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兩會大戲，今年港人最愛看的，不是《100毛》說的什麼「一戴一露」、香港機遇，因為大家對「西部大開發」的空炮記憶猶新；也不是李克強講的GDP增幅「見6」，反正每年終了的官方數字與年初定的目標不差毫釐，準得太逼真，而是京官怎麼看待香港發生的「魚蛋革命」和新出現的港獨思潮，因為那都與特首梁振英的管治前途息息相關；其次就是中央對台灣1月大選結果、民進黨全面執政的取態，因為後者間接牽動港人心中複雜的大中華意識。
田二少：磚掟梁特第一人
「魚革」發生後，梁特立即把事件定性為「暴亂」，其後港警更以「暴動罪」起訴本土民主前線的兩位領袖人物。不料，上周末的兩會上，人大委員長和主港事的京官卻都輕描淡寫，認為「事件不足為怪」、「不要看得太重要」，不僅替事件降溫、定調為「騷亂」而不是「暴亂」更不是「暴動」，還意有所指強調「『一國兩制』不走樣」，並且說明白那是「國家需要」，姿態明顯放軟。說時遲、那時快，未待梁特及其粉絲譚慧珠等人扭軚，突擊的磚頭已經朝他飛擲！
周一，同在人民大會堂的一個會議裏，田二少在領導面前發難，詞鋒犀利勇武，直指梁氏要害：「旺角騷亂與梁振英的管治並非毫無關係」、「特首愈強硬，社會愈撕裂」、「發生流血衝突，並不是政府理念政策出錯，而是管治手法須檢討」、「香港是個發達成熟的城市，市民難以接受強硬管治作風」、「任何人做特首，必須明白硬碰硬徒令社會更形分化」……
伴君如伴虎，在領導面前察顏觀色如喪考妣的本領固須爐火純青，但轉身對付偶有閃失的「自己人」，出撒手鐧更要像響尾蛇般快、準、狠。
如此聲聲指摘特首管治手法強硬撕裂社會，市民乍聽，恐怕還會以為二少所屬的新民黨是一個主張懷柔的政黨；殊不知，旺角事件發生後，第一個站出來批評對年輕人鎮壓不力的，卻正正是當年硬推23條立法的現新民黨主席葉劉淑儀（田為該黨常務副主席）。葉劉當日不僅為在旺角開槍的員警開脫辯護，還說「旺角事件源於佔中之後法庭對年輕示威者的裁決太輕」，更提議「判刑時要具阻嚇力，不要讓年輕人愈發放肆」。沒想到，一向為虎作倀的尾巴黨，見勢不對轉臉就變，把原來對法庭的過軟指控，一變而成為對梁特管治手法過硬的攻擊，真是靈活得令人嘆為觀止【註1】。
中央為何「變軟」？
「魚革」發生後，中聯辦張曉明馬上聲色俱厲：「旺角暴亂與港獨只有一步之遙，要警惕參與暴動的激進分離組織發展下去會變成城市恐怖組織，要依法處理，不可縱容。」這與人大張德江、港澳辦王光亞的最新說法大不同，乃不爭的事實；但變化之大，不僅一般港人感到意外，就是有幾十年「經常跟中央保持一致」的豐富經驗因而非常善變的當權左派，也覺得十分尷尬，例如昨天《明報》刊登一位名家的評論，便是這樣抱怨：
「中央官員時而唱紅臉，時而唱黑臉，對於那些要緊跟中央的人來說，是十分尷尬的事。只能希望紅臉和黑臉出場順序有個規律，而且在過門曲調上有所暗示；否則，就會造成不知道『唱的是哪一齣』的局面」【註2】。
真是肺腑之言。不過，中央要變臉，並不是沒有先兆。大家記得最近關於台灣的例子。去年秋，台灣大選活動開始升溫，民進黨蔡英文不同意國民黨說有的「九二共識、一中各表」，遑論接受大陸提的「兩岸同屬一個中國」的「九二共識加強版」；於是，習大大開腔：「不承認『九二共識』的話，兩岸關係地動山搖。」可是，到蔡英文當選總統、民進黨在立法院「單獨過半」之後，大陸明顯軟化，改口說「對台政策無論哪個黨執政都一樣」；北京外長王毅在美國的另外一些軟性言論，更令不少人有「大陸是否接受中華民國憲法意義上的『一中』」的善意猜測。
總之，就是沒有「地動山搖」。這與今次大陸就香港發生的「魚蛋革命」前後態度硬軟不一，無疑是一致的。北京如此在港台事務上「前倨後恭」，起碼有三個不同但互相關連的原因；頭一個最重要，就是港台年輕世代同樣表了態，對上一代的什麼「共識」、「回歸」，通通不買賬，大陸不得不另謀對策。
