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18日星期四

練乙錚: 魚蛋革命防港變大陸 持續高壓壓出二二八




大陸10多年來的「群體性事件」日益激烈而數目急升,為剛性專政所難免;香港亦步亦趨,則是歷屆特府強推港陸融合的結果。然3年來香港此勢特急,已超越頭 兩任特首治下所見。年初一旺角小販問題引出警民衝突,警方動用真槍實彈,標誌了鎮壓手段升級;抗爭者方面,亦全程勇武,突破了傳統範式。從中國邊域政治大 角度觀察,繼藏、疆、蒙、台之後,香港如此發展,乃「黨道一以貫之」引致,合理而可預料。

小販與我:之一

七十年代初,筆者在天主教培聖中學任教,學校當時在九龍塘牛津道南端舊址,彼此毗連的還有好幾所其他中學,包括瑪利諾、模範、賽馬會工業、英華、東華三院 黃笏南。由於學校密集,學生人數眾多,而且都是全日制的,中午吃飯問題難解決,熟食小販生意應運而生,攤檔都擺在培聖和瑪利諾兩校之間的一條後巷裏。上課 天的中午時分,這裏熙熙攘攘人聲鼎沸,成百上千的學生圍在10多部小攤販的手推車旁邊大快朵頤,價廉物美品類繁多的「正餐」吃飽了還有大碗可口的紅豆綠豆 芝麻糊腐竹白果雞蛋糖水。對適值發育年齡而家境不大富裕的那群學生而言,「後巷」便是天賜;在這裏吃午飯長大的培聖學生不計其數,僅筆者的學生便包括張文 光、陳茂波、九十年代花旗銀行的兩個VP、好幾位現今的大專院校教授講師;早他們幾屆畢業的黃毓民,當時大概也是「後巷」常客。

如此在「後巷」經營的攤檔有幾個特點。一就是整潔:小販都自備清潔用水,營業時間一過,一個半個小時之內,那裏便打掃一空,完全乾淨,不用什麼食環署擔 心。二就是高效益:幾所學校當然也有自己的食堂,但無論菜式和價格都差很遠,個別經營者(通常都是一些「關係戶」)甚至要串通校方於午膳時間關閉校門阻止 學生到「後巷」,才夠生意,但幾乎搞出事件。三就是小販辛勞無與倫比:攤檔有大有小,有些是一人騷,有些一家老少合營,一年四季日曬雨淋風吹雨打不欺場; 有人會說他們不納租,但其實他們付出的,不比校內食堂經營者少。四就是當時「後巷」小販的生意,多半只是幫補性質,中午一過,有的移地再戰,有的跟着 幹別的。還記得筆者當時最愛光顧的糖水小販陳伯,是左派工會的死忠會員(筆者當時是毛派,與他十分友善);他家住九龍塘模範村農地旁邊的一間小木寮,每天 午後推小車回去放下了還得種地,數口之家才可溫飽。那年頭沒什麼社會福利,罕見所謂的「養懶人」。

還有就是,當時政府的小販管理部門已經能夠體恤民情,大白天擺的攤檔,只要乾淨企理不擾人,便是明明犯法也絕少干預,1974年之後更沒有了派片收規的事;這無疑比起今天在大年初夜也「依法施政」掃蕩小販、終了還要增派警力踢檔的特府更近人情。

小販與我:之二

九十年代末,筆者在董建華政府的中央政策組當全職顧問。時值亞洲金融風暴不久,之後還遇上禽流感、沙士疫,人們盡量足不外出,市面蕭條,失業率高企。政府 苦無對策,筆者於是上書,建議政府考慮對小販政策鬆綁;做的研究不僅參考西方大城市經驗,還就香港特殊情況適當放大推行,並計算出全港各處適宜小販擺賣的 大小街道總長度,每隔若干距離X設立合適該處的行人道上Y個臨時擺賣點,然後算出可增加的就業數Z,並由此推算出能減少多少個失業率百分點W,以 及可能需要的政府資助金額M

很可惜,建議遭到不願共渡時艱的零售業商會和個別地產霸權強烈反對;一些政府部門亦以有礙觀瞻、乏人管理、易放難收、不走回頭路等「理由」諸多推 搪,董先生因而作罷。其實,小販業的優點是便民、靈活、勞動密集、進場成本低,更是很多人創業的第一階梯,故就算是在一些世界第一流城市,也會得到政府適 當重視,無奈此時此地是香港特區。

