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16日星期六

楊凡:上海1940

新近得到一套周璇的照片,琳琅滿目,一共一千九百五拾柒張,裏面有周璇本人的沙龍照、有拍戲的工作照及劇照、有日常生活照、有旅遊照。最有意思的是,還有 其他電影明星送給她題有上款的簽名照片,數數四十年代上海的明星胡蝶、李麗華、王丹鳳、周曼華、王引、趙丹、白雲、白光、李香蘭應有盡有,中間還有一張三 十年代的阮玲玉的簽名照,但是並沒有落周璇上款。這就引起我的好奇,阮玲玉過世是1935年,周璇出生是1918年,假如周璇有機會親自從阮玲玉手中得到 這張簽名照,她也只有十七歲,而她的成名作《馬路天使》是1936年拍的,那,這張沒落上款的簽名照又是否一張純粹影迷照呢?周璇與阮玲玉到底有沒有交往 呢?這一連串的問號也可讓好事者足夠花些功夫仔細研究。但是另外一位簽了上款給周璇的天王巨星,假如我想問她關係四十年代的點滴,就可以直接回答我這好事 者每一個問題,不單清晰,而且生動。她就是我認識將近三十八年的Nancy,一代影后陳雲裳。 


誰 是陳雲裳?最近網上盛傳一張四十年代黃金時期的老照片,十個代表上海灘的電影明星站立在最重要的時尚舞台,最當中搶眼的位置,就是這位來自廣東的美女陳雲 裳。她的《木蘭從軍》從中國紅到日本,她的《萬世流芳》也是孤島時期的代表作。打開任何一本關於四十年代上海的圖書,她的照片一定在上面,她就是那個年代 時尚代表人物。她清晰的記得,從香港到來上海的時候,阮玲玉的母親帶着孫女來片場看她,也沒甚麼別的原因,因為彼此都是廣東人,有點同鄉情誼。那時阮玲玉 的女兒都已十歲左右,阮母對她說,雲裳阿姨是廣東人的光榮,你要以她為榜樣。天哪,那時Nancy也才不過二十歲。

她說到了上海,第一個找她見面 的明星就是周璇,人好得不得了,但是就有點薄弱,像足了她唱的歌、演的戲。勝利後在香港又再和她重聚,感情更加密切,後來周璇要回上海,我勸她千萬別走, 她不聽,回去了就換來往後的命運。我那時候就不肯留在中國,要不江青怎會放過我。但是真正和我要好的,就是李香蘭。她在上海的身份很特殊,我從來沒有好奇 的查問她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但是在日本人的場合很多人還是聽她的話。孤島時期李香蘭就替我不斷地推卻日本人的應酬,後來我演的《木蘭從軍》在日本很轟 動,他們又開始找我去日本,說是觀光,其實是統戰宣傳。假如我去了,就一世要背着「漢奸」這個惡名。結果也是李香蘭替我擋的。我想整天躲避也不是辦法,最 好就是不拍戲,不出名,這樣就沒有利用價值。也正在這個時候我開始戀愛,和湯醫生認識是我畢生的幸運,八個月後就正式結婚退出影壇,那是1943年我二十 二歲。明年醫生一百歲,同時也是我們結婚七十周年。甚麼?你不知道我九十二?我從來沒隱瞞歲數。

我那驚訝的表情 可能稍微過分,但是認識Nancy那麼多年,她的年齡在我腦海中一直定格在五十多六十。就像是三十多年前去她家拍照,三十多年後再去茶敍,還是絲毫不變, 絕竅?她說這整個屋子經過特別安置,是「恒溫」。她在石澳有幢別墅,面對太平洋,想必然風吹日曬歷經滄海桑田。誰知進了屋子,才發現所有的一切都停止在五 十年代,而且還是原裝沒改變的真跡,窗簾布、沙發料、傢俬浴具全是vintage,原來整幢別墅外面有防風鐵閘,渡假完後鐵閘一下,歲月是侵犯不入的。

再看眼前的Nancy,穿了一件草綠背心配上草綠雪紡小黃花的外套,腳上穿了一對有點印度風味黃綠釘珠Kenzo絲緞平底鞋,再配帶着鑽石翡翠首飾,我的同 學007衝口而出:「Nancy,你真是珠光寶氣!」我則說:「這是隆重其事。」Nancy說這套衣服是自己設計的,做了很多年,我的東西都會用上十幾二 十年,衣服也一樣,我不趕時髦,我相信環保。她說現在還是每天兩個鐘頭的瑜伽,由於年紀大了,有些難度高的動作,湯醫生是不允許她做的。

