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25日星期六

李純恩: 醜聞主角們




沒有新聞就是好新聞,有新聞就需要壞新聞,這裏的壞新聞,多數是醜聞。醜聞許多人喜歡看,有些人更有需要醜聞不斷發生。

需要醜聞最殷切的人,一般是某一樁醜聞的主角。成為醜聞主角的日子很難過,天天受千夫所指,日日都是新聞焦點,於是他們最盼望的,就是有新的醜聞發生。人 都喜新厭舊,看醜聞也如此,一樁醜聞看得再興高采烈,只要有新醜聞發生,就會立即轉移注意力,棄舊醜聞如敝履,一窩蜂都新醜聞去了。

這時候,舊醜聞的主角就可以鬆一口氣了,起碼暫時避過了風頭。所以,平常人是愛看醜聞,但很少會期待醜聞發生,只有醜聞的主角,才求醜聞若,他們得找引開注意力的替身。

近來香港一定有不少這樣的人,他們身陷醜聞,百般不了身,他們最希望快點有重大的天災人禍發生,或者有天災人禍般的醜聞發生。如非這樣,他們自己就陷在天災人禍之中,再追下去,再不引開注意力,挨不多久,就要滅頂了。

在醜聞中排隊的人,有的已經鬆了口氣,因為有替身了,有的還水深火熱,有的則提心吊膽,不知幾時排隊排到自己。他們漸漸明白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的道理,但又心存僥倖,希望在這條隊裏,不斷有人插隊打尖,拖得一時是一時。但要想拖五年,難度卻大了點。

陶傑: 戲講三十年




陳可辛的「中國合伙人」,講中國新一代的經,一齣戲反話正,或者反戲正演,看深一層,就知道講中國的社會現實,有一絲很幽沉的悲哀。

因為八十年代的中國,剛剛改革開放,那時在中國人的面前,像多項選擇題,有許多個可能,A,民主;B,經濟;C,人權;D,情感;E,品味。中國的領袖胡耀邦、趙紫陽在ABCDE之間,舉棋不定,或者在一張自助餐桌前,中國人想什麼都一點。八十年代相對的「寬鬆」,在一九四九年之後,今日回顧,是一個最令人緬懷的時代。

「中國合伙人」從這裏開始,齒分三代,八十年代的中國少年最有理想,九十年代的最有野心,到二千年代的頭十年,直到今日,理想沒有了,剩下來的,只有憤怒。

「中國合伙人」講這三十年中國人心的轉變。一九八九年的「六四」,是為轉捩點。大陸政治審,不可以有一幕交代,所以陳導演用一幕來過渡:男主角把一頭不羈的長髮剪掉:「就這樣,我的八十年代從此死了。」

不是從此告別了,而是「死了」,死了的是理想,死了的是一顆熱血的家國之心,死的,如果宏觀一點看,是一個知識份子的中國。

從此,中國沒有了知識份子,只有挾英文教學和MBA下海的商人,中國死了之後,變成了今日的「強國」。中國跟「強國」,是兩回事,一個有信仰和價觀,另一個只有錢。在一九九一年之後,中國的老家長鄧小平南巡,在ABCDE之間,共黨迫全中國人選定了B──經濟,從此,「GDP壓倒一切」,染環境,撈錢出國,造假食品,中國死亡二十年之後,崛起了一個暴豪的「強國」。

「中國合伙人」講的是這三十年,主題是一個「變」字。是變好了,還是壞了?是進了,還是大倒退?是成長和成熟,還是走向毀滅?成住壞空,「中國合伙人」放的是喜慶的鞭炮,還是,如果你聰明,看出了一串亢奮的喪鐘

 

陶傑: 大霸權

跨國石油公司英國石油和蜆殼被歐洲議會告上法庭,控以壟斷油價之罪。

歐盟指稱,跨國石油公司,由原油開採、煉油、產品銷售、生化燃料等各項石油專業,由知識、價格、人才到市場銷售,全球一條龍。石油企業隻手遮天,收買全球與石油有關的工程師、市場管理人、數據專家。雖然有一個相對獨立的「石油價格匯報署」,簡稱 PRA Price Reporting Agency)監控天石油開採的數據和價格,但向 PRA提供數據的公司,將石油各線的價格加入水分,暗中操縱,如此天在全球掛牌的石油價,今天貴幾毫,明天下降幾分,是一個布局精巧、操作嚴密的超級國際詐騙大雞棚。

石油公司控制價格,操作絕不粗暴,只要在這個領域「微調」兩分,又在那條線上抬價些許,全球數以十億計的汽車、貨車、飛機,天瘋狂耗用燃油,想一想其幕後能製造的利潤,簡直排山倒海,石油公司的董事才是控制地球資源和財富的唯一上帝。

歐盟開庭調查又有什麼用?如蜆殼石油,史悠久,已經掌控全世界最精密的石油開採、提煉、加工等尖端技術。一家蜆殼石油公司,足以令人口只有一千六百萬的歐洲小國荷蘭過富裕的生活,福利開支、失業綜援、老人生果金,向本國派錢千秋萬世。因為荷蘭東印度公司二百年前帶頭向全球推出的帝國主義文化,今天「帝國主義」雖然不再以船堅炮利的方式橫行於世,但這些幸運的國家,子孫卻在坐享着充滿膽識智慧的祖宗留下的花紅。

歐盟雖然有反壟斷法例,但國際政治由強權幕後決定。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的經濟理論,一旦市場自由氾濫,不受制約,群雄並起,互相吞併,最後必定像秦始皇統一六國。史密斯、海耶克、費理密、西方自由市場經濟理論最終必「萬佛朝宗」,回歸十九世紀達爾文的物競天擇、弱肉強食原則。其中經的淘汰和殺戮慘酷無比,許多人丟了身家性命,但沒有辦法,只要崇尚對的自由市場,這是人類必須付出的代價。

所謂 Collaborate Damage即是此理。孟加拉國的廉價紡織品工場,工廠樓房倒塌,血汗工人葬身瓦礫,命喪千餘。今天到倫敦和歐洲,看見西方本國公民購買的襯衫和牛仔褲,所有中產和低價的品,無一不是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國製造。二十年來歐洲享受低通脹,富裕國家銀行水浸,多出來的錢讓華爾街的肥鱷大玩財技,泡沫種金,然後那一端蜆殼和 BP等跨國石油則將吸管插進地球深層,自由搾吸資源,華爾街和跨國工業是二十年來「地球一體化」貧富懸殊中的終極大贏家。

這兩股大勢力,加上哈佛的什麼 MBA課程,吸納了歐洲以至世界頂尖的企管和精算人才,以至歐洲各國政治行業反而人才真空,都是二三流的政客做總統或首相。自由市場推到極致,必然是如此殘酷的分化。孟加拉國的一片瓦礫之中,那許多貧苦的亡魂,一心以為只要雙手勤奮工作,有一天他們也可以「上位」,存一點錢,做點小生意,只要努力,像七十年代香港「獅子山下」的夢幻一樣,有一天他們也會成億萬富豪。

但是對不起,國際經濟的結構,二十年前開始,早已洗牌重組,一座用人命堆疊成的金字塔,底部和中部暗中或許有幾級石階,能讓成千上萬的亡魂掙扎攀爬,但中部和頂部,亦即 Penthouse,億萬富豪和權貴的神仙樂部,早已將地板封死,下面的人不可能爬上來。

世界大圍格局如此,小小的香港豈能例外?地產霸權遭受批評,但二十年來香港奉行「積極不干預」,自由市場理論被視為聖經,最終出現霸權和財閥,不正是森林定律最自然不過的結果?

