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果
這兩星期,心情持續欠佳。周中偶爾為王維基的金句稍稍振奮(猶如重溫《半澤直樹》),但其餘時間,細讀媒體消息,留意事態發展,始終開不了心。有一兩晚到了政總,聽覑香港電視員工真情分享,情緒激動,悲憤依然。
馬傑偉這星期也有去政總,而且不止一晚。一年前的反國教風波,他靜坐公民廣場一角,絕食明志;一年後,他重回舊地,心情複雜,憤怒中帶點悲涼。
身為《明報》世紀版專欄《人文館》的長期讀者,我明白馬教授的心情。最近一年,他的專欄,愈寫愈灰——年初說自己對世事逐漸「麻木不仁」:「不想打開電郵、不想看新聞;下班駕車回家,不想打開收音機聽《自由風》」;年中坦言自己寫評論的quota用
盡了,開始「努力學習在香港作一事不關己的外人。不勞心、不勞氣。躲在自己的小世界內」。到這個星期,面對發牌風波,他先是怒火中燒,痛斥「這個行會太傲
慢」,字裏行間,盡是感嘆(號);後是由怒轉哀,慨嘆自己「在香港出生、成長、讀書、工作幾十年,從來沒有如此深切的悲情」。我跟馬傑偉並不相識,但他那
份既悲又憤的心情,作為讀者,實在隔着油墨也摸得到。
訪問當日,我們相約在中大的一家caf見面。坐下不久,我們調換座位,原因是他眼睛有點毛病,不能被陽光長期直射。換了位置,他背着陽光,顯得有點深沉。呷了一口咖啡,他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其實我真係好唔開心。」
香港命根接近枯死
馬傑偉,中大教授,研究流行文
化和身分認同多年。學者好友對他的形容是:「過去十年,拒絕變灰」(梁款)、「不知道那麼多精力從何而來」(呂大樂);幾年前,他說自己「外貌如浪人,活
力十足,行為如小伙子」(見《後九七香港認同》)。見面當日,我依字對認,卻發現眼前的馬傑偉,不似活力充沛的小伙子,反而像個飽歷滄桑的中年怒漢。
「我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這
次發牌事件,是扼殺創意;嚴重一點說,是扼殺香港。」我記得在九十年代初,當電視走向下坡,不同學者走出來爭覑說「電視已死」的時候,馬傑偉獨排眾議,堅
持「電視不死」。但這一次他卻說,快要死的,不止電視,還有香港和香港文化:「這些以前都是香港人的命根,香港人的身分、說話的方式,即是寸寸槓,但有時
做事認真,有少少滑頭,但關鍵時刻又會挺身而出……都是從電視劇裏出來的。當然我不是說王維基一定會成功,但這條香港的命根接近枯死,現在難得有少少希
望、少少生氣,都要難住,咁你咪覺得好upset囉。」
馬傑偉形容,那是一種窒息的感覺,好像我們認識的香港,已經不再存在:「我們
珍惜香港的制度,究竟還在不在呢?講到制度,首要當然是學校,像去年的國民教育,就是在教育制度裏面履行一種政治任務。另一個戰場在媒體,新聞當然最直