話又說回李香蘭與陳雲裳的友誼。自從Nancy二十二歲退出影壇之後,多少影迷傷心欲絕。就像日本偶像山口百惠二十一歲結婚退出影壇,相夫教子,本應頒贈模 範明星金牌一面,但是卻在電視上被我的朋友蘇加諾夫人諷刺「浪費觀眾的熱情」。但是中國的觀眾在那個時候還是斯文的,所以陳雲裳與湯醫生的婚姻生活在這戰 爭的亂世中,還是只羨鴛鴦不羨仙。
然而李香蘭在勝利後卻由於身份的問題,差點被判漢奸罪,走上與川島芳子同樣的悲慘命運。這命運弄人的點點滴滴在 李香蘭的《私之半生》有精彩與詳盡的述說。李香蘭在書中對周璇與陳雲裳是以「天后」來稱呼,可見當時Nancy走紅的程度。當然,書中也詳細地描寫她第一 次見到周璇的震撼,也肯定《何日君再來》原唱者是周璇。勝利後許多留在上海的電影工作者都被送上軍事法庭審判,由於事件是政治叛國案,事非小可,《私之半 生》中如此描述:「陳雲裳、陳燕燕、李麗華等演員都被帶上法庭,只有李香蘭尚未被捕,中國民眾感到驚訝也是理所當然。小道消息指出,李香蘭和日本關係很 深,和川島芳子、東京玫瑰並列為女漢奸首魁」,至於審判的情況日本作家益井康一的《漢奸裁判史》如下記載:「上海高等法院外面擠滿影迷,顯示這些明星確實 很有人氣。穿咖啡旗袍的美艷紅星陳燕燕,乘搭淡綠流線型自用轎車抵達現場,等候多時的媒體新聞記者與攝影師一擁而上,出席應訊差點變成記者會。庭訊開始, 法庭內外大爆滿。被指控為漢奸的明星都落寞地對記者表示,我們已經很久沒有演電影,不是甚麼紅星了。但是民眾仍是非常喜歡他們」。

在 這段驚心動魄的軟禁日子裏,李香蘭也曾親自看到報上刊登她被判死刑的消息,最後證明李香蘭原來就是山口淑子。放行之日,李香蘭這樣回憶:「川喜多先生留在 甲板,我一個人跑到廁所,從裏面反鎖。因為擔心又被帶下船,內心的不安讓我決定在開船前必須躲起來面對緊張狀況,我似乎已養成溜進廁所的習慣。」造化弄 人,歷劫紅顏,然後「船上傳來的音樂,就是這麼偶然,正是我唱的《夜來香》!」於是李香蘭回到日本,繼續她的演藝事業,也在好萊塢演出彩色寬銀幕 的"House of Bamboo",也與尤伯連納及占姆斯狄恩交換心得,也曾嘗試百老匯大型音樂劇《香格里拉》,也做過藝術家夫人……相信我,作為中國影迷,這本回憶錄,不 能不看,非看不可。在這本回憶錄還沒出版的許久之前,Nancy居然在瑞士滑雪勝地的酒店重逢李香蘭,二人恍如隔世的那種興奮可想而知。從此二人又繼續往 日的友誼,李香蘭每次來香港之時,都會在陳雲裳的山頂「恒溫」豪宅做客,乘坐那架遊艇式的平治六百,和二人動盪的上海1945日子,又有天壤之別。

望着這位福慧雙修的一代影后,我問了她兩個問題。最快樂與最不如意是何時?

我 最快樂的時間就是戀愛與結婚。我是一個很保守的人,出名又漂亮的電影明星當然有許多仰慕者,自然也有禮物表示意思,這些若是糖果鮮花,我就會收,若是貴重 些許就原封退還。因為我一早立定志向,最好嫁給一個醫生。為甚麼要選醫生?因為醫生可以幫助人,而我的父母就一直得到醫生的幫助,我想回報,想嫁個好人。 我的金蘭姊妹知道這個想法,就不斷地給我介紹醫生,但是我也是講求緣份的,很多醫生都吃過一次飯就沒下文了,直到和湯醫生見面。我記得他很害羞,講起英文 有濃厚的法國口音,他沒看過我的電影,他當然知道我是誰,我對他有很好的印象,但是看他那樣被動,多數也是一飯之緣。分手時,我的車子送我回霞飛路,他開 了架摩托車跟在後面,我想這位醫生真細心,還會護送,印象又加了許多分。後來才知道他的醫院在福開森路,一定要經過我住的霞飛路,但是已經來不及了,我們 已經深深相愛。