什麼本土經濟「月神」裡的補鞋店、小士多、紙紮店和小食肆,在全球一體化的超級颱風下,自然一一成為史陳跡。所以我不斷提醒:香港自一九九七年之後,以前的好日子對一去不復返。今日如果領導香港的仍是英國殖民主義者,我相信即使三流的英國人,也會有足的智慧,開着香港這艘小船,左閃右避,在全球一體化的削海嘯中,找一座荒島,休養生息。但是憑「中國人當家作主」?對不起,我實話,永遠沒有這樣的常識和智慧。

「全球一體化」是英美國際關係一科的主題課程,正如讀英國文學必修莎士比亞。二十年前國際關係這科,已經重點研究跨國企業對人類幸福帶來的傷害。那時提出的案例, BP和蜆殼石油,當然跑不了,其他的削者都包括麥當勞和可口可樂。但是今日再看,麥當勞和可口可樂實在太微不足道。華爾街的金權 CEO與石油財閥的結盟,網絡高科技與石油開採的工業技術相結合,人類,或許更正確一點,是第三世界,將告別幸福,永遠活在痛苦的深淵。

這就是香港特區近年「深層次矛盾」的來源。貨櫃碼頭工人罷工、香港人抗捐地震、佔領中環,梁振英對香港人居住問題一籌莫展。世界經濟的遊戲規則不是你梁班子定的,中國的石油企業如中海油和中石化,加上海軍,現在想削尖腦袋,千方百計加入西方金融和石油財權的樂部,也想當會員,但歐美處處設限,這豈止 Hong Kong Club謝絕強國暴發客申請入會,因為鄙視你進場之後,隨地吐痰那麼簡單。

香港今日的困局萬劫不復,並無解救,中國選擇在一九九七年收回香港,只因為鄧小平一口濃痰上喉嚨的老人情緒決定。一九九七年收回香港,時機差得不能再差,因為這個小齒輪那一年,正夾在克林頓和貝理雅、華爾街金權高漲、網絡高科技發展這幾個大齒輪中間,喪失了自尋路向的能力和主權。今天香港隨波逐流,不由自主,連中國這隻生了銹的大船,也一齊捆綁,在「發展是硬道理」、「年年保 GDP」的狂熱口號下,全速向萬丈巨瀑滑進,即將跌入無底深淵。


周日話題﹕酒精與權力﹕韓國性犯罪文化



文 鍾樂偉


上星期的一句「女士們,若妳們不想被強姦,我還是勸妳們少飲酒為上」,牽起一場女性對這位局長官員猛烈抨擊的激戰。在韓國這個階級保守與男尊女卑的國度裏,多年來,不少男性都是以「我飲醉了,控制不了自己而性侵犯了她」來為自己罪。韓國的司法機關,更多「體諒」因酒精而失去控制力的施暴者,只輕描淡寫地判下短短數年牢獄的懲處,有些司法人員更會主動游女受害者,以「金錢賠償」來達至雙方庭外和解。

這種對女性的貶視,至今仍是韓國歷史的一部分,不少上一輩的男人到今天依然懷有一份——「女性下屬是可被侵害的對象」的錯誤性別觀念,就如上月一宗發生在飛機上,一名韓國財閥高層「欺負」空姐的醜聞,與近周困擾韓國朴槿惠政府的,其前總統府發言人尹昶重被控性侵害女下屬的案件,都指明了酒精與權力,就是韓國當下社會賦予男性擁有「侵犯」女性的無理規則。

法例失衡 借「醉」行兇

根據韓國法例,強姦的定義是任何男性,以暴力、女性在不清醒的環境和未有能力反抗的條件下,透過引誘或取她人之便,強迫女性性交,即是強姦行為。

然而,多年來,韓國司法機關的檢控官,都會以受害者「完全」失去知覺,或是否無能力作出反抗為主要條件,去衡量受害人是否被強姦。一般受害人因飲酒過量而導致在不清醒的情下被性侵犯,韓國法院都不會即時接納是強姦行為,因醉酒不構成「完全」失去知覺與反抗力。

由於韓國職場文化中飲酒是少不免的社交活動,女性如果在淺嘗酒精後,被男方佔了小便宜受到性侵犯,檢控官一律都會以「女方未至完全失去知覺」與「男方也只是因醉酒失控」為由輕判施暴者。甚至,如果女性在酒意正濃下,被在酒吧偶遇的男伴性侵犯了,韓國的司法制度也不會保護她的安全。

除法律保障不足,韓國警方一般的審問情,也對受侵犯的女性受害者戴上有色眼鏡,質疑她們口供的真確性。出於保守男性觀點,韓國警察會以偏帶歧視的語氣,向受害女性套取口供;有些老一輩的警察,更會在檢察的過程中,以女方也有飲酒為理由,指出她們有刻意放低防範的意圖,為男方提供條件進行侵犯,最終被強姦也是咎由自取,在落口供的情下羞辱女方。

飲酒引誘犯罪固然是警方一貫對女受害人的偏見,韓國不少男警員更會在審問間,不斷針對女性的衣著打扮「諸多批評」,尤其對一些穿著短裙與低胸上衣,打扮性感的女受害人進行語言譴責,表示男性的失控,歸根究柢也是因為女士衣著過分暴露挑逗男方性慾所致,因而她們也應承擔被強姦的責任。當中更過分的是不少警員也默認,強姦只不過是男方一時之間的錯誤,是可以被容讓的。

正正是所有在法律與社會文化判斷上,對被強姦的女受害人有極為不公平的對待——有的只是輕輕的判刑,有的更只是在警方的「勸」下,簡簡單單的以金錢賠償作庭外和解;所以,造成韓國愈來愈少被性侵犯的女性,敢於公開向警方投案。

