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別慘劇?社會遠因?
承上周二,我們談及羊年初五牛頭角爺孫墮樓,傳媒及若干專業人士只歸因於個人近因而忽略社會遠因,實存在見樹不見林的問題。
我們在Work Stress and Coping among Professionals《專業人士的工作壓力與應對》一書探索各式各樣工作壓力(work
stressors)的歸因及其應對方法(ways of coping),並追究出其社會遠因。該研究聚焦於專業人士的社會情境(social
situation)之上,譬如當事人在處理壓力時是否孤立無助,還是擁有來自各種社會網絡(social
networks)如家庭、親戚、同事、朋友、鄰居或社區(community)的社會支持(social
support)。我們發現工作壓力的後果嚴重與否,不僅與壓力程度及多寡相關,更關鍵的是當事人是否享有社會支援。
對牛頭角事件的分析,我們也沿着這本書的社會學思路,從社會壓力及社會情境兩方面着手分析。
法國社會學家塗爾幹(E. Durkheim)於Suicide《自殺》一書,總結出現代社會的自殺行為與自殺者的社會情境相關,並提出3種自殺分類:「利他自殺」 (altruistic suicide)、「利己自殺」(egoistic
suicide)和「失範自殺」(anomic suicide)。「利己自殺」說明自殺者通常與社會脫節,缺乏社會關係和支持,個人多因孤獨而自盡。塗爾幹相信個人需要社區歸屬感(sense
of belonging to a community),當人們無法滿足這種社會需要(social
need) 時,他們會厭世尋死。
男人的痛
從鄧先生的個人生活、家庭、工作,層層遞進,追蹤溯源,我們看到的是隱藏在傳統社會文化後面對男性的社會枷鎖,悲劇的出現其實是有迹可尋的 (見圖)。
個人生活中,胃病的煎熬是鄧先生的壓力來源之一,不管是在起居飲食,還是在情緒思想上他都可能因病受到了不小的衝擊。而家中最小的孫子又在農曆新年期間生病了,讓他對孫子有着「同病相憐」的感觸,苦上加苦。
家 庭生活中,鄧先生面臨不少社會和文化壓力。據了解,鄧先生在尋死當天早上,向妻子和媳婦吐露自殺的想法,顯示他與家中兩名女性的關係不錯,這同時也反映他 與次子的關係可能不太好,或在家庭中男性之間很難有真誠對話。我們也猜想鄧先生身在國內的大兒子,可能活得不怎樣,而且雖數度申請仍未能到港團聚,沒法和 家人歡度新春。中國文化着重「一家人齊齊整整」,作為「一家之主」的鄧先生,過着無法團圓的農曆新年,觸景生情,想必不好受。
鄧先生的孫子可能是他關係最親密的家庭成員。我們推測,在鄧先生的自我認知中,他覺得自己比兒媳更愛孫子,一旦自己離開了,那麼孫子失去最深愛他的爺爺,活得慘白。按此想法,鄧先生認為他倆都不應留在這個無情無愛的世界裏,因而抱孫同死以脫離苦海。
工 作中,鄧先生事發前已經失業一段時間,缺乏經濟活動引致他在處身社會時心理困擾嚴重。我們可以想像,在年齡和體力局限下,他求職時可能處處受挫。鄧家一家 五口的主要收入來自次子和媳婦,對鄧先生及其一家來說,經濟壓力不輕。而鄧先生離開工地日久,他不但失去了收入,也失去了與同事和朋友的社會聯繫 (social ties),因脫離(detachment)而形成的社交孤立(social
isolation)與寂寞會引致莫名的愁苦。
道 德上,鄧先生心中可能因未能負擔各種家庭責任而愧疚。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 《菊與刀》
的作者,人類學家潘乃德(Ruth
Benedict)曾指出東方社會用羞恥感(shame)來鞏固社會秩序,而西方社會則以罪惡感(guilt)來壓止社會不良行為。在中國社會「男主外、 女主內」的思維下,因自己無法履行社會給予的道德責任,鄧先生頓感失落。當他無法履行「一家之主」的責任,難免自慚形穢,漸漸起了輕生的念頭。
