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7日星期四

呂大樂﹕否決政改與否 只是次要問題



政改發展至此,其實已經沒有什麼轉彎的空間了。問題之一是它本身是個僵局,各方相持不下,誰都沒有大多數的民意支持。問題之二是目前的香港社會根本就沒有新的元素會注入其中,令局勢發生變化,帶來轉變。

這一方提早打出了王牌,但卻無以為繼,同時又再沒有新牌上手,基本上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做的了。攤牌這招式只可 在關鍵一刻使用,太早或太遲都不可發揮最大效果。不過,人總是很難安靜下來的,需要找些寄託,於是追擊去也。這樣做有用嗎?現在不再流行發問這類問題,所 以有用也好,沒用也好,可以繼續。

而在另一方,於佔領運動退潮之後,乘機將原來有可能考慮的妥協空間也收回來。對家太早拋出王牌,底牌見光 以後,暫時難有提升議價的條件,於是這一方索性全面擺硬,看扁對手就是缺乏再次大規模動員群眾的能量。基於這樣的考慮,大家手上的牌都放在枱面上,看誰有 壓倒對手的條件。這樣做好看嗎?當然並不好看,但這是現實政治,結果重於一切,而且還要得勢不饒人,贏到最盡。因為有機可乘,那就不再考慮什麼良性互動、 日後重建互信之類的東西了。除非另一方全力反擊,而且還能夠露出肌肉、拳頭,否則這一方必定得寸進尺,不留餘地。

所以現在的牌局,早已不再是關於議價、談判,而是赤裸裸的鬥大。再問究竟有無誠意,也真的是相當多餘。再問究竟大家有無對話的空間,也慢慢顯得有點虛偽。因此,特區政府也老實不客氣,一而再,再而三的向泛民提問:是通過?還是不通過?而且經常加鹽加醋,趁機打擊對手。

「政治很正確的左」牽制泛民

題是泛民對此沒有什麼還擊之力。事到如今,泛民在政改議題上已經顯得相當被動,而且還兩面受到夾擊。這是香港政治生態甚為有趣的地方:站在政治光譜上最左 一方的人士,不一定以顛覆主流、建制,創造另一個理想國為己任,而是纏着泛民,以否定、批判廣義的民主派來突顯他們的「左」或另類。舉例:泛民在民生議題 上其實並沒有一套很完整的想法,於是較他們更左的,也沒有左的民生政治主張。反而在政治議題上,有所謂的更左。但這個左,又不完全是在建制以外進行激進的 抗爭,以民間力量的建設作為衡量成敗的標準,而只是在姿態上表現得更堅持民主。但這個堅持很大程度上只是對泛民說的,沒有什麼可實際操作的目標。用另一個 角度來看,那是寄生於泛民的一份堅持——意思是等待泛民表態後,只要(口頭上或在一些行為上)表現得更為堅定,便已經足夠。究竟這樣的一種做法有沒有任何 實質的政治意義,這個不好說。事實上,如前面亦有提到,現在都不再流行問這類問題了。等泛民先表態,然後企在一個略左的位置,那就一定較他們更堅定,沒有 犯錯的可能。這是一種政治很正確的左,而且「後發制人」,就算對動員反抗北京、特區政府沒有什麼作用,但起碼能牽制泛民。

有趣的是,由於泛民虛弱,又無力發展新的群眾基礎,他們也別無選擇,在不敢另闢一條路線的情况下,只好互相緊纏在一起。

是,這發展出一個頗奇怪的政治狀態:泛民失去了他們主導政治議程的能力。當年輕學生、左邊的一翼(嚴格來說,他們並沒有左的主張,所以不應稱為左翼)佔領 了道德高地之後,泛民便一直被牽着鼻子,未能以原來推動民主運動的高度來觀察與討論問題。舉例:民主運動作為長期鬥爭,需要有長遠的視野。在否決了政改之 後,泛民打算怎樣繼續發展民主運動,才是最重要的問題。究竟在未來3年、5年、10年,以至20年於香港這樣的一個政治制度和環境裏,可以做些什麼?應該 做些什麼?

面對左翼質疑泛民進退維谷

在很多人眼中,或者泛民從來都未有想好怎樣去回答這些問題。所謂民主運動的終極理想、中 期目標、短期爭取的成果等,其實未有過大辯論,更不要說什麼共識。在過去一段相當長的時間裏,泛民只要面對北京、特區政府、各級選舉,已經忙個不了。要將 上述問題講得清清楚楚,反而沒有什麼好處。這既不利於尋找共識,也會為自己帶來不必要的束縛。沒有清楚表白,方便做組織工作。就是這樣,整個民主運動在沒 有什麼方向、策略的討論的情况下,繼續走下去。