今年今月,香港再出現「小販問題」,但場景已經面目全非,不再是簡單的解決就業的經濟問題,而是包含了複雜的特區政治、本土文化、社運世代和派系之 爭,以及梁政府與社運人特別是新世代社運人之間的多種深層矛盾,小販問題本身,相比反而顯得微不足道。年初一在旺角爆發的「魚蛋革命」,提出的尖銳問題就 包括好幾個,下面逐一討論。

「魚蛋革命」:暴力抗赤的是與非

上周一(21日),筆者的本欄文章〈《十年》指着的,是香港2047〉裏面提到,佔運之後,特區政府因為搞武力打壓開了戒,以後的鎮壓手段會更殘暴,而 年輕抗命者因為受過暴力洗禮和鍛煉,會更多傾向勇武,故在今後的社運高點上,會不斷出現「暴力邊緣」;「公民抗命」之外,還會有「勇武抗命」、「暴力抗 赤」。這將無情拷問30年來走上「和理非非」抗爭路而染有非暴力潔癖的大多數泛民黨派:和平抗爭求民主一事無成,「民主回歸」因而被中共過橋抽板,難道還 不能接受「以武抗暴」、「勇武抗命」、「暴力抗赤」嗎(這當然不是說以後 的社運要否「逢抗必暴」,而是問,未來的抗爭,原則上可否包含不和平、涉暴力的對策?)?

否定的理由有好幾個,主要是成功的印度獨立革命和美國民權運動,兩者提供了「依靠和平主義可以達致社會公義」的原則性例證。此外,還有一些權宜理 由,不一定不重要:香港大多數市民害怕、抗拒任何方式和原因的暴力;社運領導本身也可能有此恐懼(評論員如筆者何嘗不是?);民眾暴力絕對不敵港警彈壓和 解放軍坦克,硬碰輸硬。至於東歐國家的和平民主化,則是在以美國為主的NATO強大武力震懾之下實現的,不光靠那些國家自身的和平示威。

不過,上述兩個原則性例證對香港社運的意義不大,因為英國二十世紀中葉的殖民統治已經相對開明(很多英國殖民地已經在戰後和平獨立,香港也有戰後的 港督楊慕琦本土民主化計劃);而美國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的種族歧視儘管厲害,但有進步勢力襄助,包括當時的總統甘迺迪。但是,香港社運面對的,卻是幾十年 來不斷動用而且不斷提示會堅決動用武力鎮壓的專制政權。

因此,港人剩下的可用的反對暴力原因,幾乎都是權宜原因。又因此,若要認真考慮原則的話,不能不考慮「勇武抗命」、「暴力抗赤」的正當性。支持暴力抗爭原則的因素,則起碼有下列幾個:

一、馬列毛是支持並歌頌暴力鎮壓原則的,而且不斷應用、實踐;因此,中共統治者及其在港代表所宣揚的和平非暴力主義不僅是權宜的,還是虛假的:政權可以無限暴力,人民卻完全沒有這個權利。接受這點,對抗爭者不一定最有利。

二、中國文化傳統裏,和平主義(以墨子思想為代表)不佔主流地位。事實上,儒學理論在源頭上便是兩次流血暴力事件:湯伐桀、武王伐紂。對這兩回事, 儒家經典《易傳.革卦》這樣說:「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革之時義大矣哉。」孟子支持這個說法,出言捍衞:「賊仁者,謂之賊;賊義 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荀子也加一把,說:「能用天下之謂王。湯武非取天下也,修其道,行其義,興天下之同利,除 天下之同害,而天下歸之也。」都是歌頌事件本質裏的正義性,而把手段裏的暴力略去不談。到了後來,因為有秦始皇迫害儒生,以致發生了如荊軻刺秦皇不遂、張 良與刺客以大鐵椎狙擊之而誤中副車的帶有恐怖主義色彩的暴力事件,經太史公的幾筆白描,就變成儒教的驚天地泣鬼神的正義範例。如此,大中華論者實難以和平 主義作為社會運動抗爭的基本原則。

三、耶教《新約》有相當強烈的和平主義提示,或可作為後世信仰者原則上反對暴力的支撐。但是,耶教國家的實踐,從十字軍東征到二十一世紀,都不曾支 持過這個反暴力原則。和平主義只在一些現代西方國家裏作為反對死刑者的信念,或個別信仰人士拒絕服兵役為國作戰的一個理由。政黨的和平主義主張,亦只是在 民主國家的政治體制內部的運作過程生效。領導極權體制裏的民主運動黨派,從耶教國家的實踐裏找不到和平主義綱領。

