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3日星期三

練乙錚: 勇哉三子.民意未轉.板塊惡鬥.零售業勁升.大陸也佔領



佔中千頭萬緒,可寫之事太多,惟有取其要約,以點列方式表出,然各點之間,還是有個脈絡,可見佔中一事自然牽涉之廣泛。其中「民意未轉」一點,乃筆者獨排眾議,以類似建構經濟模型的方法理解近期民調結果,讀者若能駁倒,則筆者喜甚。

佔中三子

三子自首,佔中運動昨天達到一個重要的里程碑,但那不是運動的終結。社會運動是永遠 完不成的;便是到了民主階段,民眾依然要夙夜匪懈無畏地監督政府以防金權等黑惡勢力勾結,何況那個階段在香港還遠遠未達,更何況稚子們還在努力打拚,無懼 困境中的警暴與飢寒交迫,誓必把運動賦予的能量發揮到最後一點一滴。
勇哉三子。一年來辛勤播種,讓社運開出新局,讓港人看到,舊的抗爭範式三十年無寸進,只因綱領包含錯 誤、手段嚴重不足,新範式於是確立。佔中運動做到了這一個點上面的革命。一次的運動,所取得的收益,比達不到什麼目的來得重要;就算是「階段性失敗」了, 從統治者手裏爭取不到任何具體成果,但那無形可見卻顯而易見的收益往後更能發揮力量,因為那收益就是開發了新的力量泉源。

民意方向

範式革命,大家在科學發展史裏看得最清楚。三度空間裏的牛頓力學被四維時空裏的相對 論取代;這同時是本體論和方法論(好比社運的綱領和手段)的革命。相對論指出了牛頓力學的錯誤和不足,定義出後者的可應用和不可應用範圍。同理,新的社運 範式登場,但並不是要完全取代舊的範式;後者在特定的時空裏還有作用:民眾不能天天搞佔領,卻需要持之以恒「和理非非」地面向民眾(而不是面向統治者)做 民主的勸說和推廣;事態有要求,條件又許可,則發動公民抗命。後者是本來沒有的運動維度,不可想像;有了,適當的時候用得着,就是範式革命。

三子出於他們對學生的愛護,提議「雙學」替佔領劃上句號。其實,運動已釋出龐大能量,作用貫徹人心,影 響勢必持久;如此封了蝕本門,所以無論何時撤,也着實輸不了,並不需要什麼下台階。筆者說過,運動的「勢」減弱之時,警暴會愈加猛烈,此事大家已有目共 睹;故若從盡量避免犧牲的角度看,不撤則已,一撤急撤,方為上策。「雙學」身處前線,一定明白此點,故若此時不撤,堅持走畢全程,唯一可能着眼點就是為了 取得一個完整經驗,從中窺見此特定形勢之下發 生的抗命運動與統治者之間的博弈全過程裏的參數,例如民氣可用多久、什麼階段的鎮壓去到什麼程度、佔領策略的天時地利得失等;那麼堅持下去,一些旁人看作 的「非理性」或「易發難收」等,就成為無稽之談。火中取栗,成本效益如何取捨,這個問題「雙學」無論怎樣回答,對社運後生初哥而言,本身就是一個寶貴的決 策歷練、成長經驗(有利於以後取得更多經驗,即典型的杜威說的「有教育意義的經驗」)。
勇哉「雙學」。學聯行動「升級」、學民三稚絕食,也可用上述觀點看待,都是有高昂代價也有珍貴收益的行 動;如何決定,也都是一種歷練。「升級」失敗了,參與該次行動者付出了高昂代價(受傷、被捕及一切後果)。絕食是危險的,尤其如果超過兩周【註1】。筆者 不贊成這些行動,但如果年輕人鐵了心意,只能道義上支持到底。但願喝下了這杯苦酒,港人的民主救贖會早一天到來。

較後期的佔中民調結果,媒體一般理解成為「民意逆轉」,但那很可能不是確切的解讀。筆者給一個比較基本 的論述:佔領甫開始,每一個市民很快就潛意識地根據抗命者的佔領人數、行動、北京的反應、已看見的警暴等,直覺形成一個按日數計的「支持度」n。例如,反 佔中者的n = 0,佔一日也反對;當權派中極少數開明人士的n = 1,適可而止;佔中最溫和支持者的n = 3,即佔中的本來規劃版;泛民平均的n = 50;泛民堅持派的n = ∞,直至人大收回8.31決議。如此,n在民眾當中形成一個分布,就是所謂的「民意」。很明顯,佔中日子N愈久,N就超過愈多市民各自心中的n值。只要N 不停一天一天增大而每一個人的n都不變(任何個別的「支持度」乃至整體「民意」都沒有「逆轉」),愈後的民調就會顯示愈多的人認為「應該退場」。一般情況 下,民意都很穩定;n不是不可以變,但筆者估計,唯一重大事件引致很多人的n值變化(上升),就是9.28的彈壓事件。

