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20日星期一

生活達人﹕歲月如歌卻無聲



專訪Beyond填詞人劉卓輝
文 阿離



讀詞,能感知詞人收攏身底的心,把印刻在腦際的歌詞緊縫其身;想起他/她,就像瞥見一道道往昔敬仰的疤痕。

劉卓輝身上,繡着《大地》、《灰色軌跡》、《誰伴我闖盪》、《情人》、《歲月無聲》、長城》,甚或是近年的《歲月如歌》和《面具》等;刻骨銘心的詞,多半是Beyond的歌。

劉卓輝被喻為Beyond的御用詞人,這大名他一直抗拒。

實際上,他為Beyond填的詞不過十二、三首,然而首首經典,傳唱三十年。

三十年過去了,經典還在唱,而詞人由當日憤世嫉俗的青年,變成今日黯然滄桑的「傷感哥」。

歲月,是他筆下常現的主題,在他身上,隱隱瞥見歲月大手的,無聲痕舻。

一切從Beyond開始

劉卓輝說,在創作那十多首作品時,他從不與Beyond商討挑詞,他們總放手讓他筆鋒縱遊;歌與詞意外的高度交融互映,源於一種相通的心境情緒。八十年代,他自是個生長於屋鸷的慘白文藝青年,看歐洲電影、聽搖滾音樂、辦各式各樣的青年周報,泡在尖沙嘴美麗華商場的麗柏咖啡廳言談會友。面對那不能自主的、說不出的大限未來,二十多歲的年輕敏銳靈魂被壓得一腔倦怠憤懣:理想路上的纍纍挫折、懷才不遇的寂寞,在被虛飾浮華浸淘的小城中,唯一的出口,是反叛與批判。夏韶聲的《說不出的未來》是他的成名作,「曾話過賽馬不禁跳舞自由/曾話過這裏不變我會逗留/你問我我為何/說不出對未來的感覺」。

這種壓迫的真實,是大時代留在人心的印漬,在他與Beyond首次合作的《現代舞台》繼續滲延,「風騷的政客仍舊是故作公正/超級的戰鬥仍舊在咄咄進逼/遊戲中彼此醞釀實力 打賭生命/為着偏激的信仰從未願意醉醒」。歌者與詞人,經歷着同一個時代,拉扯於同一種命運,故相知,「我一聽melody,我就知道,他(黃家駒)想要怎樣的歌」。他和家駒的交流,是一首首寫上片言隻語的demo:《大地》前身是《黃河》,《長城》原本就是《長城》,《情人》本是《大陸情人》,是因為家駒知道,他有個大陸情人艾敬,「他寫給我,我又寫給他」。這種無言的暢行交會,隱隱透現出創作者在同一生命軌舻上的趨同心志。

奮鬥反叛關懷 非主旋律?

有些人,有些歌,有些心境情懷,可一不可再;然而年輕靈魂不死,寄附在歌裏,懷着浩瀚真相、欲望理想,叫嚷呼號。劉卓輝自八十年代起活躍於內地,開荒創立大地唱片公司,從事唱片製作統籌,慧眼賞識不少內地歌手,在大陸唱片業頗有老江湖地位。在一國兩地間徘徊奔走數十年頭,現代樂迷認識他的原因,都是Beyond。劉卓輝說,都這麼多年了,Beyond的歌迷依然有增無減,「家駒那年代的歌,還是很適合大陸社會,大陸好大,有城市人、城鎮人、農村人,他的歌早年吸引城市年輕人,歌中的奮鬥和反叛,慢慢吸引城鎮、農村」。奮鬥、反叛,還有關懷,是Beyond的標記。活於一個繁榮穩定的崛起盛世,人,何以隔了數十個年頭還是愈發需要那種反叛光輝?到底盛世人民的底心中,懷着怎麼的一個想望國度?

