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5年7月12日星期日

林行止: 大夢誰先覺 一言袋住先



甲、

內地股民不聽李克強總理的話,下有對策,沽之哉,結果內地股市再跌,港股亦被「拖累」——此詞所以加上引號,是因為香港股市亦有「結構性」問題,即使北股巍然不動,港股亦有下跌之可能,當然,沒有北股不聽指揮的急挫,港股跌幅便不致這麼凌厲!

昨午《蘋果網站》貼出一首也許出自內地高手手筆、調寄《義勇軍進行曲》的《A股之歌》,寫實之餘更「抵死」風趣,妙不可言,錄之如下︰「買貨!不願意輸光 的人們!把我們社保金,築成A股新的長城!上證指數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國務院被迫着發出最後的指令。只買!不賣!停牌!中央非常擔心,冒着崩盤的風險,買 進!冒着亡國的風險,買進!買進!買進!進!」

李總理拍板要「暴力救市」後,市場人士「唔聽佢支笛」,遂令市場與「上意」背馳,這種讓他難堪、丟臉的情勢,會否促使他「核爆救市」,甚至在內地股市上加進日後政府能把之操控自如的「中國特色」?筆者不敢妄斷。

迄今為止,就新聞報道所見,內地股市機制已局部失效,A股之災未有緩和之象,因為「籌劃重大事項」而申請停牌已成為上市公司的「新常態」;據通達信數據的 統計,目前滬深兩地股市上市公司共二千七百七十六家,停牌公司共一千四百二十九家,佔總數百分之五十一強(已變相「停市」),真是「世界股市奇觀」。

內地股市如何發展,不是決定於市場「人的行為」,而是取決於領導人——國務院的態度和手段,這些具「不可說」,因此不應隨便評論。可以一談的是香港股市, 從近月來的發展看,擔心井水為河水淹沒的富裕階級(還有什麼人財富多過可以發行股票變相印鈔的上市公司大股東?),早已作出安全部署,這幾天「親炙」北股亂局,加上內地尖子、出身美資投行的港交所行政總裁李小加在北股海嘯前的六月二十五日(周四)於上海陸家嘴論壇上發言指出「這個市場(按指內地股 市)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市場、最透明的市場、最扁平的市場、最民主的市場。這個市場全民皆股,水之清,清到的沒有什麼養料(按 這句話的「語境」有點朦朧),大魚不允許吃小魚,這個市場是非常乾淨的,假設這個市場有很多壞人,我們把很多規則體現在軟體裏面,規劃裏面,交易系統裏 面……。」更妙的是,李總裁希望內地股市「周一(按 為六月二十九日)是一個冷靜日,冷靜下來大家都可以騎上牛了,如果驚慌了就一定引來熊。」一句話,李總裁大大看好「四最股市」,認為它是個可以安全投資的 市場。可是,李總裁的話李總理置若罔聞,不待「冷靜日」的來臨便「暴力救市」!

這番不知所云簡直「冇厘頭」的言論,出自統領市值二十五萬億元香港股市的總裁之口,加上李總理干預市場的「巨靈之手」隨時可能伸進香港,筆者相信必會加速 富裕階級的離心。不難想像,和《
A股之歌》所鼓吹的行動不同,香港富翁不是「買進」而是採取賣出即「袋住先」的策略——賣出控制股權以外的股票及派高息! 這也許是香港股市的「新常態」!

乙、

細讀新聞內容而不是只看新聞標題的讀者應該知道,希臘的財政問題,這幾年來已有紓困之象。二○○八年華爾街引發金融危機(「海嘯」)時,希臘欠下主要是歐 洲商業銀行的貸款達三千億元(美元)之譜;危機爆發、銀行循例收傘,希臘為免陷債務違約及被迫退出歐羅體系,在「三頭馬車」(歐盟、國際貨幣基金及 歐洲央行)的敦促和安排下,一方面得繼續以「新債養舊債」,一方面不得不勒緊褲帶,行削減、撙節開支的緊縮政策,把搜刮殆盡的資金打發到期的債務,至今負 債已降至五百四十多億元。