輕判強姦 遺禍人間

然而,經過屢次駭人聽聞的強姦案教訓後,韓國的社會風氣也因而慢慢出現改變,對「醉姦」行為的懲處也相應愈來愈嚴厲。

其中,發生在200812月一宗惡心的性侵犯案件,震撼了當時的韓國社會。那時,強姦犯趙斗淳在韓國京畿道安山市,殘忍暴力對待一名8女童,致其八成的大腸與性器官失去功能,經過多次手術後也難以挽救其終身殘疾的事實。雖然外界輿論群情激憤,要求判處趙斗淳終身監禁,可是,法院卻接納趙斗淳以醉酒為理由的「求情」。最終法院接納他的理據,只判處趙斗淳12年有期徒刑。其後,輿論一面倒指摘刑罰過於仁慈,不足以震懾犯罪分子,也留下「第二位趙斗淳」出現的尾巴。

一年多後,20102月,33的男兇手金吉泰,通過閣樓窗潛入位於釜山沙上區德浦洞一名13女孩的家中,將她綁架強姦並殺害,兇手金吉泰這次也提出因醉酒為理由,向法官求取寬容的判處(他提出因為事前飲了五支韓國燒酒,對當時發生的姦殺內容全不記得)。然而,這一次,法院汲取了上一次「趙斗淳案」的教訓,不再姑息這類喪盡天良的罪犯,且對金吉泰提出的藉口全不信服(質疑為何一個宣稱失去知覺的人,能潛入女受害者的家中施暴,及後更能把屍體棄置在水渠),最終判處他死刑。雖然如此,由於韓國自1997年對23名死刑犯執行死刑後,至今沒再執行過死刑,所以到今天為止,兇手金吉泰依然只是階下囚而已,未有行刑。

20124月,一名叫吳原春的中國朝鮮族男子,在水原市一間便利店外因醉酒撞到一名女士後,感到被冒犯便萌生殺人的念頭。他先尾隨女受害者回家,再強闖入屋內強姦女事主。女受害者偷偷以電話報警,但由於警方未有即時行動,只不斷詢問女事主家的位置,導致錯失拯救的良機。最終她被肢解成280多塊碎塊,裝入14個垃圾袋分別棄置,在案發13小時後才被發現。事後,雖然吳原春在法院二審後判為無期徒刑,但警方對女受害者的怠慢、疏忽職守導致最終不能避免慘劇,也引起巨大的社會公憤。

雖然多位被施暴與姦殺的歷史事實已不能磨滅,但透過她們的案件,法院與社會輿論對醉酒性侵犯的懲處,也日益進。上年11月,韓國法院首次不再受理「以醉酒為藉口」的強姦求情理據,對一名郭姓男強姦犯判處7年刑期。此外,同月在光州一宗性侵犯案件中,法院本已對那位施暴者判處5年入獄,但他卻不服氣地以醉酒失控為由再向高等法院上訴,最終法官不但加重他10年刑期,更在他的足踝上加裝電子追蹤系統以作防範。

男權壟斷 性侵無罪

在韓國,更根深柢固的問題在於,韓國社會中維持傳統儒家男女性別的極度不平衡下,擁有權力的男性,可以在公司裏「為所欲為」,特別是性騷擾女下屬而最終能「全身而退」的情比比皆是。月前,韓國一名50多歲,來自財閥Posco公司的高層代表,乘飛機從首爾飛往美國洛杉磯途中,先是批評飛機膳食未如理想,要求飛機女職員為他煮即食麵,後來又大罵即食麵未有煮好,大發雷霆,竟然拿起手中的雜誌追打空姐,引起社會嘩然。當然,近周困擾韓國朴槿惠政府的,其前總統府發言人尹昶重被控性侵害女下屬的案件,也是職場上擁有權力的一方可以任意妄為的經典案例。尹昶重在隨朴槿惠外訪美國期間,多番性騷擾一名當地大使館的韓籍女下屬。他先是借批評女下屬工作表現的機會,「邀請」那位女下屬到酒吧飲酒,席間用手撫摸她的臀部;後來,他更致電給女下屬,要求她到他的酒店房間談公事,料想不到按下門鐘後竟見到尹昶重刻意向女下屬赤身露體。尹昶重後來被朴槿惠即時開除,但此事也帶起社會有關職場中性騷擾的討論。

外訪避嫌 剝奪女權

據上年韓國人權監察的報告所指,職場裏有接近四成的女受訪者稱曾被上司性騷擾,當中近九成選擇啞忍;另一份由韓國國家性別平等與家庭部發表的報告,也顯示出五分一的公務員女性曾經被性騷擾。

發生尹昶重事件後,近日韓國總理鄭烘原出訪泰國時,隨團的職員下屬一式換了「全男班」的代表,令社會對政府竟為了避免再次發生同類事件,剝奪女性職員擁有代表政府外訪的公平待遇,感到難以理解,再者,尹昶重事件發生後,韓國性別平等與家庭部女部長也未發一言。

習以為常是罪犯犯罪的最大誘因,在當下社會盲目崇拜追求GDP與研發新一代科技革命的同時,社會對性罪行的權責定位,卻走回昔日封建時代的落伍價。抹去了四小龍的經濟光環,香港今天尚比韓國優勝的,是對性別平等的尊重。看到韓國依舊以酒精與權力為藉口肆無忌憚地縱容性罪行,反思香港,這也是我們應該珍而重之的核心價

袁智仁: 兩面的張震遠




張震遠停職,筆者在社交網貼上自釀梅酒道賀照片,一片掌聲,留言者大多自稱衙前圍村、大角嘴、喜帖街、裕民坊的街坊。他在重建街坊眼中,劣評如潮。深水、觀塘、衙前圍村等重建項目,還抗爭不斷。政界反應截然不同,民主派的涂謹申在張暫停職務後,還盛讚他在任市建局表現很好。政務司長林鄭月娥擔任發展局長時,稱讚張震遠為公職人員的「最好的一個」。

他代表一代的香港仔,無視弱勢社群,或許只是一條權力的寄生蟲。

與民為敵

重建街坊眼中,他從來不是受歡迎人物。市建局擁有的尚方寶劍,即是《土地收回條例》,可以公眾利益之名,強制收回劃為重建區的土地,發展豪宅。街坊動輒被控告霸佔官地,被警察清場。

筆者數年前參加重建灣仔街市的工作坊,身為市區重建局主席的他,大談市建局活化和昌大押為高級餐廳的感受。現場沒有傳媒,他感嘆說:「食物太貴吃不起」,如果是以現在他的財政,或許是事實,但當時聽來極其諷刺。2008年,他出席港大一學生論壇時,公開表示「重建是香港最大的福利計劃」,評論重建中「最大聲音就是釘王」,在場觀塘重建街坊大表不滿,不歡而散。

涂謹申眼中的張震遠是成功人物,但他治下市建局卻爭議不斷,早前,公布德的「樓換樓」項目,實際是錢換樓,估計呎價高逾9000元,定價比賠償額高出可達13.3%,比有484單位,更不是原區安置,結果只有2位業主參與,參與率只有0.4%。局方力推的堅尼地城首個工廈重建項目亦恐怕鎩羽而歸,大量業主無興趣賣出單位,結果只得放棄收場。

但為何他深受政界愛戴呢?