懷舊凝止經典跨時

有人說,永遠永遠懷舊/念,是人的習性。劉卓輝說,世上有一種叫懷舊,有一種叫經典,「有兩種歌,第一,那首歌代表了那個年代的一些事物,二十年後、三十年後,大家好懷念那個年代的事物,或者聽到那歌就想起那年代,這就是懷舊。但一種歌是,它本身的內容、它的歌詞,是timeless的,沒時間限制。」家駒的歌,他認為,是經典,「他寫的歌大家都喜歡,不是宣傳造成,而是二十年前喜歡到現在。這已經不是由人去推動的了,是作品本身自己流傳出來的,作品自成經典,不是人為。當年你不會知道它可以成為經典,我也沒想到Beyond可以流傳這麼多年,因為用時間證明,過了二十年,大家還記得。」而塑成經典的底蘊是,根植人心、與社會扣連,歷久不衰的時代精神。

流行歌,今非昔比?

早前作家李純恩批評香港詞人文辭低劣,怪不得樂壇要死,泛起一陣驚雷。現今的流行曲,又是否真的如此不值一晒,在首首巍峨經典之前,再難以擠進我們的耳朵?對「經典」的失落, 劉卓輝解釋,香港的娛樂工業比鄰近的大陸和台灣走先一步,現在後勁不繼,兩鄰卻在興起中,令粵語歌在華語世界的影響力愈來愈少;而物換星移,香港的音樂類形漸次多元,七百萬人各自尋找自己屬意的音樂,再無法像以往一窩蜂地捧出一個「巨星」,兩岸樂迷更難瞥見小島星光。

「人聽歌最多就是十五至二十歲的時候,這個時候聽的歌會影響你一輩子,當年的歌好聽,因為自己本身不會進步,接受不到後來的歌曲」,「當你要忙着結婚生仔買樓的時候,你離音樂就愈來愈遠,在你記憶中最好聽的歌就是中學年代最喜愛的歌。每一個人都不同,因為每一個年代都喜歡他那個年代的歌」。聽音樂,也需要進步,不進步,就只留在oldies的世界,懷念那個「只有好歌」的已逝時代,「今時今日記得以前的歌,是因為我們聽了一萬隻歌,而我們只記得十隻二十隻,(覺得)嘩呢十隻真係好正!其實有九千幾隻你是忘記了,自動淘汰過濾了,然後就說當年的歌好聽,當年不好聽的歌,你早已不記得了。」

江湖,是個吃人制度

聽他嫻熟解說,彷彿一切都是世道使然,江湖運轉的命定邏輯。不一定是現今流行曲不夠好、歌手不夠好,而是時勢循環,恆常法則。說到陳奕迅早前在叱耢台上黑面欺場,他笑說陳真是個徹頭徹尾的rocker,用這麼一個形式表達對畀面派對的不滿,筆者反問,如果他真的心有不滿,大可不出席,「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但何謂江湖?「他的江湖,不是一個人決定,有唱片公司、有經理人,這些人都會影響他」,「因為他的business好大,不是一個人話晒事,很多人會和他分析,不是一個人,是一盤生意」。不論是「陳奕迅」還是其他歌手,從來不是可自主的個人,而是商業計算的一個牌頭。

行業制度的磨蝕擠壓

難道,就連陳奕迅這個坐上第一把交椅的歌手,都不能實踐其反抗建制的自由意志嗎?「每個人有每個人不同的抉擇,陳奕迅有陳奕迅的抉擇。」個體的出路,始於認清建制。他說,從事唱片工業的人,「第一代是與音樂創作有關的人做阿頭,第二代是會計師做阿頭,變成一盤生意去考慮」。在唱片公司、經理人制度、媒體壟斷的格局中,不止歌手,大量有才的創作者都被磨蝕擠壓而默默無聞。以近十多二十年發展出來「demo詞」制度為例,為了使原創歌調(demo)更亦被大唱片公司錄用,創作者會先找專人為demo填詞,這些填詞人並無酬勞;demo被選上後,這些詞也被棄之如敝屣;《我很想成為文盲填詞人》的作者黃綺琳,就是其中一位demo詞人。

幕後班底名字被消失

「我們現在愈來愈不知道,製作一隻歌的幕後班底是什麼。現在根本不會看見一張CD。以前黑膠內頁很大,很多空間去寫誰是作曲作詞編曲監製錄音錄音室結他手貝斯手,整個名單很清楚。」劉卓輝說,當我們進入一個唱片也消失的年代,「即便那首歌怎做出來都不知道,只知道作曲作詞編曲監製」,「沒有了工作人員名單,就像無人需要知」。

寄望歌手關心社會,表錯情?

