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5年3月24日星期二

闖進旋轉門,是去還是留?/文﹕陳國賁、莊迪文



特首梁振英於2012年上任後,年底便重組了人口政策督導委員會,再於2013年底展開人口政策公眾諮詢,2015年初發表諮詢報告。相比退休保障計劃的一波三折,新政府在人口政策方面的動作較為利落。

人口政策充滿爭議。例如坊間早有評論,政府的人口政策,已狹義化為勞動力政策;一張擬議的人才清單流出後,惹來不同行業質疑;而近年有陰謀論質疑官方以內地新移民進行「人口換血」,人口政策亦成為反對新移民的戰場。

這種對外來人口有着較強的懷疑,甚至敵意的社會氣氛下,要產生一種前瞻的、整全的吸引人才政策,自然十分困難。若由上而下,在政府的思維未有創意性的突破 前,則難有政治能量改變民情;若由下而上,目前民間各種利益論述劍拔弩張,無法凝聚共識。時日推移,港人恐怕只能感嘆被新加坡拋離,被上海趕上,「紐倫 港」不堪再提。

政府一直以來強調引進人才,但是10多年來,外來人才政策未見重大調整。數項主要的人才引入計劃包括:一般就業政策、輸入內地人才計劃及非本地畢業生留港/回港工作安排,現時透過這些計劃留港工作的人士約有10萬,不到388萬總就業人口的3%

今年,政府改良原有計劃,嘗試放寬逗留期限之類的技術性限制。較有針對性的措施,則為設立「輸入中國籍香港永久性居民第二代計劃」,容許移民港人的子女在未有事先在港找到工作的情况下,入境逗留一年。
述計劃,在引入人才方面,只能說是開了半扇門,政府的角色似乎僅止於資格審批的行政程式上。現今全球都在競相吸引人才,「鳳凰非梧桐不棲」,與歐、美、新 加坡甚至內地各大城市相比,香港仍具有多少優勢?更重要的是,在人力資本帳上,政府似乎只注重流入,而忽略了流出。好不容易引入的人才,若數年後便流失, 如何建立人才儲備?

過去數年,我們的研究團隊進行了數項外來人才研究,其中有受中央政策組委託的項目,研究的人才種類包括回流移民、內地專 業人才、內地留學生、內地移民藝術家及文化工作者(註一)。同時,我們也針對回流移民政策將香港和以色列及新加坡進行跨國比較(註二)。在這一刻,研究者 和被研究者同時發出同一個問題:去或留?這有點像英國大文豪沙士比亞問天:「做或不做,就是這個問題」("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我們確認了重要的一點:不少來港人才及回流移民都有離開的念頭,有些受訪者已有具體計劃,更有的已經付諸實行。如果香港不幸淪為人 才過境他國的跳板或中轉站,豈不惜乎?

移民研究常用推拉理論(push-pull theory)分析移民的決定。首先,意欲離港的人才,固然有受到其移居目的地的各種拉因素影響,例如留學生在港完成學士或碩士學位後,視到歐美大學深造 為更上層樓;對一些藝術家來說,在中國內地獲得的社會地位和經濟待遇更好;對專業人士來說,如遇其他國家以更優厚的條件招徠,他們便有可能再次遷移 re-migration)。港人以前常掛在口邊的「東家唔打打西家」正是他們的寫照。事實上我們在《漂流》一書指出這類人有兩種互相關連的特徵:現代 性(modernity)和極度流動性(hypermobility),不再重土安遷

作息失衡 人才長留無益

不過,其他地區的推拉因素,非本地能左右,因此能做的,是找出本地的推因素,如這些因素是不同類型的人才都普遍提到的,代表這再不是個別人士的問題,而是社會的結構問題。
天先談兩個問題。第一是「作息失衡」,狹義上,固然是指時間的分配,工時過長,侵奪了工作以外的一切,優秀的人才也喘不過氣;廣義上,是指生活的重心,極 為偏重在工作,有血有肉的人,異化為冷冰冰的掙錢機器,為資本主義賣命。由此,家庭、兒女、婚姻、身體及精神健康(physical and mental health)都要付出沉重的代價。這種透支體力、損害身體(injury to the body)、剝削情感,甚至自我剝削(self-exploitation)的煎熬,彷彿日夜叮嚀:「香城雖好賺,不如早還鄉。」

