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4日星期三

蔡子強: 字典‧志業‧與畢生追求




1964年夏天,南丫島岸邊發現一具屍體,死者是一名年約40歲的外國男性,屍體因在烈日下暴曬多天已呈焦黑。這不是電視劇《神探伽利略》的序幕,而是一個讓人肅然起敬的故事之轉折,那是有關一本辭典的故事。

傳教士與辭典編撰

《舊約》聖經創世紀一章記載,在古代,世人本來說覑同一種語言,但後來因為世人要建造一座塔,與天比高,上帝便懲罰他們,讓他們說起各式各樣的語言,從此彼此苦於「雞同鴨講」的障礙。

但有趣的是,後來,上帝的僕人,就是那些傳教士和神父,很多往往窮畢生的精力,便是要把不同地方說不同語言的人士,重新聯繫起上來,除了通過信仰之外,他們也透過編撰字典、辭典的工作。就像耶穌會,他們在異邦傳教時,一向也有一併替當地編撰字典、辭典的傳統,目的是為了克服文化差異所造成的傳教障礙。16世紀末由利瑪竇(Matteo Ricci)神父編撰的《葡漢辭典》,便是一經典例子。

神父不單教育程度和文化修養都比較高,而且在嚴格的修行中,鍛煉出堅強的意志、堅忍的耐力,對於單調、枯燥、艱巨的字典、辭典編撰工作,無疑是理想人選。

在顛沛流離中燃起奉獻的熱忱

1949年,大陸山河變色,鐵幕冷冷罩下,原本散居中國各地的外國神父,均被新政權視為帝國主義敵人,在危城告急下,被迫南渡,其中一批聚集在澳門。他們當中的一群,慢慢收拾心情,準備再為中國做一點事,在對中國文化的嚮往和追尋,以及為未來傳教工作克服文化差異打好基礎,這雙重考慮下,他們立下編撰辭典的宏願,在這顛沛流離的人生低谷,重燃心中奉獻的熱忱。

慢慢,不同國籍的神父陸續加入,於是定下英文、法文、拉丁文、西班牙文、匈牙利文5部辭典的計劃。1952年,辭典基地移往台灣,在沒有影印機,更沒有電腦的那個「蠻荒」年代,一切只能從剪刀和漿糊的剪貼工作開始,神父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兩百多部漢語辭典的條目先剪下,再編排和製成詞彙卡,5個團隊共20多位神父,花了3年時間,用這樣笨拙的方法,累積了200萬張詞彙卡。

但這才是一個開始,接覑而來是更艱巨的撰寫詞義工作,雖然團隊中人才濟濟,但有些專門用語連中國學者都一頭霧水,更何收錄範圍包括從甲骨文、金文等,到當代用語、專門術語、市井俚語、歇後語等等,神父慢慢才發現工作的龐大,實超乎想像。原本以為10年可以完成的工作,一拖再拖。到了後來,有些神父離開,有些甚至辭世,財政也日益拮据,到了1960年代,只剩下賀之誠(Tom Carrel)等兩位神父負責的漢法辭典小組仍在苦苦支撐,而其他4個小組卻難逃解散的命運。

就是那份認真和嚴謹讓他暴屍荒野

1964年南丫島岸邊發現的那具屍體,原來就是賀之誠神父。

話說,這位擁有柏克萊大學博士學位的賀神父,治學認真和嚴謹,在編撰工作中,遇上考古相關的議題時,不時利用餘暇,登山涉水到考古遺蹟進行考據工作。這次到臨香港,便是藉由陶器的挖掘,考證台港史前文明的臍帶相連。但這樣的一位飽學之士,卻不通世務,連最基本的生存技能都缺乏,當他滿腦子都充斥覑學術和知識的問號時,卻沒半點空間放下凡夫俗子的維生籌謀,不單沒有帶同助手,連食水和帽子等基本配備都沒有準備好,結果在迷路的情下,被烈日活活曬死,暴屍荒野,客死異鄉。

賀神父死後,不幸中之大幸,就是其辭典編撰工作,有其他神父接手,以承繼其遺志。1966年,更在台北成立了利氏學社(利氏即利瑪竇),推動這部辭典的工作。到了1980年代,因為電腦的普及,工作的進度大大改善,但還得到了2002年,7大冊、包含13,500個漢字、30萬個中文詞組的《利氏漢法辭典》,才終告面世,但當中已經歷了半個世紀的寒暑,幾組人的人事更替,才得以完成這心血,當中的艱辛,實不足為外人道。