反統一島嶼天光、拒回歸命運自決
無獨有偶，香港和台灣社會近兩年各自出現一股全新政治氣候，都是年輕人行動起來的結果。
在台灣，2014年春天發生「太陽花學運」，年輕人佔領了立法院，煞住執政國民黨快要強行通過的《兩岸服務貿易協議》；結果，「島嶼天光」。在香港，同年9月發生的佔領運動以及今年大年初夜發生的「魚蛋革命」，在爭取民主普選眼看要失敗的同時，鏗鏘有力地提出了「命運自決」的政治綱領，直言2047的抉擇主體就是香港人自己。
對比老一輩的畏縮與犬儒，港台年輕人這種不惜魚死網破、予及汝皆亡的「攬炒」氣概，北京看儍了眼。本來，以大陸專制政權擁有的無限暴力鎮壓資源和殺人經驗，港台兩地區區一千幾百個黃毛小子怎須放在眼內乃至要放軟身段？但世事從來都不是那麼簡單。
1948年，當時的南斯拉夫總統鐵托因為要走自己的發展道路，不惜與強大的蘇聯決裂，斯大林無明火起，覺得這個小小南斯拉夫太斗膽，竟敢跟老子抬槓，於是口出狂言：「我只要彈一下么指你這個鐵托就完啦！」（《克魯曉夫回憶錄》裏說的）。奇怪的是，斯大林一直到死都拿鐵托沒辦法。同樣，港陸「《環時》派」極端分子看着港台年輕人造反，么指大動口誅筆伐發誓賭咒，中央卻不硬反軟，非常沒趣，原因是這批人完全「不接地氣」。
中共口喊民族大義，要台灣統一要香港回歸，說穿了無非是最終要佔有港台這兩處福地寶島的所有資產和其上的會創富的人民。為此，她已經逐步把手伸進港台兩地，引入紅色資本（「公家」錢和私己錢），而且不斷向兩地殖民、統戰，投入的人力物力非常巨大，目的就是要在兩地分別建立既有當地原有經濟社會優越性而政治上又可操控自如的混種體制理想國。如此，當地人，特別是當地年輕人即未來社會創富的主力，竟然要跟她來一個魚死網破，她要是接招陪着「攬炒」，機會成本比自覺前途灰暗不拚死一搏便一無所有的年輕人高太多，根本不划算。此其一。
台獨港獨：足引大陸「後欄起火」
都說中共領導英明神武，是特殊又特殊的材料煉成的，13億人一條心，須絕對服從，中央的大政方針更不容任何人「妄議」。若大陸是一封閉體系，這個論述沒問題，因為可以大家互相欺騙，「說」以為真；可偏偏這個體系有兩個通往外邊的缺口，一是台灣一是香港，都是北京要「拿回來」的。但不知為什麼，幾十年來，儘管大陸甜言蜜語說盡（「台灣同胞我的骨肉兄弟」、「港人治港，高度自治」），惡形惡相擺盡（對台射飛彈、駐港共軍搞軍演），統戰結果都無效。
二三十年來，不但港台老一輩依然半信半不信，新一代更明言要造反，不僅在在證明大陸那一套沒有吸引力，更說明起碼江朱、胡溫、習李這三代領導人的對台工作基本上失敗。不僅失敗，而是愈來愈糟糕，台獨港獨思潮最激烈最澎湃的年齡組別，竟不是五六七十後的「老三屆」，而是跟共產黨本來沒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八九十後。
這一發展趨勢，在大陸根本不能言說，因為一旦廣為傳播的話，領導人不會錯的「神話」破滅（其實老早破滅、沒有神話，不過不能公開在公私媒體上說），就成為又一個實實在在的大眾共識。這個失敗對大陸的高壓維穩絕對有威脅，莫說會引發藏疆蒙獨有所行動或大陸漢人有樣學樣揭竿而起（那真要有相當本事和勇氣），便是如果大陸人認為港台有成功獨立的可能性而中共沒奈何，則大量找尋安全靠泊港的資金也會從大陸通過各種渠道流進港台兩地，導致大陸經濟雪上加霜。
此其二。
經濟搖搖欲墜、南海引狼入室
還是兩年前罷，不少大陸經濟學家例如林毅夫以及他們在海外的應聲蟲，都言之鑿鑿謂大陸GDP「中高速（8%）增長可以持續20年」【註3】；言猶在耳，如今大陸GDP已經「見6」而跌勢未止。今年2月份的工業PMI持續大幅收縮，服務業PMI增幅亦顯著回落（除卻金融和房地產服務因為市場泡沫和波動而有不正常增加，其他服務消費已經收縮；所謂的「工業轉服務」、「投資轉消費」的經濟轉型「正在發生」，不過是打腫臉充胖子）。