我們結婚的那天,上海下大雨又淹水,交通都要癱瘓。但是醫生不怕困難,他要一切都按照規矩,不能從簡。他在講台上說:「從今天開 始,我要為你而活。」我當時在他身旁微笑,心中想,這麼好聽的說話,聽聽就罷。那知道他真的說到做到。我們這一生一世從來沒有吵過一次架。他說除了醫院的 工作,其他的一切都讓我做主。他說做醫生的目的是幫助那些受痛苦的人,他絕對不要在病人身上賺錢,於是生活大計就完全交給我。湯醫生真是一個善良的人,不 善交際,不講不真的話語,不關心他不懂的事,就像我戴的珠寶,他才不在意是真是假,只要我戴得好看。

我不如意的 時候?我想真是感謝上天,我完全沒遇上。在香港出來演戲就是一帆風順,到了上海還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抗戰時期住在相安無事的法租界,正在憂愁怎樣迴避日 本的統戰想要引退的時候,又遇到與湯醫生這段天賜良緣,來到香港後更加一帆風順,你說我還能說這一生不夠完美嗎?對了,Carol今天要上班,不能來吃 飯,她要我問你好。

Carol是陳雲裳最疼愛的外孫女,系出名門,從小醉心藝術,也曾進入歐美頂尖藝專攻讀。回港後Nancy要我看看她的作品, 到底有無機會成為藝術家。女孩學校畢業作品也確有自己的想法,天份這樣東西除了天生之外還有百分之八十五後天培養,但是最重要是看多體驗多,要活生生的去 生活。我對Nancy說,問題是你捨不捨得要她去做個藝術家。這話怎說?你捨得讓這甜美的乖孩子全世界到處行走嗎?Carol從小就到世界各地旅行,又會 照顧兄弟姊妹,完全沒有問題。但是我指的不是五星級酒店式的旅遊,是一種深入的生活經驗,可能有極樂也會有極悲,甚至乎支離破碎體無完膚,但那還只可能是 藝術領域得道的開始。Nancy,你會捨得嗎?那美麗的雲裳姐也沒表示任何意見,只是約定我下次甚麼時候再去石澳別墅白相。

又講回那張四十年代上海灘巨星的合影,但是那個舞台不是在上海,那是1949年的香港。我問Nancy有沒有那張照片,可否借用,於是她親自帶着照片來到我 的工作室,然後看着那匪夷所思的電腦掃描就把十位美女記錄下來。Nancy指着照片左方的四位龔秋霞、羅蘭、孫景璐和陳娟娟說道和她們並不十分熟稔,但是 和右邊的五位就交情非同小可。她最要好的就是胡蝶,美麗大方又是廣府人,不但同聲同氣,因為年紀比Nancy大,就像親姐姐一樣。旁邊的周璇是上海華影時 期的好朋友,我勸她留在香港不要回上海,她不聽,結果很悲劇。李麗華也是很熟,但是沒怎麼見面,我在台灣遇見周曼華,她說李麗華有機心,但是我又不怎麼覺 得。白光是我最喜歡的人,這個人最真誠最善良,和她艷麗的外表很不同,對每個人都講真心話,就容易受騙。她的第一部電影就是和我演的《桃李爭春》,陳歌辛 替她寫的歌現在都記得。她走了,我很想念她。王丹鳳的先生在香港開了間素食館,我還去過好幾次。我讚美她那件淺色滾深色(黑白照片就有這個盲點)花邊的服 裝,她說那是自己設計剪裁兼縫紉。哇!怎麼那麼能幹!我就是喜歡做些手工,每天車衣到晚上半夜。有次我去日本旅行回來,發現醫生把我的樣板全扔了,他怕我 太累。好,以後我就把縫紉時間改到白天他上班的時間。醫生對我真好,我幸福了一輩子。

望着眼前這位福慧雙修的歷史美人,表面看來就是在那防腐、防潮、防氧化的恒溫溫室中修成正果,但是她在近乎一個世紀的遷徙戰亂的變化之下,仍然可以保留着那種不經塵世污染的微笑,又豈是三言兩語可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