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1日星期日

陳雲:香港文字學系列(三)


陳雲:熊抱 (香港文字學系列.三十)

熊出沒注意。 北極熊在氣候暖化之下,數目急劇下降;香港的熊卻愈來愈多,身型愈長愈大,而且善解上意,支持社會和諧,還可以在東亞運動會擁抱劉翔。東亞運動會無聲落幕,除了浪費公帑和苛待運動員之外,還留下一篇主辦公司的曠世新聞稿,由港府代發,證明港官唯上是視,奴性十足焉。

劃時代新聞稿

東亞運動會(香港)有限公司在去年十二月十一日發出新聞稿,標題是「劉翔穩操勝券衛冕成功」,標題寫劉翔「穩操勝券」卻又「衞冕」,重複累贅,偏愛之心,唯恐不及。內文更是如詩如畫,猶如文學頌歌,撰稿人彷彿是劉翔的代言人,絲毫不像是官方新聞稿。本文乃港府文風衰變之標誌,值得全文引述,再行評論:

「他眼中流露出鋼鐵般的堅定意志,緊盯着一百一十米終點。

他踏上喜歡的三號線道,拉鬆繃緊的肌肉、左右轉動頸部、活動身體,整裝待發。

他無視兩旁的選手,擴音系統響起,聽到劉翔的名字時,即報以微笑和揮手。

劉翔接着從起跑器做出最後的練習動作……一切準備就緒。

此刻,他進入自己的世界。將軍澳運動場的看台座無虛席,各人屏息以待。場外四周的高樓大廈,家家戶戶的窗前站着熱情的擁護者,默默守候,捕捉偶像的身影。

遠處熙來攘往的交通,也無法分散他的注意力。突然間,廣播聲音響起……

他立刻就位,如箭在弦……

一如最近的戰況,劉翔起步時便已領先。他如常拔起強而有力的左腿跨過欄架,拚力前衝,從第一個欄架起已遙遙領先。他不敢鬆懈,像一頭獵豹繼續狂奔,直至跨過第十個欄架才收步。

劉翔輕鬆地跑到終點,以13.66秒首名衝線,為明年多項重要賽事及倫敦奧運作出一場成功的預演。

欄王綻放笑容,接受觀眾的雷動掌聲及熱烈歡呼。四周環抱的高樓大廈猶如熊抱這位中國體壇巨星,高舉雙手向他喝采致敬。

對他來說,這次勝仗可謂意義重大,證明了他已康復過來,走出他在北京奧運的夢魘。

一如既往,他向在場觀眾致意,盤算着未來路向。明年他將出戰更多賽事,但他瞄準的目標是倫敦奧運,證明自己已走出陰霾,在田徑壇稱雄爭霸。」

公然踐踏fairplay精神

上述新聞稿,除了肉麻骨痹,也是侮辱主辦城市的人格。競技精神,首重fairplay,港府成立公司主辦東亞運動會,必須公平對待各地代表,新聞稿猶如粉絲頌歌,港府豈能代為發布?即使這是大陸傳媒文體的歪風,香港也須敬謝不敏,不應任其侮辱香港的。港府如此作為,可謂奴顏婢膝,不知自愛。

通篇浮詞濫語,除了首名衝線和全程紀錄13.66秒之外,其餘全屬臆測,毫無資訊價值,若該稿由中國或香港的田徑總會發出,則情有可原;由主辦當局發出,只提中國代表劉翔,其他與會者隻字不提,就未免目中無人了。修辭以誇飾為主,比喻為次。誇飾多是用同義複詞,例如「鋼鐵般的堅定意志」,又鋼鐵又堅定,「不敢鬆懈」又「繼續狂奔」。「雷動掌聲」及「熱烈歡呼」是一對同義複詞,結尾的「稱雄爭霸」又是一對。

眼見他樓塌了

劉翔如「一頭獵豹繼續狂奔」,獵豹是合適的比喻,但「繼續」則是虛詞,應該刪去。「欄王」抵達終點之後,綻放笑容,「四周環抱的高樓大廈猶如熊抱這位中國體壇巨星,高舉雙手向他喝采致敬」,誇張之外,也十分恐怖。運動場的所在地將軍澳確有高樓大廈,然而卻是千篇一律,不見有什麼熱情風格,可以將之擬人化。至於高樓大廈環抱賽跑英雄,又可高舉雙手向他致敬,不知是自作多情,還是受到日出康城(Lohas Park)的樓盤廣告影響了。

