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24日星期五

梁文道 :理性




最近讀到「八十後」運動家陳景輝的書稿,一頁頁看下去,不能不覺時光流逝之快,世事變幻之奇,想當初剛剛認識陳景輝的時候,他還是個中學生,雖無心於學校課業,卻喜歡讀些今日大學生都未必啃得進去的哲學書。後來胡恩威和我開辦「牛棚書院」,便多了點和這個年青人相處的機會。

那個時候,我們都不太滿意香港主流社會天天把「理性」掛在嘴上的風氣,覺得那其實是種「理性」的誤用,甚至是種反理性的表現。例如掌權的建制派領袖,每逢示威遊行,每逢抗議集會,都要走出來勸告大家「理性一點」;似乎政治運動一上街就是不理性。就連遇到批評和反對,他們也要說這是「不理性的謾罵」。為什麼街頭集會不理性?為什麼不合己意的評論不理性?他們從不解釋,好像大家都曉得,理性就是遵從既有的秩序,就只是一種沉默的合作而已。

在我看來,這種把理性等同於不爭論的保守態度還不算最壞,更糟糕的是將理性貶低為犬儒,乃至於虛無。最好的例子就是某些電台Phone in節目,討論一樁意見分歧的事件,主持人先請A君發言三分鐘,再請B君回應三分鐘;兩番來回之後,很客觀很持平的主持人就會打斷大家,下一個最中肯最理性的結論:「這都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你有你的看法,他有他的立場,大家要互相尊重。香港畢竟是個言論自由的社會。」

多少年來,香港就是一個這麼「理性」的地方;多少關乎重大價值選取的討論,多少關乎根本政治立場的辯析,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胡混過去。理性不再是在論辯過程中層層深入的探索,不再是不同觀點的仔細鋪陳;而是各說各話,溫吞客氣,然後不爭論。彷彿大家都很害怕認真地面對立場與價值,想方設法地迴避那些傷感情的問題,並且聲稱這才叫做「理性」,還要拿它當做言論自由的證明。還記得已故的「斌仔」曾經激起安樂死的討論,但沒過多久,我們就集體迴避了這個煩人的課題,以一句「社會有不同意見」輕輕帶過,迅速將這件事轉化成群星送溫暖式的香港故事,十分「積極」,十分「正面」,也十分地香港。理性不是用來衍述不同意見的程序,不是用來深化不同立場的力量,卻成了我們逃離立場之辯的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