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6日星期六
生活達人﹕兩小時閱讀一萬年
文 陳嘉文
爸,人從哪裏來?
「很久很久以前,這世界有了地球,地球有了生物,然後就有人了。」
像現在的我們?
「不,那時的人無我們咁叻。過了好多年,人類突然懂得耕種,發明了文字,我們從此可以知道人類發生過的事。」
那麼,有什麼事發生過……面對孩子沒完沒了的問題,父母大多頭昏腦脹,然後逐漸認為應付孩子本身就是一大問題。
張帝莊卻將之視為興趣。他最愛跟女兒說故事,數年前辭工,在家做自由撰稿人,都是為了可以多與女兒分享見聞。
今年他甚至花掉半年時間,寫了一本兒童書,書裏中國與西方偉人一同出場,宏願是在兩小時跟孩子說完人類歷史。
我看着張帝莊和他女兒,樣貌是個餅印,說話同樣伶俐:「這本書,三年級的小朋友也可以自己讀完。」
他方故事 唔採訪唔知苦
喜歡說故事,大概因為張帝莊眼界不淺,話題不絕。
見面之初,我問起他的身世,他從珠海書院新聞系畢業開始說起履歷,一說就是十分鐘,無間斷。他打過很多份工,但身分由始至終都是記者,二十年間,張帝莊已做過八間公司,《新報》、《深星》、《癲狗》、《凸周》、《明報》、《蘋果》、《明周》,還有自己創辦的雜誌《X事件簿》,寫的題材也廣泛,港聞、人物、專題、社會、國際、書評、副刊,到過山頂豪宅做訪問,也去過充滿罪惡的約翰內斯堡貧民窟,「還有西藏、尼泊爾高山區、汶川……」
你眼中的天堂 他處身的煉獄
他的見識比人多,付出的同樣多。人們常幻想,做外國題目的記者,飛來飛去環遊世界很寫意。張帝莊皺覑眉,說那 些頻頻出差的日子是非人生活,「那些是艱苦團!」例如,他也曾去水清沙幼的馬爾代夫,做的題目卻是青少年嚴重吸毒的問題,據他當時的報道,馬爾代夫有十分 之一人口是隱君子。他走訪戒毒中心,找尋政府官員,梳理出這個度假天堂成為吸毒天堂的原因——發展太快,物價飛漲,家庭變質,整個社會都失範。
「南非約翰內斯堡,曾經繁華而高樓林立的地方,已變得好像拍電影地球末日喪屍出現的鬧市廢墟,幾十層樓高的酒店,玻璃幕牆窗子破了沒人修葺;地上原來的名店變成爛爛的雜貨攤,小販的手寫牌代替了歐洲名牌。後來到了貧民窟,雖然我們前後共有四架警車開路,但帶路的移民上海人還是害怕,說其實警察也信不過。當地謀殺率和強姦率世界第一,華人的店鑲上兩道鐵欄像監倉,但裏面賣的不是珠寶,只是公仔麵雜貨;保險箱埋在牆內,店裏當眼處用幾種非洲文寫明:『店員沒有鎖匙,打死他們也沒用。』」
失那樣,得這樣
出差的日子艱苦,除要面對人們的悲傷與黑暗,還因為人生路不熟、採訪折騰頻撲,而且時間往往太趕逼。 「經常發生的情是,接到柯打,兩日就要飛。到比較先進的地方還好,去南非那次,連防疫針也來不及打,就要出發。動輒離港一兩個星期,回來以後,別以為可 以回家聚天倫,我們還要趕寫長稿,字數以萬計。」他說, 有一段時期,覺得欠了女兒和家人。「在我出差到汶川看災後情時,女兒原來天天為我祈禱。」於是,他辭掉正職,轉做自由撰稿人。不過看來他還是個不太自由 的撰稿人,「起初有雜誌邀稿,還是不敢推掉,怕人家不再找你寫。終於接接埋埋一大堆,依然是稿債纏身,跟從前的唯一分別,就是在家工作。」可以留在家,還 是好的,他說,在雜誌社做外國專題時,有時候一整個星期也見不到女兒,「除了她睡着時」。
張帝莊寫文章,產量極大,最巔峰時,一星期寫稿七天,天天上萬字。他曾在文章寫道,「得和失總是相對的……失那樣,得這樣。」失掉與女兒相處的時間,但也因為工作開的眼界,他可以跟女兒分享的也特別多,「她喜歡聽爸爸說在非洲和外國的經歷,例如非洲人如何握手,印度人如何用擺頭表示『是』」。