香港的樓市確是食人的熊,但高樓什麼時候會抱人呢?不就是塌下來的時候了。「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樓塌了」,《紅樓夢》的土樓可以隨歲月而塌倒,香港的堅固高樓要塌下,用身軀熊抱人,恐怕是難見的地震,土崩瓦解了。大陸人為了讚譽領袖或領袖嘉許的國家英雄,顧不得友邦顏面,顧不得死人塌樓,這是共產中國的優良傳統了。

折辱友邦

十二月十二日的新聞稿,標題是「劉翔以十三秒六六『征服』全港」,也是溢美之詞,還有不少征戰的火藥味:「中國欄王劉翔昨日在男子一百一十米跨欄摘冠,表現出色,盡顯王者風範,令人不禁想起兩千年前凱撒大帝領軍時的豪言壯語——『vene vidi vici』,意謂:『我來、我見、我征服』。」

金融海嘯之後,處於成熟經濟階段的西方國家陷入衰退,中國恰好仍在經濟成長期,猛增的經濟總量,使中共不再在揶揄和撩弄之下忍辱,而是露出憤怒與高傲。我在二○○○年五月九日於本報文化版撰文 ,指出中國大陸正走向納粹主義。瀰漫大陸人民心內的九大元素:國際屈辱、受害者情意結、生存空間緊迫、喪失領土的憤恨、對國際道義的不信任、工業紀律社會、中產階級的心靈狹窄、大企業家的愛國衝動、企業產力迅速增長但大量畢業青年就業困難。這九大因素就是納粹德國成長的政治和社會基礎。現在可在中國大陸看見其發機。中文譯為納粹主義的,原名「國家社會主義」(Nationalsozialismus),簡稱Nazi,是法西斯主義與軍國主義的極致。以目前中共的經濟性質和國家意識形態而言,已經進入「國家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國家社會主義」相信民族實力,相信國家權威,不相信普世公義。

納粹主義最愛借助體育競技,揚威耀武。二○○八年的北京奧運,納粹中國初試啼聲,東亞運動會的新聞稿,益加盛氣凌人。中共不再是跌跌撞撞的熊貓出場,而是真正的野熊現身。難怪近來國際社會都要「熊出沒注意」了。

納粹黨之下,男人是雄偉的,女人則是母性的。至於郭晶晶,描寫得有氣魄但嬌柔內斂:「跳水動作變化多端,稍一不慎,入水時便水花四濺,但這意外閃失甚少發生在跳水皇后郭晶晶身上……面對大批媒體的追訪及拍照,性格內斂、靦腆害羞的她都只報以微笑,但已光芒四射……」——〈郭晶晶續寫跳水傳奇〉(十二月十三日)。最後一篇主辦當局的新聞稿,是〈五星紅旗稱霸東亞運〉。如此風度主辦運動會,也有友邦應邀而來,真是自討沒趣也。

香港傳媒當劉翔是人

至於香港的傳媒,也報道盛況,卻充滿人味。如《蘋果日報》十二月十二日的標題是〈劉翔旋風。奪冠後說:很難再破世績〉,樸實無華。描寫劉翔,寫他不但跨欄技術精湛,「冧 Fans」招數同樣高超,揮手、跳舞、拋公仔……也誠實記錄了他隨後在記者會上的運動員心迹:「(再)打破世界紀錄,很難很難。」離場時在車上更不斷回顧,向記者微笑。來捧場的小市民,則寫了從事文職、現年二十六歲的楊小姐以及三十五歲的譚先生,特別請假觀戰,並於早上六時到場霸佔終點附近座位。

運動員不是什麼征服者、國家英雄或人民模範,而首先是一個人。然而,也只有在正常的社會,人才是人,而不是神或鬼。

陳雲:優化 (香港文字學系列.二十九)

優游官場,最宜「優化」。港英殖民地時期,雖然不言革命,但簡單的事情可以「處理」、「做好」、「辦妥」,制度可以「改良」、「改革」,公共服務可以「改善」,有把握一次改好的,可說「完善」。彭定康年代,志氣沖天,改善得來的,官員誇下海口,說「完善」,大膽創新,將「完善」作動詞用;改善不來的,未如人意者,官員頂多是推搪說「有改善的空間」(rooms for improvement)。不像回歸之後,大小事情都辦不好,幾乎全在「優化」之中。