在這樣的江湖中,一切都是生意,星夢的泡沫下俯拾皆是理想失落的疲累個體,無怪乎家駒說,香港沒有樂壇,只有娛樂圈。密匝蟻排兵,亂紛蜂釀蜜,急攘蠅爭血。寄望歌手關注社會,彷彿是表錯情,「通常歌手不是很關心政治和社會的事,他們對這些社會議題的認識跟普通人是一樣的,不要以為他們是公眾人物就特別有智慧」。劉卓輝坦言:「你做回自己本分,是一個純娛樂的人,就做純娛樂的事,就不要發表那麼多社會議題(的意見)。」然而在「歌手」身分之前,任何人必然是社會的公民。一個擁有社會意識的歌者,不就更令人尊敬而銘記嗎?「家駒的歌曲有message,有更大議題,不是一個純娛樂的歌手。但不是因為你關注社會議題你就會變了家駒,這個視乎每個人的命運不同。」

Artist,你可以說是藝人,或者藝術家,但通常都是藝人。」然而,藝人,也必然有人的部分吧?

創作,要有框框?

劉卓輝二十多年來游走中港兩地的生活經驗,令他熟悉兩地的規則和氣氛。久休後在近年復出填詞,2012年一首《難忘時刻》即被樂迷批評他「以前搖滾,而家維穩」,他說:「我覺得不是我的歌詞問題,是畫面問題,對我而言我只寫歌詞,歌詞沒問題,又不是擦鞋。」

他坦言,詞太白太露,會損害了作品的藝術性,「有些創作人說,創作不應該被審查,應該有絕對的自由,我從另一個角度看,有時創作有一個範圍給你,是令你有更多的推敲,然後寫得更好,愈隱晦力量愈大。」他舉例,崔健的《一塊紅布》就是好例子,既得諷喻,又能通過審查,「藝術作品要含蓄才能流傳得久,要雋永就要含蓄的寫」。然而,範圍並非審查,那個圍界不應是權力機構的畫地為牢,卻是創作者對自身所作出的藝術追求,「一首歌詞,空間就這麼大,要一擊即中」。

可否不要往後再倒退

《歲月無聲》中,「可否不要往後再倒退/讓我不唏噓一句」,他說,歌有六四隱喻。這麼多年來,香港又有否倒退呢?他聞言長嘆,幾秒沉默,「其實是一種融合,一個好開放,一個好保守,中國向香港靠攏,香港向中國靠攏,不知怎說……」其實是被拉後,「政制上倒退了,保皇黨愈來愈多,民主派又妥協得厲害,又有時保皇,泛民又分裂又不團結」 。

「多做些事 得要走進去」

在《難忘時刻》中,他有一句「放眼望遠」。問詞人何意?「有好多時大家只看到眼前,但許多事要長遠點看,很多時我們看目前的事,但看事情不可以看得這麼近。」Mr.RubberBand參加巨蛋音樂節,被批維穩,劉卓輝卻覺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等於我自己過去二十幾年在大陸一樣,我覺得,我的心態不是巴結他們,我想多做些事,我就要走進去。你由朝到晚在香港吵鬧,是沒有用的,我覺得,你要走進那個地方,然後影響四周的人才有用。」不選擇走上街頭,他希望以文字慢慢築路,「寫文章是潛移默化去影響他人,一如寫歌詞,你都是潛移默化去影響他人」。望遠的他,心懷樂觀;而筆者只看到距離,及其中被巨輪輾爛的一切。

最近,《歲月如歌》被翻唱得獎,劉卓輝家中又多了獎座。新城勁爆、叱耢、十大金曲、勁歌,年年重奏萬年調。歲月如歌如龍舞,華音鏗鏘刺耳,然而,於燈火闌珊的人心廣漠裏,再擊不出半點迴聲;焚風中,昔日舞曲卻依舊無聲盤旋。

只有頑強,明日路縱會更徬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