純官都忌憚的張震遠

實話,政府眼中,張震遠自2007年接手,市建局成功轉型,變作影子發展局和地商。201112年,營運盈利達26億,資218億,恍如本地二級地商。跟不少地商一樣,大量引入前政府官僚,在體制建立豐富網絡,如:譚小瑩(曾於規劃署工作,現任市建局副主席兼行政總監)、郭理高(前地政副署長)、蔡仁生(前警察總部文職關係科總行政主任)、馬昭智(前規劃署的規劃師)、李樹榮(運輸署副署長),他們既熟悉官僚體制,知道政策的空子,在市建局又沒有官僚束縛,以賺錢和發展目的,需要時更可以官僚作護身符。

市建局的權勢之盛,連地商也忌張震遠三分。2010年,新世界和市建局合作,發展尖沙嘴豪宅名鑄,被公眾指為定價奇高,當時新世界董事總經理鄭家純成為眾矢之的,他痛罵市建局堅持定價,令價錢過高,卻欲言又止,聲稱張震遠不是問題所在,而是局內下層有人「執住雞毛當令箭」。當然市建局壟斷市區珍貴土地,尤其是BSD通過後,收樓成本更高,地商要取得金地段也要靠市建局。

權勢何來?

市建局對政府,尤其是林鄭月娥(林鄭)主管時的發展局言聽計從,他挖空心思,配合林鄭的大計,包括:活化工廈、活化古蹟、活化中環,一系列活化計劃,出錢出力。「活化中環」,林鄭將中環街市亦交給市建局營運,局方需付上5億;局方亦撥出5億資助,成立文化保育基金,以助林鄭活化古蹟的聲勢。對林鄭而言,市建局的資助正好繞過立法會的撥款,免受議員質詢,而市民很難監督,她可更快達成政績。

張震遠和林鄭互相扶持下,他的權力扶搖直上。

迷信商人

張震遠這類紅頂商人,林鄭多次公開表示信任,可惜她的錯愛,不獨眼光欠奉,也過度迷信商人,迷信運用市場力量,就可以推動經濟。

90年代,C.StoneN.Fainstein等城市政治學者利用城市體制理論(Urban Regime Theory),拆解官商如何影響城市管治(urban governance)。他們發現美國和西方的城市政府在選舉後,雖然換掉市長,城市發展方向卻依舊——市長繼續依賴商界,建立一個有默契的官商合作互動。當地市長往往身為官員,又千方百計繞過官僚,利用商界的手段和資源,希望快速在任內達成政績工程。商界亦可從中主導城市的發展,利用公權力達成獲利目標。

張震遠在市建局的上位,正是林鄭作的政績工程。他表面上引入商界的做法,實則引入昔日官員,擴大政壇影響。市建局既緩衝重建街坊的抗爭,又在免補地價下,用自負盈虧的口號,發展地項目,而賺取金錢可為補貼官方績政項目。

市建局的成功模型,政府希望以香港商品交易所複製,但後者卻沒有市建局的對權力。商交所面對百年老店金銀業貿易場,無力競爭,失敗收場。

張震遠在泰山石化的往績告訴我們,他不是成功商人,卻是成功的政壇小強,只要一天在公職上,還有翻身機會。繼續依賴政府的公權力,作權力下的尋租者,借助政府的位置擴大的地位。城市體制理論認為商界的人數很少,參與政治和組織比基層或中更積極。他們更容易影響政府的決定,成功爭取目的,所以不難解釋不少商家,會像張震遠作身兼五項公職的公職王。

權力集中的法定機構

張震遠的角色是官商的中間人,游走官商之間,利用兩個身分,從中取利。他成功向前立法會議員詹培忠免息借得800萬,像前政務司長許仕仁,接受東亞銀行6000萬的貸款,不難想像權力的威力。

美國的社會學家G. William Domhoff分析美國政局的權力網絡在他的Who Rules America?(2009),官商間的往來,不外乎:借貸、捐款、聘用、換取資料。有人問CY今天安插梁粉有何用處,不少新晉商界巨賈躍躍欲試,目的顯然而見。

政治封閉,任人唯親,而且有市建局、機管局、貿發局、機管局的法定機構,坐擁巨款,又有公權力,壟斷市場,免受民意監管,只會更多黑箱作業和權貴操作。政府和商界合作無可厚非,但民間如何參與,重建會否有街坊的席位呢?權力巨大的法定機構,養活不少紅頂商人,不拆掉市建局這等龐然大物,張震遠只是冰山一角,將來只會更多張震遠。

安裕周記﹕高牆坍塌




松本清張《點與線》有一段到警察三原紀一花了大量時間都找不到商人安田辰郎的殺人證據,幾經抽絲繭,終於從一張渡輪票上找到破綻。松本清張在這裏是這樣寫的:「矗立在三原面前的石牆坍塌了下來。」周六在陰霾密佈的清晨香港,「石牆坍塌了下來」的感覺尤為強烈。這當然不是三原紀一的案子,而是行政會議成員張震遠辭去全部公職引起的撼動。

從麥齊光到林奮強到陳茂波以至今天的張震遠,梁振英班子十個月來充滿各式各樣新聞,競選時大言炎炎的梁振英收起摺凳筆記簿耳聽不到車外的反對聲音,梁班子今天是在無人地帶獨個兒躭活著。十個月前「不失時機、有膽有識、務實有為、積極進取、從群眾中來,調動積極因素」喊得震天價響的梁政府今天靜靜的躺在一角,舉難行,寸維艱。十個月前的豪言壯語不是史,人們依然記憶猶新,相對今天的種種,對梁振英來,也真是情何以堪。

特區政府的政治以及管治都出現國際政治學大師Zbigniew BrzezinskiGrand Failure(大崩敗),於政治倫理更是咄咄怪事——股巿高升二萬二失業率百分之三點八,很難想像梁振英的民望竟是低處未見低,放在任何政體或國家,這樣的經濟戰績只會令政權萬壽無疆而非搖搖欲墜。日本單是近幾個月日圓貶帶動的短暫股巿景氣,足令安倍晉三民望如日本傳媒的「超高空飛行」在百分之六十以上;美國失業率不過跌穿百分之八這條線就讓奧巴馬連任四年;克林頓的「It's the economy, stupid」經濟便是一切的世界,梁振英民望與經濟走勢背道而馳,實在難以傳統政治倫理解。勉強言之,只能梁振英民望低迷是與經濟景氣是橙和蘋果的二元事物,是硬件(經濟成果)與軟件(政府民意)的對立。