科學術語,政治廢話

回歸之後,港府官員成了一群智力特殊的人,喜歡玩弄語義高深的詞彙,並將之降格使用(downgrade),消解其專業內涵,再推而廣之,取代日常語詞,達到消滅語彙之目的,旨在含糊其詞,推諉責任。將「有」與「無」,講成「存在」與「不存在」,將「考慮」、「有可能」、「或許」……,講成「不排除」,已見怪不怪。近年,官員將認知心理學的認知(cognition)一詞掛在口邊,用來取代日常語言的動詞「認識」(know)及名詞「知識」(knowledge)。結果,是失去常用的知識,只有高深莫測的認知。

認知,是對知識的構造過程有自省的理解,是知識之反省, knowing you are knowing之意。然而,香港的「認知」卻非如此。政府對母語教育的看法或立場,在高官口中,變成「政府對母語教育的認知」,推而廣之,報章的醫學專欄說「認知大頸泡」 ,作家寫娛樂新聞也說「張柏芝的兩點認知」 。不明底細的,還以為此地文明好學如古希臘,滿街哲學家。這個說「認知」,那個說「存在」、「不存在」,「排除」、「不排除」。

「優化」是官場廢話的新品種。凡事都說優化,就埋葬了做好、辦妥、處理、改善、改良、改革、完善……,變成語焉不詳。優化是「最優化」的簡短本,「最優化」則是「最適化」(optimize)的通俗本。由最適化變成最優化,再演為優化,本來是知識普及現象,但在港府卻是知識墮落的過程。

線性規劃,官員精通?

最適化是應用數學的觀念,來自線性規劃(linear programming),演變為決策學(decision science)的用語。近年由於翻譯英文的優質產品(quality product)、優質服務的「優質」流行起來,取代常用語優秀、精良、精工、精煉之類,加上應試教育的「優」(distinction、攞A)字情結,連帶「優化」也變得親民了。

某類決策問題,牽涉多個決策因子(用函數表示),其中有一最適宜的數值,不是最大也不是最小,唯有當決策因子落在最適宜的數值時,此決策問題的目標始能達致圓滿。求此最適宜數值的過程,稱為「最適化」(optimize)。最適化的數學,在經濟數理、統計學、規劃及運籌學應用。回應永續發展(可持續發展)的大勢,近年的政府政策學已擺脫純經濟效益或國民生產總值(GDP)之單一發展議程追求,必須顧及環境保護、社會融和、文化保育等議程,成為綜合發展議程之考慮。因此,當今頗多先進政府引入「最適化」的決策概念。

最適化、最優化、優化

二○○一年規劃署發表《香港二○三○—規劃遠景與策略》諮詢文件時,我曾與何志平一道,向政府建議「綜合發展議程」的概念,並引入「最優化」及「優化」的詞彙,盼望政府為香港的經濟、民生以至自然及人文環境,作一綜合之考量。然而,「優化」竟然流行起來,且退化為政治潮語及官場廢話。

在政治上應用最適化、最優化或優化之詞,必須有綜合的政策考量,做到各方利益或權利都達致最適化。這種智性森嚴的決策過程,正是目前的香港政府所不願為的。高官只會亂用和濫用,令此詞喪失智性內容,順帶摧殘其他日常語彙(改善、完善……),令市民面對官話「優化」,無所適從。以政府新聞處的公布為依據,開首,嚴肅使用優化一詞的,是規劃署,如「優化海濱研究構思」(二○○五年一月二十五日)。

此前,教育局也曾使用「優化」,但不過是「達致優質(教育)」的簡便講法,也證明「優化」流行,受到「優質」一詞之牽引。如教育統籌局局長李國章說,「小班並非優化教育的靈丹妙藥」(二○○四年十二月二日)。

