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5日星期六

周日話題﹕普通話救中文


文 × 牢騷齋主



教育局說「雖然基本法規定中英雙語為本港法定語言,但接近97% 本地人口,都以廣東話(一種不是法定語言的中國方言)作為家居及日常交際的常用語言……」引來軒然大波,現在教育局收回有關言論,廣東話是否法定語「言」 的爭論大概已告一段落,但廣東話可否用來教中文的爭論卻並未停止。(牢騷案,97%這個數據似乎也有問題,根據政府統計處的數字,2001,2006及 2011年三次人口普查按慣用語言劃分的五歲及以上人口都是約90%)。


基本法是有提及教學語言 的,基本法第一百三十六條說:「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在原有教育制度的基礎上,自行制定有關教育的發展和改進的政策,包括教育體制和管理、教學語言、經費分 配、考試制度、學位制度和承認學歷等政策。社會團體和私人可依法在香港特別行政區興辦各種教育事業。」換言之,教學語言是香港的自治範圍。按我們原有的教 育制度,教學語言有英文、中文,至於中文是否僅指粵語或是僅指普通話,從來都沒有爭論,大概也不會有人關心,家長最關心的,只是某校是否用英文教學而已。



但近年來有人不但提倡用普通話教中文,更認為香港中文成績低落,須改用普通話教中文才能救中文。例如2005 年港大一名先生在報上說:「八年來,香港逐漸自毀長城,把以往中英雙語文化的優勢摧毀,把自己的國際競爭力削弱,用方言口語來作教學語言,與傳媒的口語化 朋比為奸,為祖國入世與國際接軌的大業,不止難作貢獻,更背道而馳!」教了幾十年中文,原來自己「朋比為奸」、「難作貢獻」,那天是五月十六日,我馬上聯 想到毛主席的五.一六通知。連續兩屆中學文憑考試放榜後中文科都成為頭條新聞,名校中文表現差劣更成了城中熱話,相信一定有人認為用普通話教中文就可以起 死回生。據我所知,不少學校已經普教中了,也有些學校的家長教師會以爭取普教中為目標。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讓我們看看用普通話教中文的實際情。1999 年課程發展議會提出以普通話教中文為遠程目標,2008年語文教育及研究常務委員會提出計劃協助中小學推行普教中,普教中成為一時潮流,遍地開花了。校監 及校長多番問我,會否參與這個計劃,我期期以為不可,組內同事也不甚支持。有些先進學校,不但改用普通話教中文,甚至用普通話教中國歷史、中國文學,他們 的成績如何,我沒法知道,不過他們曾在研討會上講得救見證,大概成績不會太差吧。只是這類學校畢竟不多,更多的是初中普教中,高中轉用粵語,究其原因,是 因為考試要考說話聆聽,用粵語始終較有把握。也有些學校設實驗班,例如一級設一班用普通話教中文,中文成績好的學生撥入普通話班,其他班用粵語。這種安排 令我費解,不是說用普通話可以提升學生的中文水平嗎?那麼應該把差生撥入普通話班才是正路,但我沒有聽過有學校是這樣做的。據說有些學校聲稱普教中,實際 上只是播課文的普通話朗讀聲帶,我希望這不是事實吧。有些聲稱英文教學的學校是掛英頭,賣廣肉,難道沒有聲稱普教中的學校不是掛普頭,賣廣肉的嗎?


掛普頭 賣廣肉



我有時覺得主張普通話救中 文的想法很天真,如果普教中中文就會好,內地的中文教師就輕鬆得多啦,事實卻非如此,他們也為學生的語文成績低落頭痛不已。另一方面,如果普通話可以救中 文,現時香港學生自小學起已學普通話,加上這些年來普教中的學校已有不少,學生的普通話水平普遍已有進步,北上交流或接待南下的學生也無難度,何以中文成 績仍然不濟,教育局更要重施故技恢復「範文」(正確的稱呼是「指定文言經典學習材料」,而且佔分僅為全科約7%,只是說話卷的一半,不可跟舊制會考的讀本問題相提並論)?