梁振英雌伏十五年後一舉登龍門,捋起衣袖想幹一番事業,卻一而再再而三從他自己以至團隊出事出糗,他的僭建麥齊光的房津林奮強的賣樓張震遠的商交所,今天社會已在討論究竟誰是下一個。在這種氛圍裏,我猜梁班子部會有人痛恨自己不是民主體制下的卡梅倫奧巴馬甚至英祿馬英九安倍晉三,可以一舉把現任閣都換光來給社會新氣象也給自己換張新面目。可惜梁班子不可以,不僅是體制原因,中共不會允許梁振英把三司十二局一口氣換掉,況且到底梁振英也不會這樣做。梁振英的「不會」,並非純粹制度的限制,更多是他本身的局限,而這一局限正正是他十個月來無法走出困局的原因。

困局在於自己本身

穿了,這是「革命同志」式心態把梁振英反鎖死局裏。梁振英與西方國家政客最大分別,是西方執政團隊以目標為本,搞好政績才講理念,所以奧巴馬上台找共和黨蓋茨做國防部長,積弱多年的民主黨在克林頓入主白宮後把共和黨的格林斯潘承接下來,因為民主黨裏沒有人幹得比他們出色;梁振英則是先講究同聲同氣的忠誠(loyalty),香港社會把梁振英班子稱為「梁營」,全然折射出梁振英及其同志的聚特質。有一種法,去年特首選舉過後,非梁系者不會加入梁營,是耶非耶,我始終有一點點的懷疑。因為想加入特區政府的大有人在,然而客觀的結果是,第一批加入政府就是梁營競選時的自己人,既然眼看班子同質性高,自己進去變成異類,不趁渾水為妙也是很自然的事。

政治組合聚的特質,其一是有共同語言,其二是有類近的政治企圖心,其三是政治忠誠度高。前兩者並無大害,問題是出自第三條,政治忠誠在今天的香港到底還有沒有是一大質疑,香港對上一次政治忠誠的出現可能已是一九六七年。政治忠誠帶來的是地下黨式的向靠攏,遇上外來壓力,就像刺一樣身體蜷曲豎起尖刺,梁營過去十個月給我最形象化的就是這點——視外部批評或政治壓力為破壞政權的陰謀,這一思維在老左派認為發梁營成員其身不正是「港英餘孽的陰謀」而獲得確認。敵我分明,接下來只會是萌生反制而不是自我檢討,為人詬病的梁營語言偽術,以及死不認錯的口舌不讓,都是因聚結構引發一旦認錯或讓,可能被視為對反動勢力的屈服,從而伸延至最核心關鍵——認錯或道歉不僅代表著執政集團的潰敗,從道德認知而言,認錯也是承認自己愚蠢。

巿民對去年七月一日發足的特區政府相信有著深深感受,政府的字典沒有「道歉」或「抱歉」這兩個詞,南丫島海難事故報告出來之後海事處長拒道歉,梁振英到陳茂波都一度上過新聞頭條都沒道歉。也許海事處及梁陳二位都不覺得錯在吾身,但於政治社會學而言,拒道歉有兩因素看似迥異實是殊途同歸,因素之一是承認犯錯就是承認自己愚蠢,而承認自己愚笨則與一己精英身分不相稱;因素之二是企圖以語言修辭代替道歉,以「遺憾」、「不安」取而代之。前者例子多不勝數,應該,所有拒道歉或認錯的多會包含這一成分,後者是刻意換概念拒認錯,易言之,就是拒承認自己愚蠢。

認錯的潛台詞

因此,拒道歉的深層意義,是不能誠實面對自己犯下錯誤或自己確實曾經有一刻愚蠢,與所謂「原則不能退讓」風馬牛不相及。梁振英上台後,轉來兜去的繞口令日多,有人稱為「語言偽術」。這些三小孩都不信的講話不是「術」,只是口舌便宜,目的是證明自己比別人精明而非比別人笨。以美國前總統小布殊政府為例,他的首任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是語言偽術高手,發明了「 That is to say, there are things that we know we don't know. Thereare things we don't know we don't know.」(「也就是,有的事情我們知道我們是不知的。不過,這也是我們不知道我們不知」,這與梁振英的「我當時沒有隱瞞,我當時的認知,這個僭建已經處理,僭建就不存在」基本相同)。繞是精刮聰明口技了得,但民意一出來,小布殊就得把拉姆斯菲爾德換走。事實上小布殊也給他騙了,無端出兵打伊拉克,浪費十年光陰八千億美元軍費。美國社會對政客並無畏懼只有痛恨,對付之道是選票,小布殊暗令拉姆斯菲爾德捲舖蓋是選舉形勢吃緊之故。普選果然是個好東西。

小布殊後來沒有因為伊拉克戰爭道歉,政治上美國政府窮兵大漠惡戰經年,原來是信錯國防部長這麼笨,誰把事實出來,必然馬上人頭落地還要被戰爭法庭控以非人道罪。本來政客處理這類況有多種手段,包括把責任推給部下,壞大事的是美國總統身兼三軍司令及外交最高決策人,架構上不可能找人頂罪。列根當總統時,中情局秘密售賣軍火給伊朗,再把收入送到中美洲支援反共游擊隊,列根怎樣都不認知道此事,司法部長米斯在國會聽證會了七十多次I don't know,如此難看也是為了護主。結果壓力轉到列根的國家安全事務顧問麥克法蘭身上,這位陸戰隊儒將無法抵擋,竟然仰藥自殺意圖一死了之。愚忠不是因為國家機密,而是不想當著天下證明美國總統是凌駕法律的笨蛋。

如今特區政府的情況比小布殊年代更差,梁振英政府還未學懂承認犯錯,這種心態引發出另一種障礙,無法在技術層面修補政治上的失,也沒有從根本上治療特區管治體系的弊病,總其而言是無視社會訴求,無意承認錯誤。面對危機,特區政府再次沉溺語言迷宮,推出「家是香港」這種廉價的排他性認同運動,通過修辭把社會固定於某一特定形態,這就是「放下爭端,共建香港」的話語及行為。類似修辭帶有極大危險性,在「家是香港」名目之下隱伏妄的潛台詞:為了「家是香港」,我們可能要做出或不做出某些行為,例如不能挑戰特區政府,否則即是「不愛香港」或「家不是香港」。

再度沉溺語言迷宮

特區政府某些官員的道德人格受到質疑,成了這個政府的特別風景線,我們無法以聖人之仁來要求官員的道德操守以臻善境以竟大同,但至低限度,我們需要一個與四十年來社會規範相符的道德人格標準。遺憾的是,官員不僅無以面對自己的錯失,更沒有勇氣給自己以及我城一個機會,倒過來政治機器卻大力標榜政治人格的重要,浸浸然只要有對特區及中共的政治忠誠,就能上天下地暢通無阻。唯政治論帶出的各種偽術,包括語言及行政上的,令社會飽受騙的感覺,從而失去對人對社會的信任。