股市牽動人心,真正令優化一詞大行其道的,是二○○五年港元滙率遭受衝擊,金融管理局使用「三項優化聯繫滙率措施」。 要連貫幾個措施,靈活調配,始可達致最適化的政策效果,使用「優化」一詞,恰如其分。後來卻走了樣,即使是推出一項簡單的政策措施,或者籠統的政治目標,也說優化了。如曾蔭權在二○○六年十月十二日宣讀《施政報告》,便說「實事求是,優化施政」。改善交通,便說優化交通,如香港「須優化跨界交通,政府研建第三條機場跑道」(二○○七年一月十五日)。加強檢驗有毒食物,也是優化﹕「食物安全,粵港優化食物安全合作機制」(二○○七年五月十四日)。輕微的公關策略調整,也說優化,如律政司司長黃仁龍說,「努力溝通,優化校園驗毒」(二○○九年八月二十一日)。至於口沒遮攔的現任教育局局長孫明揚,更是「優化先生」,他說要「優化英語教師計劃」(二○○八年六月二十三日)、「優化本地高等教育」(二○○九年五月十二日)。英文方面,起初新聞處英文稿仍堅持用improve的,後來也失守了,多寫optimise,只讀英文稿的人,也許以為港府由數理專家主政。回歸之後,留守官場的英國人愈來愈少,使用英文的華人高官也財大氣粗起來,官場的程式中文、毒性中文蔓延之下,連英文都不能倖免,都中毒了。

承擔責任的「完善」,用得絕無僅有,如「完善博物館管理制度」(二○○六年十月十二日);創意爆棚的財政司司長曾俊華則說「不斷完善市場監管制度」(二○○八年九月十九日)。不斷完善,就廢掉「完善」的原本含義了,其荒謬之處,猶如早年共產黨人說的「不斷革命」。有用的革命,一次就完,而且效用久遠,如英國的光榮革命、工業革命,法國的法國大革命。

奇異知識,大行其道

政治清明,本是平平無奇。良風善政,只需尋常知識,即使遇到要尋求專家知識的時候,良好的政府也有責任用尋常語言向百姓交代,而不是直接應用專業詞彙來迷惑百姓的。當政府放棄使用尋常詞彙,以玄妙知識(esoteric knowledge)及特異詞彙(fancy terms)高談闊論,掩藏危機與政治責任,就是官商勾結、攫取私利的愚民政治時代(按﹕此觀念引申自同文林沛理的《亞洲周刊》文章)。 如二○○八年金融海嘯爆發之前,港府放任本地銀行向散戶推銷的「信貸違約掉期票據」,其學理和數學模型,理論基礎薄弱,而且全世界也沒幾個人懂得,卻無人置疑,瘋狂買賣。

撚化市民

官場廢話與程式中文,猶如文癌,可以自我衍生。優化之後,衍生「活化」一詞。「活化」首見於二○○四年民政局宣布的《文物建築保護政策檢討》諮詢文件,如文物建築修復之後,改作其他文化或社福用途,便叫「活化」,來自英文revitalise,實則是「活用」而已。到了二○○九年,不單止活用古蹟叫活化,連鏟平、改裝都說活化了,如活化舊區,活化工廠大廈之類。見到尖沙咀舊水警總部及灣仔和昌大押與喜帖街的活化例子,便知「活化」不過是「私有化」的隱語而已。

優化、活化?不過是政府當市民是傻瓜,用玄妙之詞消解責任,撚化大家而已。

陳雲:潮語 (香港文字學系列.二十八)

一句升呢,特首跌鑊(watt)。十月十七日,曾蔭權公布施政報告之後,在香港電台《香港家書》節目中說他最近學了個「潮語」叫「升呢」,原意是指玩電腦遊戲過關升級,升level)也。他以此比喻香港經濟也要升級,不能再依賴密集勞力,即是要「升呢」,發展知識型產業。今年中秋前夕,也有月餅廣告勸人家勿再食「老餅」,送禮要「升呢」,買新款冰皮月餅。一時之間,「升呢」超出年輕人打機群落的次文化範圍,成為全民潮語。然則,平民百姓可以扮潮,特首卻不宜學舌,一來是有失身份,二來是虛偽矯情,要親近青年,不是要學潮語,而是做好長輩本分,為青年開闢上進之路。以為刻意降格(condescending),扮無知少年,假裝領袖與平民的水準一樣,彼此一家親,自欺欺人而已。