在字裡呈現人間

以上,是一個熱愛文字、熱愛文化、對自己的工作執著與堅持、專心一意追求極致的故事。

近日看了一套十分動人的日本電影《字裡人間》,講述的也是一本辭典誕生的故事。或許大家會問,今天還有哪些「怪人」,會奉獻自己的青春,以為文化和歷史作出傳承,去製作一部辭典?片中的答案,就是一名書呆子宅男。

片中男主角是位語言學碩士,文字修養深厚,但卻也是宅男一名,愛書如命,房間書本堆積如山,但卻也只是懂得與書和文字交往,相反,與別人交往時,卻舌頭打結,手足無措。同事午飯時與女孩子嘻嘻哈哈,唯獨他卻拿覑書本專注的閱讀。最初他在出版社當推銷員,但對於口齒不靈的他來說,卻完全是一件苦差,去到書店推銷新書時總遭奚落。後來因緣際遇,被調職到辭典編輯部,正如同事嘲諷他說,一望過去,便看到他一副「字典相」,不找他還可找何人?起初,男主角仍是誠惶誠恐,甚至發夢也夢見自己在大海中,對覑一頁又一頁水上漂覑的辭典,載浮載沉。

專注的工作:男人最有魅力的一刻

但是他的宅男個性,慢慢卻被發現其實與辭典的編撰工作十分匹配。編撰小組原本有一位型男,但卻無時坐得定,且不斷埋怨工作苦悶。相反,男主角這位宅男,不單對文字熱愛,且不擅交際的性格,卻讓他能夠專注的做好一些十分刻板、枯燥乏味的文字編撰、校對工作。結果,這個與前述賀神父一樣,缺乏生活技能,連自己也照顧不好,要靠房東婆婆看護的宅男,卻成了一位很好的辭典編輯。當男主角立志要奉獻餘生做好這本辭典時,房東婆婆也鼓勵他說,眼前的他如今渾身散發出一份「男人味」。

對專業的執著與堅持

前述的《利氏漢法辭典》用了半個世紀去編撰,片中的辭典《大渡海》,也用了15年,當中的酸甜苦辣,一樣不足為外人道。電影把辭典製作過程刻畫得很細緻,例如逐張逐張製作那浩如煙海的詞彙卡,並為每個字、詞撰寫定義。例如,如何為一個「右」字定義,便趣味盎然。到了後來,又講到要為辭典擇紙張,那不光是從美觀出發,也要考慮手感及揭頁方便等等。

在這些橋段中,電影刻畫了老一派日本人對專業的執著與堅持,例如片中描述到新來的時麾女編輯,為了遷就配圖而把文字刪減,被老主編發現,立即指正這是本末倒置的做法,要求她改正。此外,詞典的噩夢,便是經反覆校閱後,仍發現有紕漏,但片中那已經進入了製作的最後階段,且只是小小一個紕漏,換了是香港,大家準會隻眼開隻眼閉,便蒙混過關,但片中的男主角,卻決定由頭再做校閱一次,這簡直讓我們這些香港人難以置信,也因為這樣,原本臥於病榻之上的老主編也等不及辭典呱呱落地,這不能不說是片中一個遺憾,但男主角卻並不後悔,因為,這是對自己工作的一份執著與堅持。

我記得台灣漫畫家朱德庸筆下曾經有如此的一幕:

「尊敬你的老闆,熱愛你的工作,接受你的人工,那麼你死後,便一定會升天堂——因為你活覑的時候,根本就是在地獄。」

這可能也就是很多香港人的工作觀。我們很多人習慣以「工一份」、「打份工鎹」、「捱騾仔」、「受人二分四」的態度去看待自己的工作,而很少把它看成一份Max Weber口中的志業(vocation),只是把它看成是掙錢餬口的一種手段,而不是一種commitment、一種修行、一種追求極致、一種自我實現。

他們相信認真便贏,但我們卻相信認真便輸

網絡上甚為流行的一句,便是「認真你便輸」;年輕人的潮語之一,便是「hea」;人生在世的哲學,就是「最緊要好玩」,或許這就是新一代生活態度的寫照。這也是為何近日很多朋友看到《狂舞派》一片後,找回了一種久違了的感動之原因。

《字裡人間》是一齣向專業致敬的電影,繼《狂舞派》之後,我再一次向讀者鄭重推介。不用擔心,電影拍得並不沉重,相反,趣味盎然。

#有關《利氏漢法辭典》的故事,參閱自李康莉撰寫的〈虎騎徽章下的圓桌教士:《利氏漢法辭典》的故事〉一文,收錄在《辭典的兩個世界》一書內。

蔡子強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高級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