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7月21日星期六

潘國靈:失城回歸前後的香港文學



編按:7月初,兩年一度的香港文學節,多位作家就本土文學發表講話,加之今年書展以著名香港作家也斯為主角,香港文學漸漸受關注。早前,香港作家潘國靈在「世界華文文學前瞻」講座上,與聽眾分享他觀察上世紀七十年代至今的本土文學概,提到「失城文學」的想法,並形容回歸是「handover也是一種hangover」,在香港文學作品所呈現的各種情緒如何,本文將以文學分析的角度,看看我城的文學生命力。


光之缺失為暗,月之缺失為蝕;在文學藝術中,「缺失」不一定就成為「缺陷」,而亦可成為一種風光。如香港常常被稱為「無根之城」,「無根者」,民族意識彷彿有先天的「殘障」,以懸擱飄浮而不以紮根於土壤為常態,竟也在空中怪石之巔生出奇詭的城堡,一座文學的城堡。

我以為,香港文學多少是以「缺」、「小」、「城市」(相對於「全」、「大」、「民族」)作為其文學想像和創作力量的。以下我試圖陳述一些香港文學的「小道」,當中難免有概略之嫌而必有例外,因為作家的差異性在微觀的層次是非常巨大的,而文學作為回應世界的一種方式(不僅是文字戲法),這方式也並非由來如是而必然歷經諸多變化,以下所說的,大概適用於左右意識形態對壘相形淡化、香港主體性愈發鞏固、城市成為一種認同對象的年代之後,約由上世紀七十年代綿延至今。

1.感時憂國之外

像我這一代或可稱為「後青年期」的香港作家,在學時期當讀到五四時期梁啟超的「小說救國」、作家為「靈魂的工程師」、「救亡與啟蒙」之說時,都難免有一種敬畏之心──「敬」是因為那份文學理想之崇高,「畏」亦因為那份以文學改造社會的抱負之重。如果文學曾經有這種力量,時代變遷已令那種文學與道德、民族命運連結的理想,尤其於香港這文學只佔一隅的地方來說,儼如一則文學烏托邦神話。

2.一個人的聖經

相對來說,高行健所說的,文學初衷本是一種面壁的自我傾聽、自我禱語,可能更接近香港作家的情狀。尤其因為文學位處社會邊緣,寫作者反而從開始沒有很「宏大」的目的,而主要是以文學,來觀照自我與世界的關係。有人或稱之為一種「個人化寫作」,其中,所謂「個人」,固然有受到西化書寫個體差異多於集體共相的影響,但其中亦有一種回歸文學的純粹。「個人化」不一定就是「唯我」,作家恆常處於文學私密性與公共性的辯證之中。當真情去到一個「非此即彼」的極端(純粹作為一種想像性實驗):在個體孤絕放逐vs.集體無差異共性之間,我個人或不少作家是會站在前者的。

3.小城抗衡「大論述」

香港常被稱為「蕞爾小島」、「小城」,在我看來,這除了指其地理面積而言,還包含一種面對世界的態度。城市作為一種立場,自外於國族/鄉土之外,一方面固然是一地之限制某程度上制約了一地的文學表現;香港與國族存有距離,高度城市化的環境亦不大可能醞釀出「鄉土文學」;一再地,香港以其「無」定義其「有」,以其「殊異性」定義其「獨特性」。「無鄉情結」反而造就了她築成了瑰麗多變的城市文學堡壘,南北故事、難民社會、西方眼光、動亂之都、城市漫遊、都會神話、城籍身分、失城文學等等蔚為奇觀;「避風驛站」、「高級俱樂部」、「反共前哨」、「邊緣性空間」、「虛構的城市」、「浮城」、「我城」、「V城」、「傷城」等等意象層出不窮。香港無意於書寫「國族寓言」,卻寫下了自成一派,自成系統的多則「城市寓言」。城市之於國家、民族,本來就是一個小的格局,香港或無大寫民族、歷史「大河小說」的氣魄,可以走出擅拍城市題材的「新浪潮」但不會出現剖開民族創傷的中國「第五代」;可以有「失城文學」但難有回溯原鄉的尋根文學。香港滿足於當「小」(不一定指其作品篇幅而言),在種種「大論述」如「大一統」、「民族大義」、「大中國主義」、「文學立言」、「文學道統」面前,她總是禁不住皺起一副屬於持續抱疑者的眉頭。

4.跨城格局與世界接軌

自外於「大」,非因策略而為,而是性之所致,更認同於邊緣的發聲位置。但另方面,以城市為主體,仍保持一種「開放性」而不致落入陝隘性的「本土主義」,也是一些作家如我者所關注的。這方面,不獨文學,全球化、流動性令國家分界的重要性相對減低,世界進入一個以跨城為坐標的格局。九十年代初我們談的仍是中國的「雙城記」(香港與上海),近十多年我們談的已是「四城」、「六城」、「兩岸四地」、「超級城市」(megacities)、「城際競爭」;香港作為一個城市,儘管文學只屬小眾,但比較優秀的文學家,在汲取本土文學、華文文學、世界文學方面的眼界和胃口,卻一點不弱;至少她對中國大陸、台灣現當代文學、世界文學的接收,遠遠大於其他地方對其文學的興趣,偶爾她或者因乏人關顧而氣餒,但始終不曾停止以其城市妾身,與世界文學(起碼在閱讀上)接軌的欲望。

5.失城文學的夢魘回歸

回到文首的「失」;香港不是日本充滿各種末世想像,但她也有一種牢牢的「危機」想像。城市大限、浮城陸沉、正體字與廣東話消退、既難自足又怕與中國融合泯滅了自身個性等等。回歸不在一定點,handover也是一種hangover,「回歸」的情緒其實一直延宕至今。香港的末世憂鬱想像並沒有散去,這過程不會是一場大逃亡大遷徙的壯觀(如台灣小說《西夏旅館》所見的),而會是一場悄無聲色、逐漸人間蒸發、從有歸無的遞減縮小抽乾過程。太平山石胧每年爬高一分,不知不覺,爬到山頂這城市便「氣數已盡」,一則古老的都會神話,在回歸十五年之間於民間如「永劫回歸」般,竟成了一種集體無意識。圍城自困,香港作為地理區域將繼續存在,但我們都怕,城市作為一個文化生命體將步入靜止,被定格為一座博物館也即是墓志銘。我這樣說是很悲觀嗎?也非全然。或恰恰相反,因為文學的神奇力量是有本事化所有陰鬱為力量,種種對香港出於愛恨而生的「失城」意識,於文學中將轉化為各式異色書寫;在與死神下弈時,生命力反得以復歸。我們都走得太快,來不及書寫過去,當文學家把脖子擰轉回望殖民過去的時候,他知道書寫的可能遠沒有窮盡。所有的前瞻都始於回望,歷史的廢墟是書寫的寶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