潮流用語乎

去年書展,蘇真真推出《潮語學習卡》之後,潮語浮出青年人的次文化圈,廣為人知。今日說的「潮語」,並非潮州話之簡稱,至於是否「潮流用語」之簡稱,仍須商榷。潮、爆、喪、hea、型、索、惦、超、瘀、寸、yeaindrydull……此等潮語,都以單字為主,有別於往日複詞形式的俗語或俚語,如有型、新潮、符碌、食腦、吹水、招積、沙塵之類。「潮」從新潮、潮流、潮氣之類的複詞脫胎而出,成為單字詞,「潮語」本應就是「潮」加「語」的構詞,不必視為潮流語言之簡稱。

當然,學術既然掌握在中年一輩手上,吾人說「潮語」就是「潮流用語」之簡稱,甚至「潮語」也是吾人造詞,用以描述當今年輕人的口語形式,年輕人也只能默默承受,無從置喙。上周有青年投稿報章,不憤潮語遭成年人奪取之後,誇誇其談,胡亂使用,作其親善之狀,怪罪成年人奪取其語言,用作商業推銷及政治宣傳。青年的語言遭主流社會奪取及濫用,青年便連語言主權也失去了。

青年潮語可以輕易為商號及政客收編,皆因青年並無明顯階級身份,收編其語言不怕做cheap自己,不會有階級尷尬,反而有追上潮流之感。然則在香港人口老化及青年貧困化的兩大潮流下,襲用潮語以標榜自己夠in及鼓吹消費,無疑是「老餅」行為,不知滄桑變幻,人間何世。香港青年貧困化及人口老化,都是由於商業壟斷及高地價政策,青年就業「散工化」,朝不保夕,難以成家立室,成年人又不敢生育。斯二者,都由政客及商家長期勾結造成,彼等昧於現況,閉門學舌,取悅於不再擁有政治影響及消費能力的青年人,可謂當局者迷,十分之「政治無意識」也。

階級烙印,鄉土情懷

潮語興起之前,香港人講的是俗語或俚語。當年的青年捱窮,但奮發向上,俗語講來虎虎生風,鞭鞭有力,滿載鄉情。不像今日的青年,懷才不遇,有力無處用,百無聊賴,很多只能沉迷打機,在電腦網絡講潮語、寫火星文吹水度日。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香港雜有洋人、南亞人、北方人,但主要仍是廣東遺民會集之所,廣東遺民來自中國南方,也有來自越南、新加坡等南洋華埠。工廠、地盤、木屋區及茶餐廳等平民處所,都是方音混雜,鄉土俗語、歇後語衝口而出,成了其他方言群體的新興俗語。客家話的「自家人」、潮州話的「家己人」(ga-gi- lang),尋常土話,都是當年俗語。例如「拍拖」一詞,本是珠江艇家用語,機動運貨汽船拖搭另一木船,於狹窄河道之中,兩者緊靠而行,到了淺灘,汽船停航,由木船搖櫓送人貨上岸,行話謂之「拍拖」,引申為戀愛男女牽手、依偎同行之貌。戰後香港青年人口眾多,色慾高漲,遂令此語火速流行,並衍生拖友、拖手仔、拍散拖等詞。「搞搞震,無幫襯」、矇查查、沙塵白霍、花心大少、沙沙滾等廣州俗語也隨電台講故(「天空小說」)、報章專欄而流傳香港。源自肇慶的「老坑」(原本指開採已久的石硯老礦坑)、番禺的「市橋蠟燭」(假細心)、市橋皇帝(惡霸)、大天二(撈家)、廣州嫖界的老餅(老妓女)等也成為香港土語,當地反而失傳,少人講了。

五十至七十年代流行的電台廣播劇,由於只聞其聲,劇本必須掌握人物口語與階級角色之配合,低下層角色要講俗語,於民間口語之傳播,有推波助瀾之功。

工人階級的文化民主
進入七八十年代,工業勃興,工人消費力強勁,交際頻密之後,衍生一批香港土生俗語,加入幫會的青年眾多,人多口雜,也將暗語傳出,粵語電影、電視劇都投青年工人階級所好,紛紛採用俗語。香港電台「獅子山下」電視劇帶起新的本土寫實電視及電影熱潮,有助本土低下階層俗語之廣傳。小孩曰「塞豆窿」、「豆釘」(豆丁之音轉),出自德叔(良鳴飾演)之口,慘綠青年曰「死飛仔」,出自掃街茂(李添勝飾演)之口。今日電視以中產「職場劇」及商家「富貴劇」為主流,不如當年的工人劇,將工人語言及貧民命運呈現於公共媒體,有文化民主(cultural democracy)之貢獻焉。當年的電視劇,編劇人才脫胎自廣播劇,仍視口語為個性描寫之基本功,頗多流行寫實劇的主角,都有固定口語(口頭禪),如八十年代周潤發,一句「係咁先,唔係咩呀」,象徵工人階級的文化自豪。大學增加之後,貧民初入校園,也製造「符碌」、「走堂」之類的校園俗語。