接,但按照大陸那套,劇集也是很強的意識工具。」在這個部分,一國兩制似乎(即將)守不住:「(我們)不是要拍電視劇來作反,只是香港的制度,可以令創作
沒那麼多指令、框框,有活力,可以將創作無限制地跳出來……這些範疇都要妥協,順應大陸那套,咁……香港就會無咗囉。」
電視劇真的有那麼重要的地位嗎?我是電視迷,也很少這樣想。「電視劇不是太high sounding、太高調,卻是普及文化的搖籃,(孕育)音樂、電影、創作人才,也是明星鍛煉的場所。現在香港無明星,也因為失去了這地方。你不停拍膠劇,咪膠晒囉!還怎樣尋找star呢?」
聽着馬傑偉的感言,我不停點
頭。不過,無铫劇集千篇一律,脫離民情,似乎也不是這一兩年的事。這次王維基不獲發牌,是扼殺電視嗎?我覺得更似是把能夠搶救垂危電視工業的最後一顆靈丹
妙藥,拋向萬丈深淵。「沒錯,這也是心情複雜的原因。我屋企有裝有線,間中都會睇。依家(政府)發咗個牌畀有線,我真係好驚新的免費電視就是將(有線的)
第1、12和13台加埋一齊,大佬!然後now就係100台囉!咁真係好唔老嚟喎大佬!」根據早兩天電盈公布的免費電視未來大計,這個「好唔老嚟」的猜想,似乎很有機會發生。
「但王維基唔同喎!我看《鏗鏘集》訪問《警界線》的導演,他真的講到以前我做研究、訪問幕後,好似戚其義講嗰種嘢喎!當然,我們可能一廂情願,將一些已經逝去的東西投射在王維基身上,以為他可以帶我們返去普及文化好有活力嘅時代,但係……你畀我投射吓都好吖,
大佬!」馬傑偉又說,早幾天他讀到《主場新聞》一篇文章,作者是影視系畢業生,做過亞視編導,後來被炒,被迫轉行,之後每見後輩想讀影視,都以「打死都唔
好!」勸阻。「咁你話係咪好悲涼吖大佬?現在王維基的公司都係有少少人情味、少少對創作的尊重、少少希望,咁樣!(停頓半秒)都唔得喎!你話係咪灰吖?我
們不是要點點點,只是想要一個比較正常的影視生態,很小的要求罷了。」
電視研究者:十年無認真睇劇
這兩星期,發牌風波持續發酵,
全城關注,人人熱議。各大媒體的論者談起此事,大多率先自報身世,以「我已多少年沒看電視劇」為開場白(十年是最低消費)。馬傑偉以前做電視研究,嘗過走
訪台前幕後,試過仔細解構文本,港產電視劇,當然看過不少。但這次訪問,他一見面,劈頭就說:「其實我已經十年無認真睇過香港的電視劇。」我確實有點意
外。
「我記得九七年之後,開始覺得
電視走下坡,鰟時我成日同自己講:『由佢死囉,無人睇囉!咁佢先會進取嘛!』然後繼續留意收視,咦,又跌唔得去邊喎!香港人工作忙,怕麻煩,電視就好似養
金魚的水一樣,養住你。」當然你我心知,那是一潭死水。馬傑偉不再看港劇的原因,跟你我一樣:「無刺激嘛!對智力無挑戰嘛!它不再在社會文化的前沿,我點
解要虛耗青春去研究?」
