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24日星期六

安裕周記:從《寒戰》到寒戰




電影技法《寒戰》是難以比得上十年前的《無間道》系列,倘是說《寒戰》是《無間道》以降最出色的警匪片也許還有討論空間。當然,更多的討論是《寒戰》裏所謂犯駁之處,有從唯美角度出發,指出架構上梁家輝不能管郭富城或者說郭富城不可能以副處長之尊帶着高級警司執行任務。然而電影藝術就是如此充滿矛盾及幻象,蒙太奇在現實生活裏根本無法以言詮意,強如哥普拉在《教父》第一集也有令人搔不着頭腦的劇情與事實的質疑(電影製片半夜起來發現脇上的半截血淋淋馬頭,驚嚇是夠驚嚇,但真的可以把半張脇大小的馬頭塞進被窩而製片家不知?)。因此,這點必須疑點利益歸於被告,適度強化劇本效果的電影藝術就是這樣。

《寒戰》前半段鬆後半段太緊,說故事能力稍差,我懷疑這部電影至少拍了二十萬呎菲林,從後半段剪接可以看出端倪——㩜㩜而就,以前半部的細致劇情鋪排,後半部不可能單憑天台上安子杰槍殺林家楝以及梁家輝彭于晏這對警察父子幾句對話如此草草了事。如果多給電影五分鐘時間,相信更容易令觀眾感到暢順明白,無負於前半段拍得緊湊的劇情。

片中有幾個鏡頭是意在言外,其一是劉德華飾演的保安局局長說「法治是香港的核心價值」;其二是梁家輝與郭富城在警察總部以警例爭論誰可以指揮行動。前者在電影中全段刪去亦無大礙,可是就在全片只有一百○二分鐘、緊擠得把梁家輝彭于晏對話剪得七零八落也要劉德華說出這段與整部電影風格完全不相配的講話;後者則完全與一九九五年丹素華盛頓的《紅潮風暴》(Crimson Tide)核潛艇指揮官與執行官的爭拗一模一樣(最後一場梁家輝與郭富城在政府總部外的對話,也是照跟《紅潮風暴》不誤)。即便如此,這仍然阻止不了我給導演的敬禮。

導演梁樂民和陸劍青有說是新人,第一部電影拍成眾人談論的焦點已是成功了一半。我找遍報章雜誌都找不到這兩位新進導演的深入訪問,因為電影拍得怎樣可以有不同詮釋,可是在香港今天正在討論「香港法官不諳國情」以及中策組膨脹得浸浸然儼如前清軍機處的政治低氣壓之下,劉德華的「核心價值」和梁家輝郭富城的due process(合理程序)爭論,就顯得格外的彌足珍貴了。《寒戰》的政治言語看似不多,但在一些關節眼上往往成為劇情伏線。先說劉德華「核心價值論」一幕,有說導演藉劉德華和楊采妮的對話向香港新聞記者施以夏楚。我不覺得有這種隱喻,相反,我留意到在喧嘩嘈雜的記者質問背景聲音裏,連續五條問題包括最後那條以普通話發問的一條都是有的放矢,儘管飾演記者的臨時演員外形蕪雜了一些,但這些一個比一個緊逼的質問,從警方高層是否被廉署拘捕以至保安局長需否負責,令並非香港本土的觀眾定必心有所感——原來香港警隊高層是可以被拘捕,原來連保安局長都不能過問廉署行動。這些場口向香港觀帶來一個提示:你們居於的香港,一句話就可以下令「膊頭兩粒花以上的全部上晒鈬」的副警務處長梁家輝縱然一臉不悅都得去廉署小房間飲咖啡、香港記者是有權(entitled)這樣對着局長高聲詰問而毋須退縮恐懼報復。

政治語言成為伏線

我想,梁樂民和陸劍青兩位導演有可能的話,說一下劉德華這段戲在全片早已緊逼的時間和空間裏為什麼非剪進去不可,是劉德華的賣埠力抑或是劇情需要。更重要的是,這一場景的政治文本從何而來,是最後才寫進去,抑或早就有這一幕。電影帶來的衝擊,不是天橋上的子彈橫飛或是彈殼跌在地上的金石撞擊音效,而是觀眾在漆黑的電影院大堂內,對銀幕上和銀幕外的一切思考。尤其是當這部電影上畫之際,正值前律政司長梁愛詩的「法官不諳國情」懸掛太平山上空的政治低迷日子——什麼是國情?《寒戰》裏高級如副警務處長都被廉署帶走是否國情、抑或這只是英國殖民主義留下的地雷。以近年大陸發生的連串慘案比對,李旺陽離奇身死之後,湖南省委書記周強在他治下的「法治湖南」一再強調李旺陽死於自殺,後來香港記者找到李的家人說從未同意官方的「自殺論」。電影院的空間往往可以讓觀眾在自我世界裏閃過念頭﹕國情是否便是周強說的那種「依法辦事」,抑或廉署一個毛頭小子把委任證舉起就把老差骨不吭一聲帶走的港情才是我們需要的?