機器馬達在工廠大廈、鬧市後巷、唐樓走廊及山邊木屋瘋狂開動之時,當時的俗語是加班、趕工、拍硬檔、拆掂佢,或劈炮、跳槽、騎牛搵馬、東家唔打打西家。其中「拍硬檔」一語,今日回想,令人感激。山寨廠的老闆與員工份屬同鄉、「死黨」,互相幫忙,員工隨時劈炮,另尋工廠,老闆有求於工人,只能用朋友身份懇請幫忙。工人懶散曰蛇王;失業曰「踎墩」,有等候工作之含意;碼頭苦力一歌三嘆「鬼叫你窮呀……頂硬上」,也肩負重擔,有勞作在身。這是百業興旺、志氣衝天的年代。

幫會行話進入民間者,有紮職(升級)、磅水、劏死牛、爆冷格(入屋行竊)、堆冧友(劈死人)、割禾青(贏錢早走或急於收成)之類,二十一世紀之後,百業蕭條,幫會難撈,這些行話也大多式微。鄉村農田不見,想向青年解釋何謂「割禾青」,也無從入手,要講經濟學的短期利益、炒股票的獲利回吐了。

九十年代的俗語,有低級中產的職場特色,互相傾軋居多,如執生、開OT、食腦、食自己、吹水、齋talk、吞泡(有事不做)等,不再拍硬檔了。二十一世紀的潮語,都是單字為主,一方面是復興粵語的單字構詞,二是單字詞變幻多端,可以做動詞、形容詞、副詞等,如hea(無所事事),可以說hea工、hea樣、hea做之類。單字構詞是粵語傳統,新潮轉為「潮」,有型轉為「型」,吹水轉為「吹」,都是複詞廣為人知之後,可以用單詞表達。有些潮語,也非全新,例如「滴汗」,就脫胎自古語「汗顏」。

網絡語言如表情符號(emoticon)或圖像符號(pictoranto)、火星文等,也衍生潮語,除了新鮮趣怪,也有隱藏感情及貧乏腦筋的作用,適宜網絡的隱秘交流,言不及義。一句「O嘴」,雖說有俗語「擘大個口得個窿」的先例,卻不知對方是驚訝無言還是尷尬無奈。潮語大行其道,掩藏感覺、真偽莫辨的年代到來,當面表白、揭露肝腸的年代過去,只能錄存俗語於此,考其原委,使後世知道香港有過拍硬檔、頂硬上的年代而已。

陳雲:超強 (續香港文字學.二十七)

隨意將事情誇大到極端(driven to the superlative),令人麻木而疲乏。疲乏之用,大矣哉!不論政府或商家,都寄望民眾疲乏。政府將極端的語言用濫了,用得輕賤,政府隨便什麼都是「極度遺憾」、「深切遺憾」之後,其他人上街抗議,高舉「極度遺憾」,會有多少反應?民間說「不排除會發動罷工、遊行」,還有威懾力麼?這是將敵對者的語言能量耗盡的消耗戰術(spend the energy of the opponents),使其怒而莫能言,久之,就連怒也不識得了。此乃現代政府的「文字武功」,傷人不見血。

政商勾結,各取所需。不論政商,都濫用極端語言,原因是此等用語日久令人麻木,在理性和感性兩方面都失去判斷力,容易聽命行事,盡情消費。

本詞已到極致,再在前面加上強烈、極度、非常、充分之類,適得其反,會將詞義掏空,變成廢話一句。民間不論什麼示威,舉的標語多是強烈譴責、強烈要求、極度不滿,便是隨官方一樣,出言失度,失去方寸,丟失了拾級而上、言隨意轉的文辭修養,令到社會虛浮淺薄,思想單一。

