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14日星期六

滿城盡丟路姆西——後後現代的消費主義抗爭



文 × 朗天

一個布偶,一擲成名。路姆西之名,在社交網絡連日洗版,出售它的家具公司,先缺貨,後改(譯)名,糾合成一個涉及政治、經濟、文化的綜合現象,再度發人深省。

政黨抗爭者在示威時,把狼造型、手抱老太婆的Lufsig向行政長官擲去,同時投擲的還有雞蛋。雞蛋誤中副車,而且很快便被忘記了,丟路姆西的髒話諧音卻切中了香港的文化脈絡,許為創意表現,許為快樂抗爭。

這條被切中的文化根,消極的說法便是前陣子鬧得不可開交的港式「低俗」、不尊重傳統和略有不同、卻息息相關的反智文化;積極的說法則是「古靈精怪」,跳脫機靈,全無(道德和精緻文化)包袱的港式「創意」。

投擲對象有「狼鷹」的諢號,布偶把玩挾持的老太婆,從位置和外形上都令人想起本城政務司長。太輕易對號入座,但輕易正好是通俗的條件。一看便清楚,主觀直接的直覺到位——「你唔係唔識笑嗄嘩?」低俗?不錯,但有些人真的可以去到一個地步,連最有教養的人也想問候他娘親,沒有太多人介意丟他路姆西。

直到有人提醒大家:雞蛋呢?雞蛋去了哪裏?

路姆西和雞蛋有什麼分別?有立法會議員還高呼下次示威者可扔汽油彈哩,先不理他。雞蛋和路姆西的最大明顯分別,其實是很物質和實在的——前者可對對象構成直接的損害(雖然被雞蛋擲中不會太痛,但清洗需時,衣物也有可能無法再穿),後者的攻擊幾乎是純粹象徵的。

見證象徵的陷坎

符號的定義正好是以此代彼。象徵是縱向的替代,以具體代普遍,以下代上,以小代大。雞蛋和路姆西都可以代替飛刀、炸彈,作為抗議、喝倒彩、抗爭的象徵。丟它們,沒有真的抗爭,但宛如抗爭了,在象徵的層次達到抗爭的意義。

所以,某意義上,說髒話也是文明的,因為我丟你路姆西,便代替了我真的找你母親幹那事,隔了一重,較有文明地侮辱了你,令你明白你做錯了事,失去了被人尊重的資格。

丟了抗爭的象徵,代替真實的衝擊、暴力、不文明的一切手段等等,自然有這麼一個危險:讓人們停在象徵層,甚至內閉於這一層,一替永替,以至僅此滿足,不用實踐,不必作真的抗爭。

尤其是丟路姆西,作為還算溫和的抗爭象徵,它更容易出現上述象徵的陷坎,更容易令抗爭變得無力,抗爭者自我感覺良好,快樂抗爭的重點由抗爭轉移到快樂之上。換言之,當象徵變成現實本身,便有可能代替了同時規限了現實的可能。

令事情更尷尬的,當然便是路姆西本身是一現成的布偶商品,在消費市場分有它特定的位置,扮演被玩樂、促銷、籌款等特定角色。丟路姆西之前首先要買路姆西,就像召妓一樣,不能「叫雞唔畀錢」。消費行為以至模式的插入讓替代序列變得更複雜,因為的而且確存在這個可能,即以購買代替消費:你付了錢,便不用把行為進行到底!你買了路姆西,但沒有再拿它去丟那「狼鷹」。

究竟是誰與狼共桌

殘酷的現實正是如此!除了社民連第一丟,幾乎所有事後湧到家具店購買布偶的人,都不打算拿它再丟的吧。難道事情不正正是這樣嗎?以丟路姆西象徵抗議,到以消費路姆西象徵丟路姆西,再到以購買路姆西代替消費路姆西,並不每下愈況,反確每況愈下。

後來我們都曉得了,購買路姆西的人包括被擲者自己。

據說有高人指點,被擲者事後在他的部落格(網誌)上張貼了他把路姆西放在辦公桌上的照片,並以「與狼共桌」為題,一反他惡形惡相的高壓形象,以幽默的語氣,稱讚香港人的創意,並說也買了一個狼公仔,送給女兒作禮物。

「狼鷹」不止購買了布偶,還消費了它,並轉化了原本的消費模式,改變其意義。你們的購買最終指向反對我嗎?對不起,我也購買,但把它撥回原本的軌道——送禮、玩樂、籌款。一次消費主義下脈絡拉扯的文化爭權。

有趣的是,面對當權者這被評為「還算不壞」的回應,網民很快便有「更上層樓」的狙擊。布偶和當事人的頭給倒轉了,老太婆也索性換了林鄭月娥的肖像。心戰照片變成了路姆西安坐看公文,桌上放置的是手抱林鄭的689公仔。