四十年來,政治修辭發展出一套似是而非的語言,貼近英儒K.R.Minogue的「現代的政治運作,大量的欺騙為其本質」。也許有人會認為這句話對從政者批評過於尖刻,然而設身處地經受過這種欺騙的社會自然深有同感。「一片冰心在玉壼」得回來的是大話連篇拒不認錯拖拉扯皮,在臨近六月的時節,令人再錐心裂肺的痛苦

鄭培凱: 湯顯祖人生夢醒

湯顯祖畢生的戲劇創作成就,都集中在《臨川四夢》之中,好像做夢是他最大的本事,而藝術想像的飛躍與翱翔,歸根結柢也都是夢。文學創作是文字的夢,戲劇創 作是表演的夢,只有做夢,才有無拘無束的自由,以展示無窮無際的才華。人世的現實生活有諸多困境,諸多挫折,諸多不如意,諸多無可奈何,只有夢,具有無堅 不摧的穿透力,可以穿透銅牆鐵壁,可以穿越時空限制,可以上窮碧落下黃泉,可以攀躋昆侖瑤池,可以遨遊五湖四海,可以化干戈為玉帛,可以齊死生為永恆。無 奈夢是要醒的,醒了怎麼辦呢?


湯顯祖棄官家居,寫完《牡丹亭》那一年(戊戌年,1598)的年底,明末四大高僧之一的達觀真可大和尚,專程到訪江西臨川,想要度化湯顯祖,讓他超脫世間 營營役役所帶來的煩惱。與達觀和尚相處的一段時間,湯顯祖心靈得到無比的慰藉,特別思考了如何面對夢醒之後的情景,想到人生百年,努力奮鬥了一生,如何可 以平平靜靜的離去,如何可以領悟佛家「空」的真諦,超越世俗「到頭來是一場空」的遺憾。達觀和尚離開的時候,湯顯祖依依不捨,一直送他到九江,後來還寫了 好幾首詩,懷念大師對他的啟迪。《江中見月懷達公》是這麼說的:「無情無盡恰情多,情到無多得盡麼?解到多情情盡處,月中無樹影無波。」這首詩反映了湯顯 祖皈依佛法的心路歷程,有懷疑,有反覆,企圖超越「情」這一關,達到「空」的境界,月光澄澈,無所罣礙,水流平靜,影無波瀾。另一首《思達觀》則說:「何 來不上九江船,船頭正繞香爐煙。第一人從歡喜地,取次身居自在天。語落君臣回照後,心消父母未生前。看花泛舟尋常事,怕到春歸不值錢。」顯然是受到佛法感 召,在達觀和尚耳提面命之後,對世間感官的歡愉有了超脫的認識。《牡丹亭.驚夢》裏說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經過了佛學的提升,不再是杜 麗娘小姐感喟的青春虛擲,而是湯顯祖晚年對人生意義的體悟,世事如棋,人生若夢。


達觀和尚告別不久,在次年的上元夜,湯顯祖做了一個夢,有些情景十分清晰,夢醒之後還記得,就寫了一首長詩《夢覺篇》,同時做了序,記下夢中情景。他夢到 床頭出現一個明媚迷人的女奴,大概未着衣裳。正滿懷欣喜,拿了一條畫了梅花的裙子,要給她穿上。突然有人報訊,說達觀和尚有書信從九江來。書信是本小冊 子,細節記不清了,大意是說「色觸之事」,也就是探討感官皮相快樂的意義。書冊之末有「大覺」二字,又有達觀和尚親自書寫的「海若士」三個字,讓他頓有所 悟。自從做了這個夢,湯顯祖就以「海若」為字,顯示他夢醒之後,海闊天空,心胸豁達,超脫世情了。


然而,人生多變,世事難料。超脫世情,談何容易。又過了一年(1600),顯祖五十一歲,完成了《南柯記》一劇,套用佛家超脫思想,探討人生到頭一場空, 與螻蟻無別。這一年,他賦予極大希望的長子士遽突然死了,年紀才二十三歲,對他造成莫大的刺激,久久不能釋懷,傷痛一直延續,到十年之後還寫下無限淒涼的 悲懷詩篇。再過一年,萬曆二十九年(1601),他五十二歲,朝廷大計,審核官員工作業績,上級不滿湯顯祖棄官求去,自把自為,屬於「浮躁不謹」的行為, 不准他順利致仕還鄉,給予撤職處分,讓湯顯祖憤慨萬分。這一年,他寫了《邯鄲記》,化憤慨為凌厲的批判,寫出官場的蠅營狗苟,到頭來只是黃粱一夢。次年 (1602),顯祖五十三歲,他所景仰的思想超前開放的李贄在獄中自殺,廉潔自守的好友趙邦清遭到罷官的不公待遇。再過一年(1603),顯祖五十四歲, 達觀和尚為民奔走請命,懇求朝廷停止礦稅的橫徵暴斂,遭到逮捕,瘐死詔獄之中。一連串的打擊與噩耗,紛至沓來,真如淳於棼在《南柯記》裏的感慨:「太行之 路能摧車,若比君心是坦途;黃河之水能覆舟,若比君心是安流。」顯祖可以超脫世情嗎?


湯顯祖是在萬曆四十四年(1616)六月十六日逝世的,享年六十七(虛歲)。在他逝世前半年,陰曆臘月二十一日,他母親吳氏去世,年八十五。過了二十天, 正月十一日,父親湯尚賢卒,年八十八。作為孤哀子,他雖然可以盡孝,親身服侍父母頤老而終,卻也心力交瘁,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臨死前一天,寫了七首詩, 親自交代兒女門人,要按照他的指示來辦理後事,讓我們看到,他在最後的時刻,似乎洞徹了人生,夢醒之後,走得灑脫,如光風霽月。


他寫的《訣世語七首》,提出了七條要求:一祈免哭、一祈免僧度、一祈免牲、一祈免冥錢、一祈免奠章、一祈免崖木、一祈免久露。對於這七條,他一一解釋,詳細加以說明,並且賦詩確認,反映出臨終之時,神志清楚明白,安詳平靜。


解釋「一祈免哭」,他說,「生平畏聞哭聲。兒女孝敬,自有至性,不可强也。慎無倩哭成禮。」堅決反對民間喪禮請人來哭喪的習俗,認為兒女孝敬是發自天性,不必勉強,哭不哭不是重點。請職業哭喪人來行禮,是「佞哀」:「善哭已無取,佞哀非所懷。帷宮都遏密,偏覺有餘哀。」


解釋「一祈免僧度」,他說,「僧舊在門下者,無煩俗七。兒輩持半偈齋僧,念心經數週足矣。」雖然湯氏家族供養着一些佛徒,但是也不必請他們做七,不要勞師動眾,做一大堆無關緊要的法事,只要念幾遍《心經》就行了:「便作普度事,都無清淨僧。灑水奉《心經》,聊為破暗燈。」