此外，大陸2月份出口總值同比急跌20%，連對處於溫和上升軌道的美國市場的出口也大跌近一成。更有消息指中央要讓500至600萬國企工人下崗；光是對這批人的下崗補貼便需1000億人仔——還不過是每個下崗工人平均拿18000至20000人仔，所以怨氣會很大。
與此同時，大陸卻積極花費巨資在南海造島駐軍置導彈，挑起緊張局勢，引致其他幾個南海領海領土聲索國緊張，拉攏美國撐腰，結果無異引狼入室，卻一點戰略價值也沒有，卻造就了一批海軍將領貪污的好機會（2月27日官方消息指南海艦隊裝備部原部長汪玉嚴重違紀落馬）。而且，南海附近一旦打仗，美國獨力就可封鎖馬六甲海峽禁運石油，大陸經濟馬上崩掉三分一，人家根本不必走近你的島嶼範圍；日本則不受影響，因為不遠處還有其他兩條「友好」航道可用，也可大規模從阿拉斯加進口石油和天然氣——後者已在進行。
經濟增長是大陸社會「穩定」的最後保證，現在已經搖搖欲墜，卻在南海那麼重要的經濟生命線上跟美國卯上了，騎虎難下。試問在這種內外交困的局面底下，大陸還有很多餘力去應付台獨港獨嗎？此其三。
梁特：撩起港獨、添煩添亂
港大民意調查歷年所得資料顯示，2005年6月曾蔭權上任特首的時候，港人支持台獨的比率為有數據以來最低的9.4%；到他離任的時候，7年裏升至20%，升幅10.6個百分點。相比，梁特選勝至今短短4年，港人支持台獨的比率便由19.8%急升至現時的35%，是1995年以來的新高，升幅達15.2個百分點，平均每年上升幅度是曾蔭權時期的2.5倍強，成績十分「標青」【註4】。
須知道，港人支持台獨的傾向，是與支持港獨一而二、二而一的，所以上述數據雖然是關於台獨，但理解為顯示港獨的走勢，也完全可以。帝國主義大概沒給梁特什麼錢（三幾年前那筆不是罷？），他卻提供了很高效的服務，史無前例，影響深遠。能有如此表現，當然是他那甚為偏激的意識形態、絕對令人側目的政治班子，以及他本人的好鬥性格三者一起使然。
話說回頭，田二少在北京領導人面前向他狠擲磚頭，儘管是徹頭徹尾的機會主義行徑，卻的確把話說到點子上面了。那麼，梁特能否「多坐一會」，已經成為一個有趣的話題；可幸港人對他的仕途沒有一絲一毫決定權（不然社會又會進一步「撕裂」）。最後怎麼安排，一切由一貫正確的黨中央決定，我等小民實在犯不着勞神妄議，終了還要傷和氣。
練乙錚
特約評論員
註1：田二少3月7日的人大「勇武」發言見《南早》（中文）的報道：http://www.nanzao.com/sc/hk-maca ... he-hui-geng-fen-hua；其他愈是「粉報」愈為尊者隱，兩份本地喉媒更隻字不提。不過，大家參考多種渠道，不難重構當時境況。之前葉劉主張刑罰要加碼的講話見2月19日各報，例如《明報》：http://news.mingpao.com/ins/inst ... 00001/1455065431710。
註2：見昨天《明報》阮紀宏文章〈紅臉和黑臉
紅蘿蔔棒子〉：http://news.mingpao.com/pns/dail ... 00012/1457459536060。
註3：見2014年6月16日林毅夫在北京舉辦的「中美歐經濟學家學術交流會」上宣讀的文章〈中國經濟增長的可持續性〉；文章引亞洲其他國家的發展經驗對比中國，認為大陸「還有20年8%增長的潛力」：http://www.guancha.cn/LinYiFu/2014_06_16_238021.shtml。
註4：港大民意調查計劃關於港人對台獨態度的歷年民調數據見：https://www.hkupop.hku.hk/chines ... oll/datatables.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