我們談了一小時,當中九成時間眉頭緊皺,烏雲密佈。談到香港的電視,馬傑偉耍手擰頭,講得最多的,是「好sad」、「大佬」,以及「火滾」。唯一眉飛色舞的一次,是提起美劇Breaking Bad的時候。「近期我個女download畀我睇,我一路煲緊,剛睇完Season2,開始Season3。」好看嗎?馬傑偉突然推銷員上身,眼神閃亮:「套劇講一個中學化學老師,伙拍舊學生,一齊做毒品。昨晚睇到邊呢?講到……」他開始介紹劇情,狀甚興奮,幾十秒後見我無甚反應,立即補充:「Breaking Bad真係好hit的,蕭若元都睇緊。佢無任何moral judgment,唔會走出來話吸毒唔好,甚至連個hero也是毒販,但觀眾一樣會get到。」
身分認同 恐兩走極端
那有何感想?「我真係好感慨鮁。人懐已經讀到研究院,你仍然留班讀初中,無進步,繼續係咁BBQ、係咁鰠鯩偷聽,係咁煮個麵。嘩,香港係咪真係咁呀?以前在華語世界,香港電視劇曾經雄霸,現在卻連大陸的都不如。」馬傑偉談美劇的雀躍神情,讓我想起王維基搞電視台的其中一項雄心壯志,就是要仿效美劇。
感慨,只因曾經深愛。馬傑偉早年解構《網中人》,分析《大時代》,研究電視與文化認同之間的關係。「要講香港人和香港文化,最師奶、最入屋、最普及的,就是電視劇。昨晚我有去政總,那裏的人都是生面口,他們真的覺得(電視發牌)是件家事。電視劇很市井地define香港人是什麼人,將香港人的『人』字,在日常生活、茶餘飯後的細節體現出來,講到香港人的獨特之處。許多電視劇都關心本土生活、本土議題,將香港發生的事呈現出來。但這幾年TVB的程式化太驚人,那部分就散鰦囉!」馬傑偉愈講愈激動:「大膽去講,我們認識的香港人、我們有親切感、投入感的香港文化,都同電視劇息息相關。在七十年代,香港就係鰠鰟度生出鈬。現在要難死佢,你話係咪好火滾?直接鱓講,即係要消滅香港。」
我只有廿幾歲,以後還要在這裏
生活,「消滅香港」這四個大字,聽起來很恐怖。馬傑偉續說:「死的,是最核心的部分。先別理上街爭取的民主呀普選呀,就連香港文化、香港身分、香港為什麼
叫香港、香港人的面貌、價值觀、特質、生活方式,都會消失,化鰦。」化?即是會變成一個中國城市?
「大陸化只是其中一個可能。」馬傑偉猜想,大眾電視作為凝聚身分認同的平台,一旦失去活力,下一代就算仍有「香港人」,也可能會走向兩端:「一是activist,透過惡搞、快樂抗爭,從社會事件中凝聚身分,講『我係香港的青年人』。這樣出來的身分,比較激烈,比較pull-and-push。」反而,普及文化孕育出來的身分,比較健康。「有新的偶像,新的明星,大家都會proud自己係香港人。」
「當然社會裏總有一群人會堅持
批評、抗爭,但無鰦普及文化那部分(去造身分),抗爭那邊就會擴大囉。」至於另一端,則不再認同自己是香港人:「他們專注跨境娛樂,睇韓劇,追韓星咁。但
裏面無本土議題嘛,最後就會散鰦囉。」他沉默半晌,補上總結:「到時香港仍在,但就不再是我們心目中的香港。」
新媒體下的「新香港人」?
這一點,我有疑問。沒錯,如馬傑偉所言,許多年前,電視誤打誤撞,書寫香港故事,製造港人身分。但上述這些,都已過去。環顧四周,我和同代人少《東張西望》,多揭《100毛》;少看《六點半新聞》,多流連《主場新聞》。電視平台的地位日漸縮小,難道規模較小的新媒體不能群起取而代之,再塑香港身分?