解釋「一祈免牲」,他說,「肉食而鄙,六十七年於斯矣。殺業有徵,報何所底?每見牲奠,腥污塗藉,大非清虛所宜。乞哀婣遊,幸免牲命,止求蔬水見遺。非徒 省穢存潔,亦大為鄙人資冥福也。更煩屠宰到門不預乞免者,子為不孝。」自己活了一輩子,覺得殺生是會有報應的,所以,不要供奉犧牲。而且特別警告兒女,假 如不遵守告誡,依然以屠宰的豬羊來祭奠,就是不孝:「豕首高剌天,羊子隨墮地。何當魂魄前,作此不淨事?」


解釋「一祈免冥錢」,他說,「奠者楮幣相見,無煩金銀山錠等物。」別燒金箔銀錠,以及亂七八糟的紙紮冥器:「生不名一錢,自分作窮鬼。峨峨金銀山,不如一端綺。」


解釋「一祈免奠章」,他說得最詳細:「人生而偽,聞譽則悅。既反而真,聞諛則赧。往見奠章,誇揚爛熳。長跪高誦,兩為失體。竊不自揣,代中表門生預為數 語,無煩登軸,第書素紙,奠畢焚之,殊覺雅便。萬乞俯從。」維某年某月日,某某祝曰:「惟靈歸虛返真,顧主婣知遊,良深悲悼。兹陳素筵,附於蘭菊,用妥靈 心。嗚呼上饗。」不希望奠章長篇累牘,更不希望胡亂吹捧,乾脆自己寫個最簡單的祭文,寫在一張白紙上,奠祭完畢,燒了就好:「不煩奠者苦,我代作斯文。昨 日已陳迹,今日復何云?」


解釋「一祈免崖木」,他要求節儉,「化者須材,沙木堅厚為度,崖不足眩也。至囑,至囑。」千萬不要選取貴重的崖木,奢侈浪費:「千祀同一土,隨宜集沙板。闊崖無厚質,虛花誑人眼。」


解釋「一祈免久露」,他說,「地形取遠所忌,無久留。」不要花精神去堪輿,找甚麽穴坎:「世故不可測,隨在便安置。借問地上人,安知地中事。」


看起來,湯顯祖對人生若夢得到了最終的體悟,夢醒之時,四大皆空。

劉紹銘: 分享何時了

清末民初,從東洋西洋作品繙譯過來的「域外小說」盛極一時。既是舶來品,自然夾雜着好些新名詞、新術語。以繙譯《巴黎茶花女遺事》名噪一時的林紓有感歐風之銳不可當,喟然曰:「吾中國百不如人,獨文字一門,差足自立,今又以新名詞盡奪其故,是並文字亦亡之矣。嗟夫!」


陳平原教授說得有理,晚清時期的「衞道之士」攻擊新名詞、新術語者大有人在,但「別人還好說,林紓如持此論可就不大好交代。」林紓譯的域外小說,新名詞屢 見不鮮。"Sweetheart"在他譯筆下變了「甜心」。新名詞代表新意念、新事物。"Sweetheart"吾國本已有之,「情人」、「戀人」、「心 上人」、「意中人」均無不可,林紓不從俗,諒因「甜心」勁帶異國情調也。


新名詞來勢洶洶,所向披靡,最教人失笑的,是自己以為清白,寫的是純正中文,一直要扮演官兵去捉拿「雜種中文」的強盜,誰料攬鏡一照,自己原來也不見得規 矩。且引用陳平原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中一條有助觸類旁通的註。端方批某生課卷,謂其文有思想而乏組織,惜新名詞太多」,殊不知「思想」、「組織」即 為新名詞(柴萼《梵天廬叢錄》);張之洞「凡奏疏公牘有用新名詞者,輒以筆抹之,且書其上曰:『日本名詞!』後悟『名詞』即新名詞,乃改稱『日本土語』」 (江庸《趨庭隨筆》)。


張之洞等「國粹派」,用王國維的話說,欲張天眼抓文字孽種,可憐自己也是半個孽種。陳平原說繙譯「域外」小說固然得用外來語,即使原作也難免新名詞。林紓的《巾幗陽秋》(後名《官場新現形記》),內文新名詞如「總統」、「租界」、「憲法」、「國會」、「議員」等多不勝數。


離世多年的老前輩思果(蔡濯堂),一生致力散文創作和繙譯事業。他心目中的白話文範本離不開《紅樓夢》、《儒林外史》和《老殘遊記》等經典小說。蔡先生苦 學出身,中英文都憑自修得來。對「你能讓我請你出去吃晚飯麼?」這種「歐化」中文,深痛惡絕。他文章一再申述,中文的基本語態是"active voice"。「孩子踢球」說得自然,改為「球被孩子踢」就不倫不類了。


故人已成故友多年,要是思果今天仍在,面對我們朝夕相處的漢語媒體文字的「生態」,不知作何感想。事隔一個世紀,有關名詞的血統問題,大家早已一笑置之 了,還有甚麼「華夷之別」,你說是不是?「生態」一詞原非國有,準是"ecology"這個「番文」引進來的。雖然不能看作直系親屬,但彼此相安無事,再 說長相又不似「煙士披里純」(inspiration)那麼「洋」出味兒,我們何不放開懷抱把「生態」收養下來?


但我想思果老兄泉下有知,看到時下一些刊物把中文習慣明顯該用"active voice"的句子改成"passive voice",一定會瞠目結舌連呼「人間何世!人間何世!」。「被失蹤」、「被自殺」不久後又聽說「被和諧」,這算甚麼話嘛。但這不能怪他老兄的,我們的 「國語」隨着「國情」與時俱進。他不問世事,就不會知曉「被自殺」是怎樣完成的。


中文「歐化」(其實是「英化」)勢不可免。如果個案柔順如「生態」者,一一歸化就是。可惜有些名詞繙譯過來面目太「異形」,一看就知不是漢家兒女。像「挑 戰」、「分享」、「驚喜」。陶傑在〈變酸了的中文〉說得直截了當,當代中文之所以「變酸」,因為懶惰。「這種懶惰,表現在繙譯上更為明顯。」機械地對號入 座的結果是,凡commitment必「承諾」、凡encouraging必「令人鼓舞」諸如此類的「機械性」繙譯。


老派中文本來不時興說「性」的。不是sex的性,而是以suffix凸顯出來的「性」,即-bility是也。陶傑舉的惡例:「這個計劃的可行性值得作出 研究」。「可行性」者,feasibility也。《朗文當代大辭典》用的例句是:We're having a feasibility study done to find out if the plan will work。中譯是:「我們正對這個計劃能否實現進行可行性研究」。


你看,積習難改,連辭典也難逃污染,好像不突出「性」就沒盡繙譯的本份似的。這句話,可不可以簡單的說:「我們正研究這計劃能否實現。」因為「進行可行性研究」這種說法的「可笑性」實在太高了。


近日古德明在其《征服英語》專欄中談繙譯,用了讀者提供的吳靄儀大律師〈為終院裁決兩歡呼〉一文作論述根據。這位讀者把原文再加上他用Google translate的譯文傳給古先生。


原文:The bedrock of our democracy is the rule of law and that means we have to have an independent judiciary, judges who can make decisions independent of the political winds (that) are blowing.


