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27日星期六

張大春: 多情英雄種

清代的彭剛直玉麟(亦名玉麐),嘉慶廿一年生人,隨曾國藩創湘軍,靖太平天國之亂。歷官督撫、尚書,銜加太子太保,位極人臣了;其周旋於文武兩途之中,也是自古名臣顯宦之所未有。
彭弱冠時玉貌風流,與姑輩梅仙(亦有說其名即是「梅姑」)有情,少年目成,刻骨銘心。但是格於人倫輩份,不由自主,小兒女終究緣慳不能好合,據說梅仙鬱鬱 不自安,另嫁之後難產過世。在彭剛直而言,佳人亦不免是為我而死,僅此一念縈懷,耿耿不能去,成了終身之憾,後來不知在甚麼時候,發下了一個誓諾,要畫梅 花十萬枝,以報梅仙之情。
多情的彭剛直留在清人筆記中的面目卻大是不同。他在安徽巡撫任內於邸鈔上讀到了一個失散多年的弟弟的名字,發現 此弟流落秦中服役,遂千里間關,至其行伍之中相認,並攜回自己的部曲錄用。然而這個弟弟有鴉片煙癮,彭軍中又禁煙,為了讓弟弟戒斷,他當場給打了四十軍 棍,說:「不斷煙癮,死無相見。」他這弟弟也是豪傑,瀕死三天,還真戒斷了。日後習商發家,行事「豪邁揮霍,恤貧篤義」,有如〈遊俠列傳〉人物。


打自己的弟弟還不算事,殺人的記載更令人瞠目結舌。彭治軍極嚴,有一回聽說轄下一名候補副將胡開泰的老婆一夕之間開腸剖腹而死,便派人偵伺詳細,發現是這 副將招娼女夜飲,勒令妻子行酒,妻子不肯,胡趁醉而殺之。地方執法院司還在議論該如何處置,彭剛直說了一聲:「這還不容易嗎?」當場把胡開泰叫了來,問清 楚姓名居止,推出去就砍了。


彭剛直以欽差身份巡江,到了安徽,聽說某李氏子素豪頑,有奪人財物妻女之跡。他一樣是把人押了來,親口取供,對方一口認了所有不法的劣行──顯然仗着有靠 山;他的叔叔是李鴻章。彭剛直在審訊的時候,也聽說在地巡撫和藩司已經在趕來說情的路上,當下就把人砍了,屬吏持人頭繳令時,他給李鴻章的信也寫好了,關 鍵句如此:「令姪實壞家聲,想亦公所恨也,吾已為公處置訖矣。」


其餘歷歷有載者多矣,彭剛直殺一驕橫顢頇的水師管帶、殺一因姦害友的總兵銜副將譚祖綸,所使的都是一種倏忽不可測的霹靂手段,令出如風過,事了拂衣行,一命消殞,似亦不復當心。這樣一個殺星,卻有〈題采石磯太白樓〉數首,看來念念不忘的事還揮之不去,總有很深的寄託的:


詩境重新太白樓,青山明月正當頭。


三生石上因緣在,結得梅花當蹇修。


到此何嘗敢作詩,翠螺山詠摘仙詞。


頹然一醉狂無賴,亂寫梅花十萬枝。


姑熟溪邊憶故人,玉台冰澈絕纖塵。


一枝留得江南信,頻寄相思秋復春。


太平鼓角靜無譁,直北旌旗望眼賒。


無補時艱深愧我,一腔心事託梅花。


這幾首詩明白曉鬯,幾乎沒有甚麼冷僻的典故,大約僅有第一首末句的「蹇修」一詞,今人不常用。它是「媒人」的意思,昔與「冰人」、「月老」等詞相當。


彭剛直之強矯,世所罕見,史所罕見,我看是私情之不愜而成就一金剛,怒目所極,大概都是不得已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