這立即把兩個表面不易看出、卻原本便包含在原宣傳照的意義突顯出來。第一,所謂「與狼共桌」的並非被擲者,而是路姆西,最終是特首辦的人員,以至整個制度底下的公務員。變換了位置,立刻把主次逆轉過來,全靠「狼」這個能指的雙向指涉。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被擲者本來是現實的人,經網民一倒轉,他種種荒唐、不義、倒行逆施和非理性的施政和行徑,統統有了更適合的安放。這同時是心理分析意義下神經官能症的反轉。一般以為精神病患者是一些與現實無法好好連結,無法回應現實原則(reality principle)的人,現在,現實出現了不該出現的童話角色(路姆西),他在看公文(據說紙背是關於新西蘭總理婚外情醜聞的報道,人們有理由相信那其實也不是什麼正式的公文),現實才是類精神病的世界;誰說我們的社會現實沒有病?

香港正經歷的噩夢

心理分析意義下的「正常人」,透過把心靈負能量壓抑,潛藏和保留在無意識,得以好好過活、做人,在社會層面同流合模(conform),與別人好好建立關係。被壓抑的東西在夢境、神話、童話、創作中以扭曲的形式表現,得以抒發、昇華。嚴格來說,夢境成真並非好事,因為夢裏本被壓抑的、負面的東西,跑到現實裏來,其實只會令當事人感受到如墮噩夢。修辭上我們常在一次不可思議卻無比真實的現實經驗後說:「天啊,就像發了一場噩夢!」即此之謂。

在被擲者治下,誰說香港社會不便經歷覑一場又一場噩夢?

滿城盡丟路姆西,的確(只)是一個消費主義抗爭文化現象。不錯,它有無力化、弱化抗爭的危險,但在後期資本主義社會,比後現代還要後,無以名之,姑且稱之為「後後現代」的當前狀況,有什麼符號運用可以避得開消費主義呢?便以年來走俏的城邦論系列為例,論述的意識形態建構,跟打造一個軟性市場並無二致;我們可否這樣看:讀者買書消費城邦論系列,消費裏面提到的「香港是城邦」、「解殖歸華」、「華夏邦聯」神話,「治療」中港矛盾、中港衝突現實下的心理失衡?即使是本文成文所依據的心理分析理論本身,現實中也一早被資本主義建制吸納,協助形成一個為富人提供心靈輔導(好讓他們繼續安心剝削無產階級)的專業社群。無論怎樣看,光顧心理分析師及心理醫生,絕對是花費不菲的高檔消費行為。

當思想利器淪為消費品

近年全世界左翼思潮回流,馬克思主義、唯物歷史觀、政治經濟學鹹魚翻生,八九十年代一度盡領風騷的後結構主義、解構主義、後現代、後殖民理論大幅貶值。一切當然與全球化無遠弗屆、後冷戰的「資本主義終極勝利」顯得異常難耐息息相關。一度把主體中心、極權主義、全權(totality)思維拆得支離破碎、不亦樂乎的思想利器敵不過消費主義大流,不斷被簡化、庸俗化、有意無意曲解之餘,本身也確切淪為消費商品。這時候,人們不得不從資本主義的天敵文本《資本論》(高舉生產論而非消費論)那裏回收抗爭種子,重新考慮深耕再戰。齊澤克、巴迪歐、洪席耶、阿甘本代替李維史陀、羅蘭巴特、福柯和拉康成為思潮四天王,並非偶然。

可是,難道左翼理論本身不也在被消費的命運裏嗎?年來網上言必稱齊澤克巴迪歐的人多了,作為鍵盤戰士,他們自以為天下無敵,但他們開班授徒、四處論戰,引人注目的方式,很難說不也是一些消費和鼓吹消費理論的行為。當然,本文的寫作,同樣難逃這個軌舻。

是的,沒有出路。這便是全球化全面宰制的困局典型表述。不過,Aporia(全無出路)的意義,正好在於它同時也是出路——沒有出路的出路。如果路姆西現象還有其正面意義,難道不便由路姆西把被擲者置於桌面的反宣傳照一下子道盡?就在我們驚覺身處現實噩夢這當兒,除了立刻行動起來還可以有什麼選擇?誰說丟路姆西拖了真正革命的後腿?後後現代消費主義社會的革命便是這樣的!無法掙脫被消費,因而也不怕淪為消費品,不避後現代戲謔或什麼別的標籤,以消費對抗消費,以加倍的消費推翻加倍的消費。容我援引德勒茲的塊莖(Rhizome)式聯繫觀念——沒有誰INOUT、誰主誰次的問題,彼此糾結在一起,在沒有出路的地方,看見不義者,手裏有什麼,便向他投擲過去!也許那是雞蛋,也許那是消費布偶路姆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