近年商界為了競爭客源,吸引顧客注意,也採用極端語言。美國的電影院,賣爆穀的櫃台,寫的是LargeSuperJumbo,無Small的。星巴克咖啡店,有時連語帶歧視的Short(小矮杯)也怕顧客選用,只有TallGrandeAlto,以大杯索取高價。
店舖減價,告白是「瘋狂減價大出血」。以前的百貨公司,只是說「減價」(sale),春季秋季各部門減價,就是「大減價」(big salegrand sale)而已。今天,推出一件小貨物,已是「潮爆熱賣」。此等程式中文,機械而失真,表現的是虛情假意。
心理學和認識論的「認知」(cognition),不可隨便用來替代意義鬆散的認識、理解、知道等日常語彙;來自數學和工程學的「優化」(optimize),也不可隨便取代日用的改善、改良等語彙。然而,今天香港滿眼故作高深、故作精密的用語,只顯示此地不學無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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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強詞彙,極度低能。200637日,傳媒揭發政府殮房職員調亂遺體、隱瞞錯失,以致多個家庭連環錯領遺體火化一事。同月23日,政府公布調查委員會報告書,負責調查的獨立委員會「認為此事主要涉及人為錯誤。公眾殮房設有清晰的工作指引,但涉案的兩名員工並無依循。在發現出錯之後,更意圖掩飾過錯。委員會認為該兩名殮房服務員極度嚴重失職,兩人要為這次事故負上絕大部分的責任」。中國是文官制度的始祖,譴責官員失職,詞彙多的是:玩忽職守、疏忽職守、知情不報、草菅人命……。然而,港府卻用了毫無感覺的程式中文:「極度嚴重失職」。說「非常嚴重失職」、「極其嚴重失職」猶可,「極度」已是極致,是不可與其他形容詞並存的。殮房職員的過錯,千夫所指,政府要嚴詞申斥,大可用「天怒人怨」之類,何須將中文「玩殘」?當然,港府玩殘中文的能力,遠遜於某些大陸同胞,他們連「嚴重同意」也可入文的。

無所不「言」其極
2009 4月,泰國前總理他信的支持者發動大型示威,後來演成騷亂,軍隊武力鎮壓,13日早上十一時,港府「強烈呼籲」港人如無必要,勿去泰國旅行。然而旅行團由於泰國仍未發生政變或內戰,照樣出發,二來是政府的「強烈XX」用得太濫,失去語言效力。當晚,港府發出「旅遊警告」,旅行社才陸續停止出團。

美國一向最關心國民安危,但也只是勸喻旅居泰國或前往泰國的國民謹慎而已。各國仍靜觀其變之際,港府卻率先發出旅遊警告了。「呼」有呼告天下之意,政府平日不用「籲請」而濫用「呼籲」甚至「強烈呼籲」,到了真的要用「呼籲」的時候,已經詞窮了,只能用程式化的、無力的「強烈呼籲」。

無所不「言」其極的後果,是言文失效,結果要「無所不用其極」,貿然祭出與事態發展不符的「旅遊警告」。旅遊警告一般是在爆發疫症或戰亂時,由國際組織發出的。

香港滿街哲學家?
人死之後,是否以另一種意識存在?靈魂存在麼?上帝存在麼?人的存在,在宇宙中有意義麼?外太空是否存在生物?這是「存在」一詞在舊日的用法。

本來是有、無的答案,近年香港官員都模仿共產幹部,說存在、不存在,原本的下文「……的問題」或「……的可能性」,現在都吞掉了。幾乎每次議會選舉之後,記者都詢問選舉委員會主席有否貪污舞弊、賄選之類的事,主席的答話頗堅決,也頗玄:「不存在貪污。」彷彿哈姆雷特王子上身,在念舞台獨白:「存在,還是不存在?這是一個問題。」語氣堅決,說:「絕無貪污之事。」不就可以了嗎?其他的應對也多:絕無此事、並無此事、不須顧慮、實屬過慮、子虛烏有、道聽途說……,然而,港官只懂得官方版本的「存在主義」。