Google譯文:我們民主制度的基石是法治,這意味着我們必須有一個獨立的司法機構,法官雖可以作出決定,獨立的治國風正在吹。


在舉出古德明的修正本前,先請注意independent這個字在原文句子中出現了兩次。Independent如果後面不跟of,可解作「獨立」或「自 主」等。如是independent of,則有「不受影響」、「不受控制」的意思。也許Google的操作約定俗成,所以把judges who can make decisions independent of the political winds (that) are blowing譯為「獨立的治國風正在吹。」(註:古德明說讀者給他的這句英文,漏卻括弧中的that字。)


古德明附上自己的繙譯:「我們民主制度的基礎,在於法治,即司法必須獨立,法官判案,必須不受當前政治左右。」把independent of譯為「不受……所左右」是一個深思熟慮的決定,效果比「不受影響」或「不受控制」切題。


英文的單字,有些可以不加思索的依辭書所說搬過來,如見share就「分享」,見surprise就「驚喜」,雖然俗套,但最少不致誤導讀者。但有些字滑 如泥鰍,刻板式的繙譯可能會鬧大笑話。就引decent為例。A decent night's sleep,一夜好睡。A decent man,正人君子。但一間公司有職員犯錯,之後he did the decent thing and resigned,這句話用中文該怎麼說?《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的中譯為:「他做得很體面,辭職了。」


設想另外一個場景。一對美國夫婦,居住在獨立的郊外房子,一天突有不速之客按門鈴。丈夫正在客廳讀報,太太在睡房整理衣着。丈夫正要站起來應門,突然想到甚麼似的,揚聲問太太:Honey, are you decent?


這個場景,是在一部美國電影出現的。事隔多年,片名和演員的名字都忘了,只記得這句話在字幕上的中譯:「甜心,你是不是正派的?」這是很明顯的「對號入座」的誤譯。


丈夫問太太Are you decent究竟是甚麼意思?這得看落在甚麼「場景」才能決定。不速之客按門鈴,丈夫怕太太「衣衫不整」不知就裏冒失的跑到客廳來才有此問。Are you decent的意思摸清了以後,要譯成相當的口語中文,又得費思量。譯者該問:這是一部甚麼類型的電影?丈夫是個甚麼樣的人?是不是老粗?平日跟太太說話 會不會流露一些「英式幽默」?這些因素一一考慮過後,才能決定怎樣措詞。(上面我們看過《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把在公司犯錯的職員did the decent thing and resigned譯為「他做得很體面,辭職了。」在這句子裏,我倒覺得decent不是體面不體面的事。Did the decent thing是做了該做的事。)


在文字早成商品的今天,一切講求「機會成本」。寫文章一字一句的推敲,太奢侈了。近讀夏志清編輯的《張愛玲給我的信件》,才幾十頁,就見-bility連 篇。「過幾天行李運到後,等我拿出來看看,如有可能性,當寄來給你看……。」跟着又看到「故事性」、「戲劇性」和「可讀性」的接連浮現。怎麼搞的?張愛玲 的小說,文字一向乾淨,寫起信來可能太relaxed了,就見沙石。「如有可能性」刪去「性」,甚至連「有」也刪掉,就說「如可能」,清爽多了。正如把 If there is a possibility改為if possible一樣收到去冗詞之效。


今天大家都忙,那有前人的閒情在文字上斤斤計較。「分享」、「驚喜」多說就俗,但終歸是「實用中文」,只求達意,就完成任務了,是不是?「分享何時了,驚喜知多少」,大家能過太平日子,就好!

2013年5月24日星期五

古德明: 本校學生、有學生證

問:要說「本大學學生,具有效學生證者,都可參加比賽」,以下哪一句較好?──(1)The contest is open to the students of the university who have valid student cards。(2)The contest is open to students of the university, and with valid student cards。


答:這兩句帶出的第一個問題,是應說the students of the university還是students of the university。論文法,兩個說法都正確,但the students of the university一般是指「大學全體學生」,而students of the university則是個別而言,指「大學的學生」,例如:(1)The students of the university are united in their opposition to the new regulation(大學學生一致反對這新規例)。(2)Students of the university crowded the railway station(火車站擠滿了該大學的學生)。讀者那一句,用students當勝於the students。


另一個問題,是句子下半截哪個說法較好。答案應是who have valid student cards,第二句的and with valid student cards文法不正確。


With可以解作「有」,常用在所有者之後,不加逗點,例如a man with a strong sense of responsibility(十分負責的人)、a house with four bedrooms(有四間卧房的屋)、a child with no brothers and sisters(沒有兄弟姊妹的孩子)等。讀者那一句,with之前不應用and和逗點:The singing contest is open to students of the university with valid student cards。

陶傑:用人術




前英國殖民地政府委任行政局和立法局,人選不是亂來的,要跟隨時代形勢,找不同的人。

當香港處於工業製造時代,英國人要為香港工業品開拓市場,當年的行政立法局議員、港督就會選用鍾士元、田元灝、唐翔千、安子介一類工業家和紡織商。
還有豐銀行主席是當然的行政局議員。英國人的行政局聘用的精英,有「非官守議員」這一類。為什麼叫「非官守」?因為布政司之類的高官,只會從官場的制度裏思考,英國人還需要官場以外的人物,從外面的角度來提供意見。工業家、紡織商、銀行家,都是香港的實幹人物,英國人不要你吹水,不必你發言,不要你向傳媒提供心血來潮的Sound-bite,只要品格忠厚,好好為香港人服務,將來自然有皇室勳章。

此一用人術,與諸葛亮出師表裏訓示的「此皆良實,志慮忠純」八個字一致。品格是基本的,當時代變了,彭定康來當港督,就改委任譚王䓪鳴,胡紅玉、陸恭蕙這類人,因為香港要照顧窮人,推行福利,也要一點受西方教育而迪婦權和人權的人。

管理印度也一樣。一八五九年印度爆發暴動,英國武力鎮壓,兩年之後即修改法例,第一次讓本土印度人晉身行政局。第一個印度行政局本土議員名叫辛哈,就是律師,幾十年之後,又有一個回教領袖阿里真納(Ali Jinnah),他強烈要求伊斯蘭教民應該自治,英國人先委任他進行政局,為日後印巴分治理下伏筆。

行政局之用人,是殖民地管理學重要的一環,不可以用來酬庸,不可以找應聲蟲,不可以左右找不到人,臨時拉伕。「港人治港」怎有可能?從一九九七年開始,「行政會議」找些什麼人,第一開始就錯了,明眼人看得清楚,香港特區能成功嗎?No Ch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