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14日星期一

梁文道: 不做不錯



我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一本書在中國大陸被禁的真正理由,因為在這個權力體制之內實在有太多可以干涉書籍以及其它文化產品的機會。因此我們也很難單從 一本書的被禁,去推理出背後是否有一套完整的,連貫的意識型態政策。舉個例子,去年有一部挺受好評的社會調查著作,曾經在內地獲獎,也曾在海外引起過一些 討論。那是本正式出版物,必定經過審查方能面市;但就在它上架半年之後,出版社卻又忽然收到必須將它撤回的命令,據說理由是它「着重描寫中國社會底層」。 那間出版社有人向當局追問,想知道「描寫中國社會底層」究竟有什麼不對,結果得到的答覆居然是「今天這個時候,根本就不應該提及中國的什麼社會底層」。

非在習近平掌權的今天,中國社會就連底層也都消失了?莫非當局的意識型態方針就是這樣,連中國還有底層都不能承認,否則就會影響社會形勢一片大好的形象營 造?實情恐怕不是這麼簡單。因為就在這本書下架的當兒,市面上也還存在着大量關於中國社會底層的文字及影像,甚至還有同類作品正在陸續推出。可見這不是一 個系統的工程,並非文宣部門想要刻意美化中國的新動作。這本書的命運,只能當成一個個案。

有趣的反而是相關部門那句「今天這個時候,根本就不應該提及中國的什麼社會底層」。「今天這個時候」,表達的是一位官僚對現時政治氣氛的判斷,那就 是上次我所提到的「敏感」,一種模模糊糊的感受,使得他在這本書裏嗅到一絲危險的氣息。所謂「危險」,指的不是對國家的危害,而是對他個人仕途的影響。也 就是說,儘管沒有任何條文命令明示這類書籍不得出版,但萬一有人想要對付他;又或者外頭出了什麼事,責任追究機制發動起來,這本書很有可能會是壓垮他的最 後一根稻草。

「氣氛」之為物,可鬆可緊,能夠意會但難以言傳。當前的氣氛緊張,是一般人都能感受得到的。比如我曾在自己的讀書節目裏頭介紹 喬治.歐威爾的經典名著《一九八四》,便有觀眾留言表示關切。有的說「這集必須趕緊下載收藏,估計很快就要被拿下了」;又有的說「梁文道你好大的膽子,竟 然敢在這種時候介紹這種書,是不是不想混了」。《一九八四》當然是部批判極權體制的反烏托邦小說,很容易被聯想出各種各樣的解讀。但它好歹不是一本禁書, 而且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大陸至少流傳過四種以上的譯本,全部都能輕易找到。為什麼現在的年輕觀眾會覺得它很危險呢?答案就是「氣氛」,高層政治鷹派傾 向形成之後,官場人人自危,言論尺度日益收窄,擴及到社會上面便是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慌張。

然後我們就能回到那本書的問題了。在芸芸述及 中國社會底層的文化產品之中,偏偏是這一本書惹了麻煩,其最實在的原因只能是它被「關注」到了,又或者它被人舉報了。「關注」和「舉報」不同,只有來自某 個有地位領導的查問才能叫做「關注」,而任何在具體審查和負責官員之上的領導都能叫做「有地位」,並且不限於同一部門同一系統。有些時候,一部已經上畫的 電影會在公映之後莫名其妙地失蹤,連網上都找不到片源,那就是因為某個高層大領導看過之後很生氣,被這部電影的某個環節冒犯了。前幾年不是有位知名影星被 大陸影視圈禁足過一段日子嗎?原因正是一個領導非常看不慣她在一部得獎電影裏頭的裸露鏡頭。在這個體制之內,地位要比規矩重要,一句「領導很生氣」甚或 「領導不滿意」要比任何法規條文上頭的千言萬語更有份量。從這個角度上講,任何領導都可能擁有審查文化產品的影響力,實際負責審查工作的官僚則是所有這些 領導的「下屬」。正好應了那句調侃喉舌官媒的順口溜:「我是黨的一條狗,守在黨的大門口,黨叫咬誰就咬誰,說咬幾口就幾口」。那個「黨」不是一個統一的意 志,而是很多個很多個不同的領導。

至於「舉報」,則是今天最可怕的一種社會現象。黃安與陳淨心那種針對民粹情緒,明刀明槍的舉報,固然恐 怖;一般官僚更加畏懼的,反而是來自四面八方無名大眾的投訴。因為每一個官僚身上多少都背了些東西,都會擔心在近幾輪的官場整頓之中遭殃。倒不一定是他有 什麼腐敗情事,只不過一個再懂做人的人,也難免會在職場當中得罪過其他人;一個再謹小慎微的人,也難免會在工作當中犯過錯誤。在險惡的鬥爭環境裏頭,一切 投訴都可能變成箭頭;任何沒有「嚴肅處理」的投訴,也可能會惡化成巨大的膿瘡。

假設有人向你舉報,說某本書有問題,你最該擔憂的一定不是這本書是否真有問題;而是舉報人會不會同時也向你的上司及同僚發過同樣的舉報信。萬一那本書的出版是在你的管轄範圍之內,萬一你有權力叫它下架,而你卻放着不管,你是不是應該害怕這本書會成為其他人對付你的由頭呢?

家都曉得,這不是拚業績的時候了,今天最重要的課題莫過於自保。正所謂「多做多錯,不做不錯」,相同的官場邏輯放在文化領域裏頭也一樣通行。收到舉報,也 就用不着花費時間精力去調查了,乾脆手起刀落,圖個乾淨。對於文化審查官員而言,最理想的狀況或者是大家都不出書,不拍電影,也都不再有任何種類的創作。 出了一個有問題的文化產品,那一定是自己的責任;弄出了一個衰敗的文化環境,卻一定不關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