寫一本整全的兒童歷史書
小孩子總愛聽故事,張帝莊的女兒,或許都有聽白雪公主式的童話故事,不過更多的肯定是歷史故事。正如他在新書中說, 「我們或者都聽過動人的故事,或者我們都為故事而開懷大笑,或者忍不住抽泣起來。有時候我們會問,有什麼比聽一個好故事更讓人回味的呢?答案是聽一個在過 去真正發生過的好故事。」於是,他第一本寫的兒童書,順理成章就是人類歷史故事,文字淺易,語氣生動,就像有人把他跟女兒說故事的時候錄了音,然後用文字寫了出來。「歷史可以不艱深,也不應該冗長得讓孩子讀完就忘了。」張帝莊說,太太讀文科,歷史科考A,但到今天只記得1789年有法國大革命。
故事要精簡易記
他覺得,香港學生讀的歷史,一開始就太深入,「讀幾年才讀完一個所謂完整的歷史,哪會記得最初學 的?」學到的歷史觀也不整全,「你知道秦始皇統一中國,但你知不知道在同一時期,西方也有個亞歷山大很巴閉,地球的東西兩邊,本來就是同步發展。」為了女 兒,他曾經四處找尋比較整全的兒童歷史書,本地的、內地的、外國的,「台灣有過一套系列書,不過總共十幾本,咁長——」他張開手比劃,兩手距離足一米。
想孩子容易記得,張帝莊堅持故事要簡短。可是人類史再短也上萬年,我實在好奇,在壯闊的歷史裏,究竟如何取捨?他說,他用的是「簡單變長」法。在構思之初,他問自己,要一句講完人類歷史的話,會講什麼?「若只有一句,那就『有地球,有生物,然後有人。』」長一點,一分鐘又如何?「我會再說,轉捩點在一萬年前,人類開始耕種;五千年前,耕種的人發明文字,我們從此可以了解人類發生過什麼事。往後,人類一直打來打去,然後進入現代,有科技,有民主。」
讀歷史,因而憤世,因而大愛
兩小時可以讀完的歷史書,就這樣一直從不同時代的重點開始,透過中國與西方的歷史人物,像擴充句子般 豐富起來。秦始皇與亞歷山大、李世民與穆罕默德、乾隆與華盛頓,原來生活在同一個時空裏,若那些時候已有飛機連繫全世界,他們準會相遇,就如今天的習近平 與奧巴馬。這種中西對照的視野,來自他多年來的一種怪癖。「當年有了Excel,我開始把不同名人的出生日期輸入,Excel偉大在可以按一個掣便把日期順序起來。看到本來互不相干的人,原來在同一時期出現,好像看到什麼蛛絲馬舻一樣,很着迷。」
中西對照 激發孩子 以史為鑑
他期待,對照和比較能激起孩子的情緒,「中世紀的西方死氣沉沉,但在中國的唐宋好勁!」「牛頓讓西方發展加速,清朝皇帝卻唔准翻譯外國書畀漢人睇,故步自封,有無搞錯!」他想像孩子會為人類的過去抱不平,因為他也曾經有過為民族歷史氣憤的年輕歲月, 尤其痛恨清朝,「它比往時更封閉倒退,文字獄、遏制科研、階級觀念極重。漢朝皇帝與宦官談國事,都是一起跪坐,清朝卻要三跪九叩。康熙時代,西方開始有民 主,牛頓把科學推至高峰,社會進步得很快,這邊的清朝有什麼呢,文字獄、不准翻譯外國書,人們無從得知外邊的世界原來已經這樣發達。」
因為氣憤,於是張帝莊更愛閱讀歷史,了解過去人類發生什麼事。年紀漸長,視野廣闊了,思想通透了,張帝莊說,我們常氣憤為什麼中國不及西方,只不過是我們把眼光只放在眼前,「若唐宋時期有彗星打落地球,歷史停在那個時刻,世人都會認為,唐宋最勁。不過彗星沒有來,現在我們說世 界快末日,就只看到今時今刻,西方最強盛。」所以他認為,看歷史應該把視野再拉闊,從整個地球去看,「外國有好東西,中國何嘗沒有;中國有殘暴的片段,外 國一樣有。人類邪惡殘忍血腥卑劣之事多不勝數,但客觀而言,人類同樣做過很多光輝之極的好事。」認真嚴肅一番過後,跟女兒說慣書的他又把我拉回輕鬆的氣氛,「一個人,可以是『大中國膠』,又可以是『大世界膠』,哈哈哈」。
查證考工夫 爭議點算?
