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25日星期六

劉紹銘: 分享何時了

清末民初,從東洋西洋作品繙譯過來的「域外小說」盛極一時。既是舶來品,自然夾雜着好些新名詞、新術語。以繙譯《巴黎茶花女遺事》名噪一時的林紓有感歐風之銳不可當,喟然曰:「吾中國百不如人,獨文字一門,差足自立,今又以新名詞盡奪其故,是並文字亦亡之矣。嗟夫!」


陳平原教授說得有理,晚清時期的「衞道之士」攻擊新名詞、新術語者大有人在,但「別人還好說,林紓如持此論可就不大好交代。」林紓譯的域外小說,新名詞屢 見不鮮。"Sweetheart"在他譯筆下變了「甜心」。新名詞代表新意念、新事物。"Sweetheart"吾國本已有之,「情人」、「戀人」、「心 上人」、「意中人」均無不可,林紓不從俗,諒因「甜心」勁帶異國情調也。


新名詞來勢洶洶,所向披靡,最教人失笑的,是自己以為清白,寫的是純正中文,一直要扮演官兵去捉拿「雜種中文」的強盜,誰料攬鏡一照,自己原來也不見得規 矩。且引用陳平原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中一條有助觸類旁通的註。端方批某生課卷,謂其文有思想而乏組織,惜新名詞太多」,殊不知「思想」、「組織」即 為新名詞(柴萼《梵天廬叢錄》);張之洞「凡奏疏公牘有用新名詞者,輒以筆抹之,且書其上曰:『日本名詞!』後悟『名詞』即新名詞,乃改稱『日本土語』」 (江庸《趨庭隨筆》)。


張之洞等「國粹派」,用王國維的話說,欲張天眼抓文字孽種,可憐自己也是半個孽種。陳平原說繙譯「域外」小說固然得用外來語,即使原作也難免新名詞。林紓的《巾幗陽秋》(後名《官場新現形記》),內文新名詞如「總統」、「租界」、「憲法」、「國會」、「議員」等多不勝數。


離世多年的老前輩思果(蔡濯堂),一生致力散文創作和繙譯事業。他心目中的白話文範本離不開《紅樓夢》、《儒林外史》和《老殘遊記》等經典小說。蔡先生苦 學出身,中英文都憑自修得來。對「你能讓我請你出去吃晚飯麼?」這種「歐化」中文,深痛惡絕。他文章一再申述,中文的基本語態是"active voice"。「孩子踢球」說得自然,改為「球被孩子踢」就不倫不類了。


故人已成故友多年,要是思果今天仍在,面對我們朝夕相處的漢語媒體文字的「生態」,不知作何感想。事隔一個世紀,有關名詞的血統問題,大家早已一笑置之 了,還有甚麼「華夷之別」,你說是不是?「生態」一詞原非國有,準是"ecology"這個「番文」引進來的。雖然不能看作直系親屬,但彼此相安無事,再 說長相又不似「煙士披里純」(inspiration)那麼「洋」出味兒,我們何不放開懷抱把「生態」收養下來?


但我想思果老兄泉下有知,看到時下一些刊物把中文習慣明顯該用"active voice"的句子改成"passive voice",一定會瞠目結舌連呼「人間何世!人間何世!」。「被失蹤」、「被自殺」不久後又聽說「被和諧」,這算甚麼話嘛。但這不能怪他老兄的,我們的 「國語」隨着「國情」與時俱進。他不問世事,就不會知曉「被自殺」是怎樣完成的。


中文「歐化」(其實是「英化」)勢不可免。如果個案柔順如「生態」者,一一歸化就是。可惜有些名詞繙譯過來面目太「異形」,一看就知不是漢家兒女。像「挑 戰」、「分享」、「驚喜」。陶傑在〈變酸了的中文〉說得直截了當,當代中文之所以「變酸」,因為懶惰。「這種懶惰,表現在繙譯上更為明顯。」機械地對號入 座的結果是,凡commitment必「承諾」、凡encouraging必「令人鼓舞」諸如此類的「機械性」繙譯。


老派中文本來不時興說「性」的。不是sex的性,而是以suffix凸顯出來的「性」,即-bility是也。陶傑舉的惡例:「這個計劃的可行性值得作出 研究」。「可行性」者,feasibility也。《朗文當代大辭典》用的例句是:We're having a feasibility study done to find out if the plan will work。中譯是:「我們正對這個計劃能否實現進行可行性研究」。


