換作現實情景的話,周星馳的角 色是作為一個律師,他面對的,是在法院面前,官也是信不過的,「司法制度,是否還信得過呢?如何才可以保住我們信得過的司法制度?」

回應香港回歸處境

七年,同是周星馳的電影《算死草》,提出的問題改變了,但其實同出一轍,同樣在回應香港回歸的處境。在與《審死官》同一個朝代清朝,地點換成了中西混雜的 香港,故事講述周星馳所飾演的陳夢吉是有名的狀師,為救被陷害的徒弟而到香港打官司,不過陪審團早已被收買,而也因為陳夢吉不認識香港法律,以致即使他找 到了真相和證據,都被一一推翻。Marco認為,《算死草》詰問的,其實都是香港司法制度的前路,但這裏並不是提出對內地制度、文化的憂慮,而是反思英式 的法律制度,「周星馳找到證據證明兇手另有其人,但因為他沒有依足法律程序,所以他找到的,不可以成為呈堂證供;又例如他的證人,因為給證供前,沒有把手 放在聖經上宣誓,於是供詞說了的當沒說過。當然這是誇張,但從誇張的手法、幽默的方法,我們看到這電影在探問,法律程序是什麼?怎樣才為之公正的法律程 序?」

法律文學電影一家

從電影之中,Marco嘗試梳理出香港人對法律的觀念、社會對法律的期望,這種研究,在其他普通法的 國家如美國、英國、澳洲等,都相對成熟。他說,這些國家有關於法律的跨學科研究,大概是源於這些國家的法律教育制度,「像美國,要讀法律的話,先要有一個 學士學位,所以讀法律的人,之前已有了其他學科的思維訓練」。至於Marco,他先在耶魯大學讀文學,然後才到劍橋讀法律,再到哈佛讀法律碩士。「讀 law的時候,發現好多法律裏面問的問題、處理的議題,與文學其實好相似。像十九世紀講女權運動,當時的女人結婚後,不可以自己簽約,不可以自己開戶口、 工作,法律應該她與丈夫的身分已融合,由丈夫代表她就可以。那時候,愈來愈多人覺得這樣對女性不公,小說中可以看到女性是怎樣被描述,她們如何困擾、不快 樂,反映這樣的制度,其實好多問題。或者二十世紀的美國,六十年代,說的是民族權利,這在很多美籍黑人所寫的小說,也讀到他們生活遇到的問題、不公,這些 甚至與當時法院正在處理的案件、法律問題,也是相輔相成。」愈讀下去,Marco愈認為,法律和文學、電影,其實在同一框架之內,都是社會文化的一部分。

問得愈來愈批判

至在取得博士學位前一年,才回到香港,「因為我是香港人,始終都要回來」。香港,在他回來之時,尚未有人有系統地為香港電影做這方面的研究,但他認為這很 值得花時間,不論對於香港本土,抑或放於國際學術討論的層面。「香港有它獨特的文化背景,由英國殖民地變回中國一部分,這帶出很獨特的法律議題,其他地方 不會有。」

英國是否一定好?

從八年代起,香港電影一直走來的脈絡,Marco看到的,是香港人對法律的理解愈來愈深,問的 問題也愈來愈批判。法律電影開始引起人們的興趣,《法外情》功不可沒,裏頭的劉德華,正義又靚仔,故事感人,我的確聽說有律師因為劉德華而立志讀法律,而 即使過了三十年光景的現在,「為什麼有人說不如找劉德華做特首?我覺得某程度上大家都記得劉德華成名時,形象是個很公正的人」。不過當時的形象,比較膚 淺,因為香港人對法律認識不深,「就因為劇本裏寫他是一個從英國畢業回來的律師。那時的人覺得,在英國讀法律嗎?一定很好,這在戲裏放得很重」。但到了九 七年的《算死草》,香港人已不再簡單認為英國一定好,「裏面描述英式法制的方法很不同,電影在問,英式制度是否一個好制度呢?」

憂慮與答案……

一個變遷,大概是回歸之後,香港人所憂慮的,不再是往時對未知將來而不知所措、探索方向,而是問的問題更實在更眼前。就像《寒戰》,提出法治與人治的問 題,「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當時是二一二年」,整個社會就是在關注這個問題。他記起,當時身邊的朋友,都在討論戲中的情節,認為那種制度不能忍受,「可 能是斷斷續續的討論,講下又食下飯,這種討論,未必學術,但討論是存在的」。另一個例子,是去年由郭富城演檢察官的《全民目擊》,嘗試帶出的討論更實在﹕ 法律如何發掘一個真相?「套戲講有一個人死了,殺人兇手是誰呢?」電影不像一般的懸疑片或法庭片,它嘗試採用多角度敘事,透過大眾群體、律師、檢察官、富 豪四個視角講述同一事情,展現不同角度下看到的「真相」。「起初以為是真相的,未必是真相,我們總是有些事看不到。那麼,在一個法庭裏,什麼可以作為呈堂 證供呢?什麼是一個可信的觀點呢?怎樣發掘一個真相?」

我說,這問題,其實問得很合時。在這個愈來愈紛亂的社會,在常識被扭曲、真相被蒙蔽 的年頭,怎樣的「真相」才是可信呢?若果歷史可以啟示未來的話,那麼Marco在電影之中,又是否看到我們的未來?又抑或,至少從報章新聞以外,是否對現 在的狀况掌握更多,例如香港的法治是否正在沉淪?「現在還是太早去說。在電影裏,我看到一個道理,事情是會不斷變遷的。是否走下坡,我現在答不到你。你五 年後再問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