從 社會輿論看,今天香港社會對男士能力的評估,在於這個男人能否「搵份好工」,能否養妻活兒當「主要麵包提供者」(major
bread provider),而且這是判別一個男人有否男子氣概 (masculinity) 的唯一準則。而很多男性在不知不覺中內化了這種霸權式的男性論述,
以此標準衡量自己的社會價值,一旦自己失去工作,那麼他在經濟、心理及道德上都四面受壓,如果這些壓力得不到適時疏導,會變質延伸成自殺的念頭。今日香港 貧富懸殊,對很多以自己是家中經濟支柱自居的男性來說,生活尤為艱難。男性步入中年,身體狀態和經濟收入都大不如前,很容易跌進一種男性危機 (male crisis)。
面對生活、工作、經濟和道德的困境,鄧先生多次跟家人說自己「無用」和「想死」,他的掙扎、失望和無助處處可見。對鄧先 生而言,失業造成了他經濟上、心理上和道德上的三重困境
(triple
dilemma)。實際上,當一個人告訴別人自殺的想法,其實他正在發出求助的信號。當大家無動於中,什麼也不做,忽略自殺的先兆並將這視為「講下啫」或 「講笑呀」時,這種「當佢發噏風」的態度,形同社會將有自殺念頭的人推向鬼門關,讓那個人更覺得生無可戀,從而走上了不歸路。
從社會角色分 工來看,鄧先生把自己當成了整個三代家庭的樑柱,這「不可承受之重」迫使他步向自毁之路。對他而言,「這頭家」確實是一個沉重的,甚至是難以承受的負擔。 但鄧先生之所以如傳媒報道將三代的生計「攬上身」,是由於中國傳統文化一直對兄長、丈夫、父親和爺爺等男性角色(male
roles)有着嚴苛的要求。這種中國甚至全球華人社會的深層結構及文化信念令「失敗」的男性忐忑不安,感到惆悵、內疚和自責,於是轉向以酗酒、賭博、吸 煙或(及)吸毒、自殘、虐待或(及)殺妻、虐待或(及)殺兒孫、自盡等方法來應對壓力。而我們的社會往往把問題只歸因於個人,說他患上抑鬱症,一再譴責受 害者(blaming the victim) 。
「裏應外合」的社會
美國社會學家柏格(Peter L. Berger)於
Invitation to Sociology《社會學導引》中,提出「人在江湖」(man-in-society)及「江湖在人」(society-in-man)的說法。香港部 分男人在達不到社會對「一家之主」和「做男人」的角色期待時,往往多艱苦地承受着沉重的社會壓力。另一方面,「江湖在人」,人們先是被社教化 (socialization),繼而內化(internalize)了社會對自身的各種期望,讓「江湖」穿腸入肚。社會不單是外在的,社會也是內在的, 它活在人心深處。
身在江湖,人尚可以企圖退出江湖、歸隱田園,做個現代陶淵明。但當江湖早巳深深植根於人心時,囚在人中,揮之不去,人又如 何處理這種「自我囚禁」(self-imprisonment)呢?對一些香港男人來說,結果可能步上兩條絕路:一是精神病(mental
illness),包括傳媒經常提及的抑鬱症;二是自殺或先他殺後自殺(homicide-suicide)。牛頭角墮樓事件的鄧先生不幸選擇了後者。
什麼是社會?社會在哪裏?(What is society?
Where is society?)事實上,社會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當我們懂得將個人的生活處境放進社會的歷史文化結構後,我們便像撥開雲霧見青天,見樹亦見林,正本清源,進而改變社會。
【二之二】
陳國賁
陳氏社會研究學院CISS(Chan Institute of Social Studies)
創辦人及主席、香港浸會大學首任社會學講座教授
張立健
香港中文大學未來城市研究所研究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