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5年1月12日星期一

林行止: 黃傘風雨後 夕照泣鬼神



一、「雨傘(佔領)運動」人散曲未終、雨過天未晴,香港社會民情固然未復常態,政治發展,在明知難有作為的框架下, 壯志如流水,潮聲低吼;這場特區政府根據北京審定劇本堆砌出來的政改諮詢,只有「差不多先生」才會接受(見昨天本報一木「眾人之事」的漫畫),在無法可想 之下,相當部分港人會以「積極不參與」應對。這種情形下的「政改」將伊於胡底,大多數人不作樂觀之想。

不少論者,包括《經濟學人》的特稿,均認為北京會堅持立場(令筆者較早前以為北京會稍為讓步以產生「豬 欄效應」的推測落空),即使民主黨議員何俊仁決定投票反對政改方案後馬上辭職,發動一次變相「公投」以宣示真民意去向,亦難起波瀾,換句話說,特區政府必 然會推動國務院的《白皮書》與人大常委八三一框架下的「普選方案」,面對這道銅牆鐵壁,在警方「預約拘捕」(公民黨前議員陳淑莊昨午已「應約」──被警方 拘捕)的緊張甚至恐怖氣氛背景下,「毋忘初衷」的港人仍將繼續以種種可能會使執法當局疲於奔命和強化社會不安情緒的方式,表達對小圈子推出行政長官候選人 的選舉方法的不滿。

不少人消極抗衡的態度,即使不會導致社會秩序失控,亦將令仰北京鼻息的特區政府所推動的政策,包括明天 推出的《施政報告》,令出難行以至根本不行,對這種社會氛圍有所感應的港人,包括行政會議成員廖長城,他於較早前曾將之歸因為港人本土意識抬頭,審度當前 的政治情勢,他認為已出現「少少(港)獨意味」。廖氏何所據而云然,別說筆者,他自己亦未必清楚(若清楚請透露一點點證據),只是他順藤摸瓜,擔心中央因 此會進一步收緊對港管治,令「普選」之路更難行(收緊管治等於「普選」難行的邏輯令人費解)。廖長城認為「始終香港唔係(不是)獨立國家,一定要從國家安 全出發!」涉及「國家安全」,茲事體大,相信絕大部分港人都不會、不願、不敢捲入其中,但香港人特別是「雨傘運動」,究竟做出什麼危害「國安」的事,請知 情者給港人一點提示──最好當然是拿出證據來。

「本土意識」的抬頭,是順應歷史潮流的自然產物。八十年代中期,英國政府知道對香港的管治權大勢已去, 「收拾書包等放學」,而不想離港的港人,尤其是商人,走資和人才外流的固然數不在少,但香港「華資」對香港事務特別是經濟領域的參與轉趨積極,是環境使 然,而港人因有「倫敦不可靠,北京不可信」的共識,進而希望通過本地立法及北京承諾,以保障本身利益的訴求日益強烈,那便是所謂「本土意識」的勃興。事實 上,這種港人情緒,連中國亦認為可以接受,且加安撫,不然哪來「一國兩制」的構想與《基本法》的諮詢……。所有種種,直截了當地說,是北京向香港「本土意 識」讓步、遷就的具體表現。


二、迄今為止,憑一些膚淺的言文解讀,把「港獨」與本土意識抬頭掛鈎的人, 其真正目的無非希望藉此引起北京「高度關注」,進而可以名正言順地多方面箝制香港,比如為防範事態惡化,當局在必要時會宣布香港進入緊急狀態,連解放軍於 是可以名正言順地開進市區;與此同時,為防患於未然,北京將放寛內地人來港定居的條件,有如以種種藉口令漢人大批移居新疆、西藏,以加強對這些地區的政治 操控,那是「清代以降中國對周邊地區的武力侵略以及殖民統治慣用的手法」(見羅貴祥《中國少數民族的認識論──「邊緣」的視角》,收彭麗君編:《邊城對 話》,中大出版社)。可是,即使如此縝密安排,還加上「派駐重兵」,這些地區仍鮮有漢人與土著和諧相處的太平日子……

雖然中國以內地人移居香港的方法對香港進行滲透的可能性不容抹煞,但這種做法並非「侵略」亦不是「殖 民」,卻具分薄香港經濟資源及左右民意的作用,惟這不能保證在不記名投票中的選舉結果對北京絕對有利,因此,別說剛成過去的「雨傘運動」力爭的真普選,民 間人權陣線再接再厲,將於二月一日發起估計有五萬人參加的「爭取真普選大遊行」(能否成事,有待警方批准),聲勢不弱,但對在港落實「真普選」的影響近 零!以當前的民情看,由於沒有疏導命運自決、選舉自主民意的渠道,新移民與老香港亦難達一家親的融和,那意味北京委任的特區政府對香港有效管理的困難,將 日甚一日!

在香港這個筆者稱為「市儈自治區」的商埠,有板有眼有規模的「雨傘運動」的激情,很難長期持續,對那些 在「雨傘運動」中表現出色聲名鵲起甚且蜚聲國際的學生領袖,他們在「運動」過後退出學生組織,那是可以理解的做法,以這是讓新一代學生領袖接班的最佳安 排,亦是考察經歷這場驚心動魄佔領活動後,學生們會選出怎樣的領袖,足以展示學生政治醒覺的程度;近來坊間有一種說法,認為領導「雨傘運動」的學生領袖應 組黨或加入政黨,即「從政」為他們的最佳出路。對此筆者不敢苟同,因為經過轟轟烈烈的「雨傘運動」,人們領略到中國治下的香港,政治不是理性的公平角力, 而是不同社群的惡鬥;政治不是服務社會,而是順我者昌不同意見者「亡」的遊戲。這樣的政治,參與其中的代價有多大?根據《基本法》的雙普選,筆者一度認為 香港的大好青年該多點參政,經「雨傘運動」一役,筆者的態度已大有保留!現在和可見的將來,在香港「從政」前途大有局限,只適宜業餘參與而不適合當職業政客。筆者認為學生們的較佳出路莫過於出洋留學,在知識上充實自己;本來筆者以為他們應找機會回內地進修,因為中國崛興確有許多可以學習的地方,可惜「佔領活動」的參與者似乎都不受內地政府歡迎……。不過,即使無法回國吸收養分、拓展視野,在本地升學或放洋讀書,對個人的發展以至「回饋社會」來說,均勝就此直奔「政途」!

上述這點坦率的看法,毫無理想可言,卻是因應現實環境的次佳選擇。筆者對香港的政治前景並不樂觀,是年 終回顧九二六開始的港人抗爭、重溫電視畫面紀錄片段得出的結論。在政治稍稍開明的社會,當權者面對人山人海的「佔領運動」,怎能無動於衷甚且擺出笑罵由人 好官我自為之的姿態;然而,香港特區政府卻可以得到權力來源北京的大力支持,繼續扭曲社會現實、「依法」(請參考大律師公會主席石永泰昨天在法律年度 開啟典禮上的講辭)執政。洶湧群情、學生熱血,一概被視為違法脅迫中央政府的失當甚至非法行為。大環境如此,加入其中,除了極少數人可以享有「國際知名 度」的無形收益,大多數人很快會產生悲愴的「無力感」而憤世嫉俗而意興闌珊!

餘波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