第二個問 題,是社交生活。即使對同文同種的內地人來說,「融不進」本地人的圈子也是他們常面對的困擾。香港雖自詡為國際都會,骨子裏卻是傳統華人社會,注重依血 緣、地緣劃分的族群同質性,對外來者通常有兩種極端的態度,不是敬而遠之,保持社會距離(social distance),就是鄙而拒之。外來人才身邊的本地人,總是有意或無意地時刻提醒他們異鄉人(the alien)或陌生人(the stranger)的身分,使他們長期帶着身為外來者的強烈疏離感(alienation),出於自我保護,他們唯有把工作和生活截然分割,多半是重工 作、輕生活。既然香港不是一個「人住」的地方,長留無益。

我們的內地專才受訪者中,有一位外資銀行的董事總經理,憑藉中國背景和工作經歷在 大中華區經濟分析的崗位上大展拳腳,但他吐露工作以外的愁苦時,使我們印象深刻:「香港的工作壓力可能是美國的3倍以上……如果跟中國比,說不定是6倍到 7倍」;「最近七八年我的背痛問題一直加劇……再過三五年我可能就不能坐了」;「我小女兒……會投訴說別人的爸爸媽媽都陪,為什麼我們家的爸爸媽媽不陪, 她不開心」;「我的朋友很忙,大家都很忙。談生意談完就完了,大家都趕緊回去做事……香港缺少一種休閒的社會環境,很多人覺得有壓力,總好像事情沒做完, 總要趕着回去做事情」;「我有的時候是會覺得寂寞的,特別是在一天的緊張工作之後,你有時突然想找個朋友聊聊天,但這種事情在香港幾乎是不可能的」;「我 們這種人要面對identity問題,就是我到底是誰?」

我們想為讀者介紹美國哈佛大學社會學家結構功能學派大師派深思(Talcott Parsons)在分析家庭親子關係時的兩個對立性的概念。他將人的需要劃分為兩類:工具需要(instrumental needs)和情感需要(expressive needs),有點類似平常講的理智與情感。工具需要,指物質、經濟等日常生活需要,容易量化、計算、比較,銀行存款、物業、工作、住宅便屬此類;情感需 要,指感受、文化、歸屬感等心理精神需要,難以衡量,家庭、朋友、社區生活便屬此類。顯然,香港容易滿足外來人才的工具需要,在滿足情感需要方面卻顯得捉 襟見肘。

當一個人的工具需要得到滿足,但情感需要卻被遺忘、壓抑、忽略、理性化掉(rationalized away),會有何後果?這個人早晚會有心理問題,進而牽連生理(例如胃痛,即使去照胃鏡100次也照不出個所以然),然後反過來加劇心理問題,開始抑 鬱、焦慮、暴躁。個人問題將擴散為家庭問題,波及配偶、子女、雙親、家傭,由不睦以至虐待,再至暴力。

只能滿足工具需要 港成人才輸家

前,政府所能「優化」的,只集中於工具性的「硬」需要(hard needs),對於情感性的「軟」需要( soft needs),恐怕連認知上也屬空白,遑論應對。推因素不改,只會一直推走人才。况且,香港打開的大門原來只是一道旋轉門,人才進來繞了一圈,外客見主人 家「留食不留宿」,便容易順勢而去。我棄人取,結果,在這場全球人才競賽(global race for talents)中,香港成為了輸家。

下星期二,我們會聚焦談談留人的大敵——族群偏見與歧視及中港關係。

註一:出版書籍包括:
陳國賁編,2010,《港國鏡——內地留學生看香港》,中華書局
陳國賁編,2011,《貧窮與變遷:香港新移民家庭的生活故事》,中華書局
陳國賁,2012,《漂流:華人移民的身份混成與文化整合》,中華書局
陳惠雲、陳國賁、莊迪文,2013,《活在香港:在港內地專才與藝術文化工作者的移民經驗》,三聯書店
陳國賁、張立健編,2015,《同族異客: 港漂尋夢記》,明報出版社(即將出版)
註二:
Chan, Kwok Bun, Vivien Chan, Irina Zak, and Ng Lai Fun, 2015, Between Past and Future: Return Migrants Come Home to Hong Kong, Singapore and Israel (已完成書稿)

陳國賁
香港中文大學商學院資深研究顧問
陳氏社會研究學院 (Chan Institute of Social Studies) 創辦人及主席

莊迪文 
陳氏社會研究學院 (Chan Institute of Social Studies) 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