雖然是兒童書、故事書,不過張帝莊還是把它視為一本歷史書,查證歷史事實一絲不苟,記者尋根探究的本能派上用場。他說,校對花了很多時間,對於歷史,出版社的編輯也格外謹慎。例如耶穌、牛頓的出生年份,「我以為耶穌不是在公元元年出生是常識,但編輯有疑問,也顧及到看的小朋友也看不明白。」於是,他從頭向編輯解釋一遍。「牛頓的出生年份,若在網上查看,一般會找到兩個,1642年和1643年。牛頓出生的年代,人們用的曆法叫『儒略曆』,是古羅馬的曆法。現在我們用的是『格里曆』,跟儒略曆相差十天。」為什麼是十天呢?
日子存疑 兩手追查
張帝莊又說起故事來,「現在的曆法,四年一閏,然後每一百年,計少一次閏年。但以前的人不會每百年減一次,於是變相計多了日子。人們發現曆法有不準確,那時的教王就認為唔對路,日照最短的冬至,應該是12月21日,但每一百年就延遲一天,長此下去,冬至終會變成在年中的夏天才出現!於是他有天宣布,翌日的日期,照數字倒減十日,15號變5號。」他說,他的書統一用格里曆,所以牛頓的生日是1643年1月4日,若套用儒略曆,牛頓則變成在1642年12月25日出生。他查史料查得多,心得也多,「若不放心的話,可以去查大英百科全書,有爭議的日子,它會寫兩個,後者的就是用格里曆計算的日子」。僅是一個年份,搬出的資料很大量,追尋對錯的過程也漫長,他笑說,「每個爭拗都可以另外寫一本書」,小朋友看的書,有個概念就好,始終都是那句,太艱深,會嚇跑他們的興趣。「我的女兒已看完初稿,說內容不難理解,還給出版社建議:小一小二,家長伴讀較好,三年級已可以自己看了。」
小女孩從房間裏探頭看客廳,好奇爸爸跟什麼人在這三小時裏不停談論自己,然後走到沙發的嬰兒車看望出生幾個月的弟弟。讀歷史,因而憤世,因而大愛,是張帝莊真實的體驗,也是他期盼下一代能學會的胸襟。
張帝莊談起新書,總把阿力掛在口邊。阿力是插畫師,書裏每頁都由他手畫,「他出了很多力,每一頁差不多都畫足一星期。」在他筆下,中外偉人都變成大頭人物,可愛之餘又像真,正是為吸引小朋友而設計。但記者認為,這書其實很值得 大人仔細欣賞,人物背後的場景,每一頁都是一個舞台設計,而每個歷史人物都是舞台上的演員。張帝莊在書裏的自序就提及構思,「歷史是一個大舞台。舞台上的 演員,表演十分精彩,我們鼓掌,有時為情節而激動。台下看的小朋友,躍躍欲試。總有一天,台下的小朋友,漸漸長大,又會成為歷史舞台上的角色。」
講古爸爸張帝莊(劉焌陶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