很多人認為用普通話教中 文,我手寫我口,就沒有方言入文之弊,這觀點甚有問題。中國自古以還言雖有差別,文倒是統一的,而且相對穩定。以前大江南北的讀書人都是讀四書五經考科 舉,用文言寫文章,至於用粵語還是用吳語教學,沒有影響。程美寶教授在《地域文化與國家認同:晚清以來「廣東文化」觀的形成》一書中指出,「由於文言是跨 越方言界線的,儘管某些地區的士子說不好官話,但這並不會對他們的文言寫作能力構成障礙……從官員巡視地方學校,注意到學生用方言念書的現象的記載看來, 廣東的學生大多是用方言來念誦文章的……廣東士大夫透過科舉及文言寫作能力的表現,可以和北方的士子並駕齊驅……」就以梁啟超為例,他的國語甚是不濟,聽 過他演講的幽默大師梁實秋這樣記載:「他的廣東官話是很夠標準的,距離國語甚遠」,但梁啟超的文章,據他自己說,「其文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對於讀 者,別有一種魔力焉」。



梁啟超廣東話好國語不濟



有人可能會說,現在不寫古 文了,用普通話學中文寫白話文不是有優勢嗎?胡適主張文學革命,大力提倡白話文,他自己是怎樣學白話文的呢?「我也以我自己的體驗告訴他們,許多偉大而暢 銷數百年的小說如《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紅樓夢》、《儒林外史》等等鉅著,早已把白話文的形式標準化了。……我本人就是從皖南的一個方 言區域裏出來的。我家鄉的方言便是中國最難懂的方言之一,但是我只是學了一兩千漢字,就能欣賞《水滸傳》等等的中國傳統小說名著了。當我十來歲去上海讀書 時,我雖然還不會說「官話」(白話),我已經毫無困難的寫起白話文。」(胡適口述,唐德剛譯註:《胡適口述自傳》)胡適不會說普通話,居然「毫無困難的寫 起白話文」,主要還是靠大量閱讀,書讀得多,寫文章自然流暢;而且讀書多,知識面廣,語文能力和表達能力才會提高,至於是否用普通話來讀中文,似乎沒有關 係。



普通話不是大部分香港人的 母語,用非母語作為教學語言是可行的,但先決條件是教師和學生的非母語能力已等同或超越母語,否則未見其利先見其弊,而目前香港的師生普遍還不具備這項條 件。事實上,如果用普通話教中文,可以想像師生都會把重點放在語音方面,中文科向來遭學生投訴悶,如果中文科變成普通話科的加長版,課堂難免變得更死氣沉 沉。再說,雖然社會大眾很關心中文科的成績,但有多少人真的認為中文水平很重要呢?心態上不重視中文,用普通話教中文非但沒有效果,可能更會適得其反。前 校長神父曾說:「我認為用英語授課在香港所有學校應該編為第二種語言才是較健全和較人道的教育政策,用英語做教學語言既乏效能亦不公平。就算能學好英文和 講流利英語的學生在憂愁、失意、沮喪和需要輔導時也要用上廣東話。面對生活、個人和哲學上的困難時,我們可以肯定他們能夠用英語找到伶俐、稱心和滿意的答 案嗎?」我相信,上述他所說的「英語」換成「普通話」,也是一樣值得反思的。只是我怕,他也會被批評為「自毀長城,把以往中英雙語文化的優勢摧毀,把自己 的國際競爭力削弱,用方言口語來作教學語言,與傳媒的口語化朋比為奸,為祖國入世與國際接軌的大業,不止難作貢獻,更背道而馳!」



不重視中文 普通話也救不了



差不多三十年前,李學銘教 授就語重心長的評論過普通話教中文,我不怕做文抄公抄一次作為本文的結語:「普通話是中國人的標準語、共同語,在方言環境中提倡學習,除了有積極的意義 外,也是一種認同心態,我們可以理解、可以接受。只是有少數熟諳普通話或略諳普通話的人(引者:宜加入「或不諳普通話的人」),不知在什麼時候開始,逐漸 養成一種自尊、自重的優越心態(引者:宜加入「或自卑心態」),他們認為,要提高本港學生以至社會人士的中文程度,尤其是書面語的程度,必須採用普通話教 學和推廣普通話在社會上的使用。在他們的心目中,普通話是語文教學與學習的救厄解困靈丹,有了普通話,就不會有語文程度低降的問題。其實,在普通話通行地 區,仍然有語文程度低降的困擾,能講字正腔圓而又流暢普通話的人,不一定能寫通順中文,也不一定有豐富的語文知識和文化常識,能講普通話與中文程度之間, 尤其是能講普通話與書面語表達能力之間,可說並無必然關係。昧於口頭語與書面語的差距,昧於某一社會的條件與需求,而侈談中文程度的提高,對方言環境中的 語文教學與學習,是非常不利的。」(〈方言環境中的語文教學與學習〉)



香港學生要學好普通話,那就應該加強普通話教學,增加普通話的教學時數,甚至要求學生考獲國家普通話水平測試的某個水平才可申請報大學。至於用普通話教中文,就學理而言,並無必要,從實際來說,難以全面推行,強制實施,只會有反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