對於這個猜想,他有保留:「老實說,電視劇對整體文化的影響在降低,全世界都係咁。但我們看事物也要均真一點。電視是好lazy、好convenient的媒體,你不用download,不用search,只要回到家,一坐下,就已經睇到。它的『入屋』、普及性、容易被接收的特點,都仍在。重要性會減弱,但又未至於會減弱到一個咁鮋地步。」
新的媒體形態出現,往往會令人浪漫化地覺得能夠取代舊有的。新式媒體搶眼,但始終有所局限,例如受眾分散、持續性不足,「在可見的將來,電視個餅依然會是最大。現在許多人唔睇(電視),純粹因為質素差。只要做得好,就始終會有重要性。就算是TVB,有話題都多人睇,例如《盛女愛作戰》。對於電視,雖然年輕人好似移民走咗,但當有生活感、有話題,又觸及到本土社會的節目出現,他們又會回來。」
我喜歡駁嘴。馬傑偉剛說,新式媒體影響力不足,大眾電視又再造不出「香港人」。我反而在想,當飲電視奶水長大的一代人淡出了,我們不就會有另一種方式去凝聚香港身分?馬教授點頭:「文化cycle一定係咁。一代人離開,我們那個七八十年代的香港就一定會離開,唔需要太過傷春悲秋。到時真係會有『新香港人』。『新香港人』未必指那些新移民,就算是香港土生土長的,社會條件改變了,(他們)覺得九七回歸是遙遠記憶,只看facebook的新聞,久唔久睇纒劇集,港產片又少睇……在這種環境長大,十年後廿年後,我無任何理由唔相信,會有一個新的香港。(苦笑)係咪先?只不過到時這個新的香港、新的香港故事,成分如何,就視乎我們現在的所作所為。」
「我們其實都有少少obsessed with the past。面對不可理喻的政策、熟悉事物一層一層的剝走,集體就想抓住過去。我自己都係,但會提醒自己清醒啲,要知道那個是mission impossible,八十年代已經過去咗。調返轉頭,要想的反而是,在新的香港、新的環境、新的政治、經濟、社會條件,我們怎樣可以找回一塊又一塊我們珍惜、想要的磚頭,一齊起番好佢?」難得語調有點希望,但他下一句卻是:「而家王維基正好係一塊咁嘅磚吖!」心情又往下沉。
懇請保住香港活力
話題轉到王維基,馬傑偉有以下分析:「從文化角度來說,王維基這個人,very Hong Kong。他是好老闆,尊重創作,有guts,有soundbite……根本就是香港人辦。你捽死佢,咪即係捽死我?佢係我心目中活靈活現的香港人喎!其實整件事也是一齣電視劇,表面講一個香港仔,但依然被人難住頸。所以香港人先睇得咁投入,咁sad。那種複雜的情緒,我覺得真是一種集體抑鬱來的,唉。」
他嘆了一口氣,然後語重心長﹕
「我奉勸那些建制派,唔該走出來,畀個希望香港人,這事在政治上並不凶險,能夠贏到香港人的心。如果你真係愛國、想中國好的話,更加應該保住香港這一種活
力……唔好同我講(王維基)會作反噃,單計要娛樂大家,娛樂得好嘅、有品質嘅。保住這個制度,可以令香港同大陸之間的創作交流,無論是合拍片、影視製作,
更加多元化,對大家都好。」事實上,內地剛開始拍劇的時候,模仿的對象就是香港電視劇。這個「香港好、中國好」的董伯伯式說法,也有道理。
事情會怎樣發展?「我都希望有轉機。司法覆核又係死得,拖拖拖。再worse的是,我們繼續心悒,梁振英就繼續拖。大家都好現實的,唔會咁荒謬為『我要睇電視』,同你鲻一個月街,最後又不了了之。但社會後果呢,就是人人心入面都有根刺。」你呢?「好悲觀,哀莫大於心死,但你又要鰠度。你會繼續睇TVB架嘛,將來now、有線hea住做嘻嘻哈哈的節目,end up香港就係咁,大家夜晚返去就係睇呢啲嘢,你話係咪……so sad!」
我沒有答話,只是從偌大的玻璃窗望出去。原來太陽早已下山,外面剩下一片晦暗。風起了,天黑了。
答
馬傑偉,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早年任職無綫,其後在學院研究電視文化、身分認同多年,著作《電視與文化認同》分析《網中人》,解構《大時代》,一直為各大院校普及文化學科指定讀物。十年無睇港產電視劇(《天與地》除外),最近迷上女兒推介的美劇Breaking Bad,「十幾年都無試過咁」。近日心情總結:So……sad!
問
阿果,畢業於香港大學,主修傳媒及文化研究。喜歡香港流行文化,與電視交往多年,因此揭爛家中的《電視與文化認同》,深宵重溫阿燦豪賭啃包、丁蟹扔子落樓,甚至撐大雙眼,收看《巨輪》。近日心情總結:你真係唔好激嬲我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