不能否認《寒戰》的電影拍攝技術相當優秀,打光鏡頭一絲不苟,林家楝和郭富城在辦公室互套底蘊一幕,有着荷李活大片《選舉風雲》的水準,這和導演刻意要帶動明亮的電影質感有很大關係。事實上,全片很多室內戲是在落地玻璃辦公室拍攝,這是香港電影近年的特色,去年《竊聽風雲二》也是如此。這是導演的胸臆所懷,也與電影欲帶出的積極本質有關,陽光入屋是理性主義突顯,暗喻rule of law的至高無上。片中一幕,當郭富城準備以投票方式從梁家輝手上奪回指揮權,一個中鏡直落是兩人一左一右大聲讀出他們所能仗倚的警例。這一段似曾相識,《紅潮風暴》丹素華盛頓以海軍條例廢除上司真赫曼的核潛艇指揮權,幾乎與《寒戰》此幕二而為一。儘管爭論的梁家輝和郭富城都有全副武裝的便裝及軍裝警員站在身後,但君子動口不動手,強悍如梁家輝這CID man也只能根據警例來爭論而不會動手動腳。令人會心微笑的是到最後是以投票決定誰才有權,在中共長久以來的「槍桿子裏出政權」政治執迷裏,兩個香港最高級武官的火爆爭辯最後是以一人一票決出勝負,觀眾如我者感到這是對今天香港政治的極大反諷。

《寒戰》可以說是警匪片,但它帶出的另類意涵卻與《無間道》截然不同。《無間道》是人鬼之間輪迴,正邪之間只差一線,政治意涵要到第二、三集才若隱若現,包括第二集最後一個鏡頭曾志偉在回歸煙花之夜熱激盈眶,第三集陳道明與梁朝偉的平等中港關係也溢於這表。不過,這都是十年前的往事,自由行和CEPA仍未降臨,中國那時仍未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北京對港政策仍是前七一的寬鬆大度,因此,尖東小混混曾志偉看到玻璃窗折射的煙花景象憶起亡妻劉嘉玲眼泛淚光而不覺其阿諛奉承,吳鎮宇在香港仔海鮮舫與政協握手之際被捕我們也不覺其沆瀸一氣。可是,十年來流水落花之後的香港,不再是《無間道》年代的那種中港互信,英國人留下的合理程序也告禮崩樂壞,梁愛詩拒絕到立法會,解釋是因為「恐怕麥卡錫主義」云云,稍為懂得美國歷史的都會啞然失笑,而這些,不幸在最近七天的香港漫山遍野撲將過來。

《無間道》之後的十年

一齣電影可以折射一個年代的特徵,警匪片因為包涵公權力(警察)和規範(法律),比起其他片種更能勾勒時代意義。七十年代美國在越南泥淖雖生猶死,脫序失控,保守思想開始冒頭,奇連伊士活的《辣手神探奪命槍》以三藩巿警探哈利為主線,以一桿大口徑點三八密林手槍以暴易暴,成為全球警匪片的學習為本目標。爾後警匪片都無法走出這一框框,發揚光大則更而有之,查理士布朗臣的《猛龍怪客》則是把《辣手神探奪命槍》更推上一層樓,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美國七十年代的社會失控造就了這類警匪片。香港警匪片也是跟着西方走,吳宇森一九九二年的《辣手神探》槍戰連場卻抽空時空背景,彷彿發生在某年某地而不是香港。到《無間道》出現,走出以本土為經,以心戰為緯,寫出只有在西洋菜街才有的香港本土特色。《無間道》第二集開始時陳冠希在廣東大戲鑼鼓喧天中走進油麻地舊樓槍殺張同祖,香港警匪片終於找到自已的根。

梁樂民和陸劍青的《寒戰》則在本土化之上往前走,他們的企圖心比起《無間道》系列更恢宏,通過電影,他們盼望重建香港某些固有價值,包括前述的法治及合理程序。在《寒戰》中,這兩點的顯現稍覺突兀,這是電影技術未趨圓潤的結果,但有心人的想法已是明顯可見。因此對導演的訪問便更有必要,如何觀察並記錄當下的香港,是為《寒戰》總結的必須。這幾年,香港電影人也有不少通過作品,希望透現出編導的香港感覺,然而不是失諸眼高手低便是力有不逮,九七回歸前陳果是做到的,之後的皆入於漫漫摸索,這既由於回歸後相當一段時期的政權順滑交接,無法編寫出徐克八十年代末在電影工作室所言,劇本精要在於「如何成功,如何失敗」這八個字。十五年的大部分年頭,我們擁有的是一國兩制港人治港的「如何成功」,與「如何失敗」相去甚遠。可是今天這八個字都似乎都齊全了,劇本已經一揮即就,結局是悲是喜,俱在七百萬巿民之手。

悲喜結局盡在巿民手

《寒戰》戲名取自戲中梁家輝的反恐行動代號,英文片名Cold War,原指上世紀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東西方集團國家的對峙,百萬大軍劍拔弩張,亦是自由與極權的意識型態對立。「寒戰」二字語出有典,明朝陸灼《艾子後語.凍兒譎諫》:「艾子見之,褫其衣,使跪雪中,寒戰之色可掬。」《初刻拍案驚奇》:「其中獨有一個半老的,面如土色,一身寒戰。」寒戰,亦稱寒顫,因寒冷而戰慄,意在戲外,說的莫非就是今天的香港政治寒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