你看,積習難改,連辭典也難逃污染,好像不突出「性」就沒盡繙譯的本份似的。這句話,可不可以簡單的說:「我們正研究這計劃能否實現。」因為「進行可行性研究」這種說法的「可笑性」實在太高了。


近日古德明在其《征服英語》專欄中談繙譯,用了讀者提供的吳靄儀大律師〈為終院裁決兩歡呼〉一文作論述根據。這位讀者把原文再加上他用Google translate的譯文傳給古先生。


原文:The bedrock of our democracy is the rule of law and that means we have to have an independent judiciary, judges who can make decisions independent of the political winds (that) are blowing.


Google譯文:我們民主制度的基石是法治,這意味着我們必須有一個獨立的司法機構,法官雖可以作出決定,獨立的治國風正在吹。


在舉出古德明的修正本前,先請注意independent這個字在原文句子中出現了兩次。Independent如果後面不跟of,可解作「獨立」或「自 主」等。如是independent of,則有「不受影響」、「不受控制」的意思。也許Google的操作約定俗成,所以把judges who can make decisions independent of the political winds (that) are blowing譯為「獨立的治國風正在吹。」(註:古德明說讀者給他的這句英文,漏卻括弧中的that字。)


古德明附上自己的繙譯:「我們民主制度的基礎,在於法治,即司法必須獨立,法官判案,必須不受當前政治左右。」把independent of譯為「不受……所左右」是一個深思熟慮的決定,效果比「不受影響」或「不受控制」切題。


英文的單字,有些可以不加思索的依辭書所說搬過來,如見share就「分享」,見surprise就「驚喜」,雖然俗套,但最少不致誤導讀者。但有些字滑 如泥鰍,刻板式的繙譯可能會鬧大笑話。就引decent為例。A decent night's sleep,一夜好睡。A decent man,正人君子。但一間公司有職員犯錯,之後he did the decent thing and resigned,這句話用中文該怎麼說?《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的中譯為:「他做得很體面,辭職了。」


設想另外一個場景。一對美國夫婦,居住在獨立的郊外房子,一天突有不速之客按門鈴。丈夫正在客廳讀報,太太在睡房整理衣着。丈夫正要站起來應門,突然想到甚麼似的,揚聲問太太:Honey, are you decent?


這個場景,是在一部美國電影出現的。事隔多年,片名和演員的名字都忘了,只記得這句話在字幕上的中譯:「甜心,你是不是正派的?」這是很明顯的「對號入座」的誤譯。


丈夫問太太Are you decent究竟是甚麼意思?這得看落在甚麼「場景」才能決定。不速之客按門鈴,丈夫怕太太「衣衫不整」不知就裏冒失的跑到客廳來才有此問。Are you decent的意思摸清了以後,要譯成相當的口語中文,又得費思量。譯者該問:這是一部甚麼類型的電影?丈夫是個甚麼樣的人?是不是老粗?平日跟太太說話 會不會流露一些「英式幽默」?這些因素一一考慮過後,才能決定怎樣措詞。(上面我們看過《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把在公司犯錯的職員did the decent thing and resigned譯為「他做得很體面,辭職了。」在這句子裏,我倒覺得decent不是體面不體面的事。Did the decent thing是做了該做的事。)


在文字早成商品的今天,一切講求「機會成本」。寫文章一字一句的推敲,太奢侈了。近讀夏志清編輯的《張愛玲給我的信件》,才幾十頁,就見-bility連 篇。「過幾天行李運到後,等我拿出來看看,如有可能性,當寄來給你看……。」跟着又看到「故事性」、「戲劇性」和「可讀性」的接連浮現。怎麼搞的?張愛玲 的小說,文字一向乾淨,寫起信來可能太relaxed了,就見沙石。「如有可能性」刪去「性」,甚至連「有」也刪掉,就說「如可能」,清爽多了。正如把 If there is a possibility改為if possible一樣收到去冗詞之效。


今天大家都忙,那有前人的閒情在文字上斤斤計較。「分享」、「驚喜」多說就俗,但終歸是「實用中文」,只求達意,就完成任務了,是不是?「分享何時了,驚喜知多少」,大家能過太平日子,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