由此可見,香港的民主政黨儘管仍有權利主張自己的政黨奉行非暴力主義抗爭原則,卻沒有堅實的原則道理去批判、鄙夷別的民主抗爭者採取「勇武抗命」、 「暴力抗赤」的手段策略,更沒有站在道德高地上與後者劃清界線的道德餘地。反而,由於非暴力主義抗爭路線30年成效不彰,就算不準備放棄自身的非暴力原 則,也最低限度應該對勇武抗爭者的行動採取樂觀其成的態度,甚或給予某種程度的精神和道義支持,方為合理。

「魚蛋革命」:左右翼(膠)毋須對立

按筆者的有限觀察,自高永文日前聲稱會在新年加強對小販及攤檔執法之後,一直支持小販權益的抗爭左翼便準備行動,率先投入;其後當晚午夜之後勇武對 抗「執法者」的,則主要是抗爭右翼(是否如此,歡迎大家指正)。因此,份屬「左膠」的「小麗老師」(理大傳意及社會科學學部講師劉小麗博士)是當晚第一批 被捕者之一,而且很可能是事件裏唯一一位女性被捕者【註1】。然而,後來參與抗爭的右翼人士例如港大哲學系學生、2月底立法會新界東補選7位參選人之一的 本土民主前線成員Edward梁天琦和他的同伴,受警察「招呼」的程度可能比劉及她的朋友受過的更嚴重【註2】。

兩組社運人士的立場和參與事件的主要原因不盡相同,劉可能首先是出於對小販們的「大愛」而投身,梁則或是為了對打擊小販的執法者特別是攜槍「黑警」 的「大恨」而參與。然而,他們都被捕了,而其都很可能被起訴,須要承擔後果。兩位都是年輕人,卻都甘願為了抗爭而付出;因此,一切支持民主自由的人,無論 平素抗爭觀點是左翼還是右翼,是和平還是勇武,在此事上也不應厚此薄彼,更不應該說是哪一派抽了另外哪一派的水,而應該都予以真心關懷及支持。爭取民主自 由的戰場是開放的,不屬於任何人,卻屬於所有人。仁人志士,既未能相忘於江湖,亦必相呴以濕、相濡以沫!

關於梁特的陰謀論

所有筆者聽到過關於梁特幹壞事的陰謀論,以這次說他設計主導「魚蛋革命」者最似真,雖然筆者還是不相信,除非得到更多資料支持說法。此論認為,他今年春節 打破慣常做法,留港度歲不外遊(多麼勤奮!),目的就是要坐鎮特府指點一切,包括先以苦肉計於數百名抗爭者集結之後只調入少數10多個員警到事發現場,讓 他們在記者鏡頭前捱打(多麼夠義氣!),以取得不明真相的市民同情(多麼聰明!),然後抹黑整個事件(多麼成功!)。據此,不少人氣得七竅生煙,幾乎要馬 上把梁特趕將下台甚或宰了,方才洩憤。不過,筆者一如既往,不寄望北京領導人會替香港幹些什麼好事,反正都是一丘之貉。

就像人的腳底下長了一顆偌大的膿瘡,怎麼辦?刮肉療瘡不一定是最好辦法,因為去毒不清的話,留下來的又會長出另一顆。倘若自信抗體足夠,倒不如就忍 一下讓它爛下去,待到血腥膿臭都流盡了,抹一點酒精消毒,就很快痊癒(醫生可能反對我這個文學比喻!)。又例如古書上說的洪水,老天爺要讓它橫流8年的 話,你三四年就要去堵它塞它,沒有用處,倒不如就讓它流個夠,借勢疏導一下就更好。壞人在台上做壞事,一時三分不會自動下台,大家若努力揭發、頑強抗爭, 付出一定代價當然要,但就可以讓遠近的人都知道他如何的壞;多人知道了,他最後就沒戲,自必然要離場。大家相不相信香港有足夠抗體?筆者是完全相信的,只 要能夠保持健康,多做「運動」,持之以恒。

練乙錚 特約評論員

1:「小麗老師」劉小麗的CVhttp://www.hkcc-polyu.edu.hk/sta ... php?id=116&lang=chi;她的fbhttps://www.facebook.com/小麗民主教室-359574464219603/info/?tab=page_info;她被捕後發表的一篇文章〈我擺街,但我沒犯罪!〉在http://www.inmediahk.net/node/1040488
2:一則關於Edward梁天琦參與今月底立會補選的新聞在http://hk.apple.nextmedia.com/news/art/20160111/19447103;「本土民主前線」(本民前)的fb網頁在https://www.facebook.com/hkindigenous?ref=ts&fref=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