以上述模型理解佔中民調,可以避免未來的抗命佔領者心存僥幸,知道在絕大多數情況底下,民調結果總會有 一次出現過半數人認為「應該退場」,之後就會愈來愈多人認為如此。但這個理解同時告訴統治者,民調中認為「應該退場」者,其中包括大量並不是原則上反對佔 中的,只不過支持有一個限度,而這個限度,包 含對警暴的焦慮和對佔中者的關懷。對社會科學研究者而言,這個論述的優點是可以利用已有的民調把模型量化和修正,便可應用於未來事件的預測。上述模型還可 以適當更改得更精細,與數據結合後的結果,更可以是一篇很好的碩士論文。

板塊之爭

京港當權派為何可以蠻橫無理寸步不讓(即所謂的「洞悉一切、立場堅定」)?說穿了, 那是因為無論運動者在香港如何不懈奮鬥,也未能觸動北京統治階級的政經利益。同樣,在金鐘辦公大樓裏的特府高官,佔領了他們上班的通道,大不了是讓他們少 幹點公事、多半天有薪假。這不像台灣的國民黨,民眾給它顏色,它 看着可能要下台,就會有所妥協,作出必要的政策修正。小顏色小修正、大顏色大修正,民主社會的民與官關係裏,有這樣的因果律。專制政權能夠「立場堅定」, 是因為它把這個因果律取消了。民眾未迫到槍桿子管治下的安全臨界點,統治者的「立場」就超級堅定。因此,專制政權底下的社會運動,只能一波又一波地增加民 眾力量迫近這個臨界點;此前的所有階段,對運動者而言,完全可以沒有任何實質「成果」。柏林牆倒下之前,東德人有過什麼實質「成果」呢?

佔中「撼不動」當權派分毫,但特府高層尤其梁班子已經內傷,因為出了那麼大的「動亂」,中央肯定不高 興;要追究的話,梁特一夥很麻煩,唯一辦法就是推卸責任,把佔中說成是敵國搞的鬼。不過,這個說法欠缺說服力:既然繪影繪聲說手頭上早有堅實證據證明外國 搞鬼,那為什麼不一早捅出來,把「動亂的苗頭消滅在萌芽狀態」?底氣不足,於是要抓其他的鬼;外鬼不夠,就找內鬼,那就是董伯年代搞出來的「通識教育」教 壞學生,以致生出如八九六四一樣的港版顏色革命。「顏色革命」這個說法,早有本地和內地中央高幹否定,但更為極端的梁派卻把這個罪名與「通識教育」掛鈎, 愈炒愈熱,最近還無端燒到一位被該派打手客氣地指為「好心做壞事」(支持通識教育)的本地大資本家、慈善家頭上了。這個論戰有看頭,筆者在下面附上資料連 結【註2】。

於是,當市民和警方還在爭論警暴是否過當的時候,一場更加「波瀾壯闊」的統治階級派系戰鬥又開始了。梁 班子裏的人抨擊「通識教育」,是月前由葉劉首先挑起的,事出突然,矛頭指向董年代管治班子裏負責教改的「教育沙皇」梁錦松;後者與葉劉一樣,逐鹿之意甚為 明顯,冷不防有此一着,於是一招回馬槍,反指當年(葉劉)硬推23條失敗是導致佔中的元兇。一般認為梁錦松乃唐營人物,這樣一交手,就暴露出「什麼內因導 致佔中」這個爭論,其實就是三年前唐梁板塊鬥爭的延續。葉劉推23條失敗是其仕途上的致命傷,糾纏下去對她無益,否認批評通識教育是替佔中找內因之後,鬥 爭就由梁特派系內的其他人接上,火力更猛。其實,通識教育2008年就正式全面實行,五六年來少有當權派作如此猛烈的意識形態和「現行反革命」式的批判 (連鄧小平的改革開放也一併罵上了)。佔中出現了,梁特面對中央要卸責,於是找上一個敵對板塊發明的東西當靶子。想不到,2017年的特首選舉辦法還沒有 着落,「選戰」就已經開打了。

