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揭露六十年代大饑荒真相《墓碑》作者、著名內地記者楊繼繩,被中共當局禁止出境,無法前往美國哈佛大學領獎。原本向楊繼繩頒獎的哈佛大學尼曼學會今日刊出楊繼繩原來發表的演講辭。【文:楊繼繩】
楊繼繩乃於去年12月獲哈佛大學頒發「路易斯.里昂斯新聞良知與氣節獎」(Louis M. Lyons Award for Conscience and Integrity in Journalism),表揚他報道大饑荒此「20世紀最慘重人道災難」的貢獻。楊原定於昨晚前往美國領獎,但楊向《紐約時報》表示,他的前僱主新華社派 員與他見面,告知他被禁前往哈佛領獎。
感謝評委會將2016年度的新聞良知與正義獎授給我。良知與正義這兩個詞的份量很重,加在我身上我承受不起。我只能當作對我的激勵和鞭策。
尼曼人都是傑出的記者。我是很熱愛記者這個職業的。我在這個崗位上摔打四十多年,據我的體驗和觀察,我是這樣評價記者這個職業的:
這是一個卑鄙的職業,這個職業可以混淆是非,顛倒黑白,製造彌天大謊,欺騙億萬受眾;這是一個崇高的職業,這個職業可以針砭時弊、揭露黑暗、鞭撻邪惡、為民請命,擔起社會良心的重責。
這是一個平庸的職業,迴避矛盾,不問是非,明哲保身,甘當權勢的喉舌;這是一個神聖的職業,胸懷天下,思慮千載,批評時政,監督政府,溝通社會,使媒體成為立法、司法、行政之外的第四權力。
這是一個淺薄的職業,只要能夠寫出通順的記敘文,不需要多少學識,不需要卓越的見解,聽話順從,就能如魚得水;這是一個深不可測的職業,記者不是專業學 者,他需要從整體上研究社會、把握社會,無論有多麼淵博的學識、有多麼卓越的洞察力,在複雜多變的社會面前,都會感到學力不足,力不從心。
這是一個舒適而安全的職業,出入於宮闕樓台,行走於權力中樞,燈紅酒綠的招待會、歌舞昇平的慶典,訪大官,見要人,春風得意,風光無限。如果用文章與權勢 投桃報李,今日的書生可能是明日的高官,今日窮酸可能是明日的富豪;這是一個艱難而危險的職業,且不談穿梭於槍林彈雨中的戰地記者,就是在和平環境中,調 查研究,探求真相,跋山涉水,阻力重重,除暴揭黑,千難萬險。一旦觸及到權勢集團的痛處,不測之禍從天而降。
是卑鄙還是崇高、是平庸還是神聖、是淺薄還是高深,在於從業者本人的良知、人格和價值取向。真正的職業記者會選擇崇高、神聖、深刻、兇險,鄙視和遠離卑鄙、平庸、淺薄、舒適。
然而,在卑鄙與崇高、平庸與神聖之間,沒有鴻溝、沒有高牆,黑白之道,全憑自己把握。如果一腳踏進了黑道,就會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自己寫的白紙黑字, 是永遠抹不掉的證據。「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這條黑色定律在記者職場十分盛行。要不被這一黑律逼向卑鄙之路,就得無所畏懼,勇於 獻身。
這也是我對新聞良知與正義的理解。
要當一名堅持良知與正義的記者是有風險的。我在給新聞專業學生講課時傳授了一個避險秘訣:「一無所求,二無所懼,自立於天地之間。」無所求,就是不求陞 官、發財;無所懼,就是檢點自己的行為,不留「辮子」被人抓;不依附權貴、靠自己的人格和專業獨立於世。有了這三條,風險就小多了。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出現了很多堅持良知與正義的記者。在巨大的阻力面前,他們報導真相,鞭撻邪惡,推動着中國社會前進。他們沒有出席今天的盛會,應當分享這個盛會給予的榮譽。
退休了,不能做新聞記者了,我就當「舊聞記者」——從事歷史寫作。昨日的新聞是今日的歷史。新聞和歷史的共同點就是信,即真實可信。信,是新聞和歷史的生 命。中國史家歷來重視史德:忠於史實,善惡必書,書必直言。以直書為己任,以曲筆為恥辱的史家,幾乎代有其人。為保持史家的節操,許多人不惜以生命為代 價。在中國史家的精神影響下,我記錄了我所經歷的重大事件:大饑荒,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我們不僅要記住美好,也要記住罪惡,不僅要記住光明,也要記住 黑暗。讓人們記住人禍、黑暗和罪惡,是為了今後遠離人禍、黑暗和罪惡。《墓碑》這本書記錄了一場持續數年的慘烈人禍。雖然它只能在香港出版,是大陸的禁 書,但是,追求真相的人們,通過種種渠道、種種方式,在大陸廣為傳播,從中原腹地到雲貴高原到新疆邊塞,都不時有盜版《墓碑》銷售。來自全國各地的大量讀 者來信,給我以我堅定而熱情地支持。這說明,真相有強大的穿透力,它可以衝破行政權力構築的銅牆鐵壁!
真相是威力強大的炸彈,它會將謊言炸得粉碎;真相是夜空的燈塔,它會照亮前進的道路;真相是檢驗真理的試金石,沒有真相就沒有真理。
記者,就是真相的記錄者、挖掘者和保衛者。
最後,讓我和大家一起,為記者職業祈願:願良知和正義的陽光照亮千萬個記者、作家的書桌!願更多的作品喚醒人類的良知,讓正義之光普照地球的每一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