非常明顯,希臘行緊縮財政政策,受苦的主要是過去三四十年享慣「免費午餐」的百姓,如今政府「莫財」,大減福利、樣樣皆縮,連受薪(勞動)階級應得 的退休金亦被動大手術,一減再減(典型例子是一月一千七百歐羅的退休金被分數次削減至九百歐羅)。退休金首當其衝,並非「無端端」,而是數十年的積弊,令 退休人口驚人,僅公務員便不得了,迄今年三月底,希臘有約一百五十萬名退休公務員(全國人口不足一千二百萬)!而自從二年厲行緊縮政策以來,由於消 費不振,以
GDP計,經濟迄今已倒退百分之二十四,這意味經濟蕭條失業人口大增。國基會的資料顯示,五月希臘失業率達百分之二十六,而二十五歲以下青年的 失業率高至百分之六十。由於工作難覓加上各種福利大減且大幅提高入息稅,希臘青年為自救,大量外移至歐盟諸國找生活,英國《衞報》稱這批青年大軍為 「G(希臘)世代」,他們中八成以上是大學畢業生。這種情形等於希臘流失了大部分政府出資培植的生力軍,在教育上的投資白費了,令人對希臘經濟前景愈失信 心!

希臘(和西班牙、葡萄牙以至波多黎各)所以陷入難以(簡直不能)自拔的財務泥淖,一句話,是政府(特別是必須順應選民訴求的)沒有嚴守財政紀律,長期「先 使未來沒有的錢」有以致之。眾(本報讀者)所周知,自從凱恩斯把主宰經濟的大權從上帝之手奪回交給政客之後,以「先使未來錢」的赤字預算刺激經濟增長或把 經濟拖出衰退的財政政策,便成為民選政客的看家本領。「先使未來錢」確是避免經濟呆滯及醫治不景的萬應靈丹,不僅政府樂此不疲,個人更全神投入,這 從分期付款業之旺盛可見;大家也許習以為常而不見其怪,分期購物等於個人財政出現赤字。人人「先使未來錢」的結果是經濟增長——政府的商業的和個人的—— 與赤字同步上升,官商民一體,皆大歡喜……以後的事,讀者比筆者更清楚,不必贅言。當大家為進一步「繁榮」而「先使未來沒有的錢」時,稍有意外,危機便在 眼前!

希臘當前的處境,本報近來有密集報道和學者的精闢分析,毋須筆者再表。筆者想指出的是,在公投反對向「三頭馬車」的「辣招」低頭即不會進一步收緊財 政開支後,希臘已陷入萬劫難復之境。即使「三頭馬車」伸出「同情之手」,讓希臘「拖數」,希臘「短期內」亦難有「健康發展」之望。經濟學家指出,過去八百 年的數據顯示,在金融危機後三年,有關國家的公共負債比危機前平均增百分之八十六;重大危機過後,公共負債可能三倍於危機前。為什麼會如此「混賬」?答案 是在大部分國家,財政危機過後,就業率和經濟增長在「可見的將來」俱難恢復舊觀,失業率上升,相關的救援開支只增不減,加上肯定是生意不前稅收驟降,令危 機過後經濟重陷困局,而且程度可能甚於危機前。為免經濟重陷危機,政府被選民唾棄,當局只能在公共建設上投入巨資。如此一來,一減一增,財政收入當然大大 不平衡(見《今時不同往日——八世紀的金融愚行》一書,有關資料見二年五月四日本欄〔收《二制變質》〕)。結果不問可知。

希臘的事,筆者能說是非常有限,不過,可以強調指出的一點是,麻省理工大名鼎鼎的喬姆斯基(
N. Chomsky)教授,認為希臘與「三頭馬車」的「糾纏」是一場階級鬥爭。此說有其道理,以希臘多年在右翼政黨輪番執政下,不斷「先使未來沒有的錢」,陷 入今日的困局;如今齊普拉斯(Alexia Tsipras)領導的激進左翼聯盟(Syriza)執政,等於左傾政黨奪權,代表右傾保守勢力的「三頭馬車」也許有藉機推翻把反緊縮政策寫進政綱的齊普 拉斯拉政府的陽謀……。至於事實是否如此,本周日後便見真章。

最後應該一提的是,如今「身陷危境」的歐羅,其脆弱性早為二位諾獎得主的經濟學家蒙戴爾(
R. Mundell)和佛利民看出。前者於一九六一年(最終目標在發行共同貨幣的歐洲經濟共同體〔EEC〕於一九五七年成立)發表重量級論文〈論最大貨幣發行 範圍〉(A Theory of Optimum Currency Areas),對「共同市場」有意發行貨幣(即今之歐羅),大不以為然。佛利民不否定因經濟需要而發行共同貨幣,但為政治目的這樣做,他便則期期以為不 可;佛利民長期批評歐羅,一九九七年八月二十八日還寫一篇通俗文章〈歐羅──從貨幣統一到政治分離?〉(The Euro: Monetary Unity to Political Disunity?),可惜聽者藐藐,終於弄成今日可能分崩離析之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