20093月中,匯豐控股股價跌破一百元,直下二十五元,香港全城驚詫,有電視台的女主播報道「匯控的神話已不再存在」,她該說的,是「匯控的神話不再」,或「匯控的神話破滅」。中文的「不再」,如光輝不再,已有惋惜之意,「不再存在」反而是畫蛇添足,弄巧反拙。

正如心理學和認識論的「認知」(cognition),不可隨便用來替代意義鬆散的認識、理解、知道等日常語彙;來自數學和工程學的「優化」(optimize),也不可隨便取代日用的改善、改良等語彙。然而,今天香港滿眼故作高深、故作精密的用語,只顯示此地不學無術而已。

盜走了詞彙之後的淺薄
政府用人工製作的程式詞彙,排擠語義豐富的自然語彙,試圖統一口徑,做到社會語言貧乏,思想單一,易於擺弄人心。曾蔭權說「特區政府高度重視與內地溝通」,就要我們忘記中文原本已有「注重」。學校中文課教的盡見、盡顯、彰顯……,今日都要忘記,用官方的「充分體現」吧。表明、申明太深奧了,還是「強烈表示」淺白些。信服、折服太古雅了,用「嚴重同意」吧。要務豈如「中心任務」(core duty)西化?要旨豈及「核心價值」(core value)可親?

研究、參詳、權衡輕重、斟酌情況……,今日只是「積極考慮」。震怒、激憤、痛心疾首……用不得,就隨官腔去,說「極度遺憾」、「深切遺憾」和「強烈譴責」。短短的讚賞,好像不及「高度評價」有力。近乎粗糙的「高度肯定」,也比讚許、讚譽為佳?神來之筆(創作)、渾身解數(演出),豈如「完美演繹」淺白?力薦,又怎及得上「強烈推薦」?盛讚、激賞?高度讚揚是也。強烈反對、堅決反對、粗暴干涉,比抗議、反對和干涉的力量大些?正如「高度自治」的權能高於自治,「高度自由」的自由高於自由?香港有的是高度自治,卻無自治。自治、自由加上高度,其詞義反而削弱了。正如「譴責」的詞義強烈,天譴也,在前面加上「強烈」,反而輕賤了譴責之詞義。當然,優雅的亟、極力、極致等傳統狀語,今天在很多人的眼中,似乎不及極度、強烈等來得「科學」,於是也隱沒了。

本詞已到極致,再在前面加上強烈、極度、非常、充分之類,適得其反,會將詞義掏空,變成廢話一句。民間不論什麼示威,舉的標語多是強烈譴責、強烈要求、極度不滿,便是隨官方一樣,出言失度,失去方寸,丟失了拾級而上、言隨意轉的文辭修養,令到社會虛浮淺薄,思想單一。

疲乏有用
近年商界為了競爭客源,吸引顧客注意,也採用極端語言。美國的電影院,賣爆穀的櫃台,寫的是LargeSuperJumbo,無Small的。星巴克咖啡店,有時連語帶歧視的Short(小矮杯)也怕顧客選用,只有TallGrandeAlto,以大杯索取高價。

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美國新一代的商業傾銷來到香港,麥當勞快餐店進駐街頭和商場,推出的大漢堡包(big mac),以工業時代的人的食量,分量可謂不多,卻誇稱「雙層牛肉巨無霸」。同期,店舖減價,告白是「瘋狂減價大出血」。以前的百貨公司,只是說「減價」(sale),春季秋季各部門減價,就是「大減價」(big salegrand sale)而已。今天,推出一件小貨物,已是「潮爆熱賣」。此等程式中文,機械而失真,表現的是虛情假意。

隨意將事情誇大到極端(driven to the superlative),令人麻木而疲乏。疲乏之用,大矣哉!不論政府或商家,都寄望民眾疲乏。政府將極端的語言用濫了,用得輕賤,政府隨便什麼都是「極度遺憾」、「深切遺憾」之後,其他人上街抗議,高舉「極度遺憾」,會有多少反應?民間說「不排除會發動罷工、遊行」,還有威懾力麼?這是將敵對者的語言能量耗盡的消耗戰術(spend the energy of the opponents),使其怒而莫能言,久之,就連怒也不識得了。此乃現代政府的「文字武功」,傷人不見血。

政商勾結,各取所需。不論政商,都濫用極端語言,原因是此等用語日久令人麻木,在理性和感性兩方面都失去判斷力,容易聽命行事,盡情消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