零售業數據

佔中不會嚴重影響經濟,因為幾十年來香港經濟體質好,遇有強烈震盪,很快就會出現各種市場行為的替補效應,結果主要是少數受影響商戶之間的商機發生 再分配,於總體經濟卻無大打擊,此乃筆者一貫看法,對與錯,只能由事實說明。至今,事實都如是說:負面影響看不出,甚至可能是正面的。本周一政府統計處發 表最新的10月份零售業銷貨額數字,可茲說明。9月份起,佔中戰雲密布,9月底和整個10月份是運動的高峰期,佔領區道路一度延伸4.5公里。然而,統計 處的報告說:「201410月的零售業總銷貨數量較上年同月上升4.3%20149月的零售業總銷貨數量的修訂估計較上年同期上升6.6%。」運動 期間的零售活動,與之前的幾個月比較,錄得大幅上升:「截至201410月底的三個月,與先前三個月比較,經季節性調整的零售業總銷貨價值上升 7.2%,而經季節性調整的零售業總銷貨數量則上升9.5%。」【註3

更有趣的是,什麼種類的貨品10月份賣多了、什麼卻賣少了?食物方面,統計處有分類的三類食品當中,「新鮮蔬果」和「麵包、糕餅、糖果及餅乾」這兩 類的銷售量指數同比(與去年10月比)增幅最大(分別是8.6%6.3%);其餘一類,即新鮮或急凍魚類及禽畜肉類,則大跌了(-9.9%)。大家知 道,新鮮蔬果、麵包、糕餅、糖果及餅乾都是佔領者必備的糧草,其他可免則免。燃料的指數同比輕微下降(-1.2%),大概反映了開小汽車的人稍微減少,改 乘比較省燃的公交。食物之外的其他品類:衣物、鞋類及有關製品大跌(-7.3%),鞋類微升(2.2%),大概因為佔領不必着靚衫,打巷戰卻要一雙好鞋。 三類耐用消費品當中,電器及攝影器材狂升(39.1%),其他兩類微升及微跌;佔領因素顯而易見。

還值得一提的是,陸客最愛的兩類產品,珠寶首飾、鐘表及名貴禮物大跌(-11.1%),中藥顯著下跌(-4.7%);這是佔中引起的,還是大陸打貪 引起的,數字沒說,但筆者估計是後者,因為強國客「鳩嗚」成狂,絕對不會因為有人在街上坐坐就嚇怕了【註4】。服務、食肆、建造等其他主要行業的10月份 數據還未有,估計服務業的狀況與零售業差不多,食肆收益應該有客觀增加,建造業可能輕微減少。佔中兩月以來,恒生指數一直反覆向上,與929日低點 22936比,昨天收市報23428點,升了3.1%,相當不錯(反觀「滬港通」,至昨天仍無起色;北向餘額維持在70%水平,南向餘額是99.93%, 南水淨北調。也就是說,如無「滬港通」,恒指應該更高)。

佔領河南

香港的佔領運動令北京頭痛,但其實大陸到處都有。報道大陸官媒封鎖了的消息最靈通的《大紀元》網站1127日(上周四)圖文並茂報道了一則佔領消息:河 南新鄉騰飛集團投資理財有限公司資金鏈斷裂無力還款,逾千受害人到各地政府、交通點等處佔領,有數百人衝入火車站,把京廣鐵路線阻斷,要求當地政府 出面解決問題。

由於當地政府和騰飛集團互相推諉,民眾把該集團辦公室砸了。河南當局派出大批員警及穿了迷彩服的軍警出動維穩,數目不亞於香港佔領區附近的港警【註 5】。那還算是斯文的佔領了;1118日,海南省海口上萬名村民與上千防暴警、武警等爆發衝突,推翻多輛大型客貨車、警車的鏡頭就更轟動【註6】。相比 之下,香港的佔中,真還是「和理非非」到極點。近有高官的朋友說「不怕共產黨,怕香港學生」,要移民;要移到大陸去,還是移到西方敵國去呢?

《信報》特約評論員

【註1】絕食對身體的損害見http://www.livescience.com/28984-hunger-strike.html
【註2】見最近《明報》的一系列文章,特別是http://news.mingpao.com/pns/劉廼強﹕明辨是非黑白——兼回應鍾普洋先生/web_tc/article/20141203/s00012/1417543300544http://news.mingpao.com/pns/鍾普洋﹕回應劉迺強先生/web_tc/article/20141201/s00012/1417372485152
【註3】政府統計處10月份本地零售業銷售數據公布見http://www.censtatd.gov.hk/press ... tID=2&pressRID=3496
【註4】政府統計處10月份零售業詳細數據見http://www.statistics.gov.hk/pub/B10800032014MM10B0100.pdf
【註5】大陸上周發生的的佔領事件見http://www.epochtimes.com/b5/14/11/28/n4306604.htm
【註6】見
http://www.epochtimes.com/b5/14/11/19/n4299127.htm海南上萬村民與千警激戰-10餘輛警車(4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