但問題是,過去心照不宣的共同理解,現在已受到挑戰。年輕一代的積極分子倒沒有興趣跟他們繼 續拖泥帶水的搞下去。當然,這一些積極分子的想法並不是單一的,當中也有不同意見。有趣的是,現在他們提出了新的議題:為什麼要走議會道路?要走的話,為 什麼不可以單搞不合作?為什麼泛民要假裝文明,口硬手軟?為什麼泛民不可以將「拉布」發展為政綱,公開與特區政府過不去作為主要宣傳信息?為什麼泛民還要 幻想自己的想法會影響施政?為什麼還以為可以「有傾有講」?還以為要以一種有執政可能的心態可搞議會鬥爭?
論政治個性,大部分泛民其實都只想做反對派(有時更是負責任的反對派),而不是放棄議會道路。這一方面是因為放棄議會,形勢只會更為惡劣。另一方面是他們從來沒有想過要全盤否定過去的策略。現在,面對年輕人、左邊一翼的質疑,泛民竟然一片迷惘,進退維谷,不知如何應對。

可是,在同一時間,好些長期支持泛民的選民又向他們提問:如果否決了政改,然後又參與立法會選舉,那回到議會為了做些什麼?

今天,泛民為應否通過政改而不知所措。其實他們先要問的問題是:在民主運動進入艱難的階段時,究竟香港的民主運動應該怎樣發展下去?那才是要思考的問題,至於是否否決政改,則是在那個大前提下的一個次問題而已。


作者是香港教育學院 亞洲及政策研究學系講座教授

張鐵志﹕香港的「新獨立世代」與「後中環價值」



4月下旬,我在香港藝術中心參加一場「文藝復興之女流音樂會」,音樂會主角是3個剛發個人首張專輯的年輕女創作歌手,嘉賓有活躍的獨立樂隊「雞蛋蒸肉餅」和本來已很具知名度的獨立女歌手林二汶與盧凱彤。

這是一場豐盛的音樂饗宴,這也是香港文化的未來——其中一位歌手唐藝在演唱會的兩天後,在香港iTunes拿下不分類別音樂榜的第二名,另一位盧敏拿下第四名,該榜的第一名是英國樂隊Blur,亦即這兩位年輕女生的排行超越所有知名華語主流歌手。

香港正在經歷一場文化典範的轉移。

世紀八九十年代是香港流行文化的黃金時代,但那些華麗如今已經不會再復返了。電影工業的北上的確讓香港電影產業空洞化——在去年金像獎典禮上,以電影《殭 屍》得到最佳女配角的惠英紅小姐就說很感謝導演,因為香港演員機會愈來愈少了。看看每年最佳女主角的提名,香港演員幾乎都是少數。

然而,另 一方面,許多獨立電影創作者正在寫下這個城市的故事。我有幸擔任第20屆香港ifva(獨立短片與影像媒體比賽)的公開組評審,在評審過程中我看到香港年 輕一代創作者豐沛的創作能量,深為震動。但諷刺的是,4月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典禮上,司儀之一的林家棟對於獨立電影《點對點》表現出不尊重的態度。顯然, 許多上一代的工作者,不知道新的力量正在發生。

同樣的,香港主流流行音樂也早已喪失了想像力與創造力,但新一代的獨立音樂工作正在彈奏這個 城市的聲音——唐藝之前,獨立樂隊My Little Airport、岑寧兒都拿下過排行榜第一名。年輕人一向渴望真實的聲音來表達他們的情緒與情感,而當主流音樂愈來愈貧血,更真實與誠懇的獨立創作因而會 被愈來愈多年輕人喜愛——這是過去10年發生在台灣的故事。台灣和香港的主流音樂都早已步入困境,但香港的獨立音樂工作者卻更困難去發展,這主要是因為香 港的惡劣環境,包括地產霸權讓使得專業演出場地很難生存下去;如今樂隊還要面臨政治的壓力——嶺南大學學生會邀請的獨立樂隊在校園中演出,唱了罵警察的粗 口,政治人物激烈要求關閉學生會、拘捕樂隊,連校長都出來批評學生會。粗口罵人不是值得鼓勵的,但這在任何自由社會都是一種基本的創作自由表現,沒有人會 因此大驚小怪。這件事可見演唱會原來的主題是如此貼切:黑暗時代抗爭音樂會。

年輕世代進入「後中環價值」

而音樂人何韻詩在雨 傘運動之後成為獨立歌手,她說以往在大唱片公司,其實相當「離地」,成為獨立歌手之後,才發現在在香港,有這麼多精彩的獨立文化工作者。尤其在雨傘運動 中,我們不只看到一整代青年為了他們相信的香港而站出來,也看到他們在運動中展現的草根創意和文化能量是如此巨大。

這個城市的光輝夜景可能的確逐漸黯淡。但是未來香港的燦爛,將不再是那些維港邊的離地高樓,而是高樓之下的地面,是爬不上高樓的青年人的創意與想像力。以年輕人為主的「新獨立時代」已經來到香港。

與這個新獨立時代同時出現的,是香港年輕世代進入了「後中環價值」。

的,一如許多人所感嘆,這個城市愈來愈多部分走向死亡與崩壞:老店與社區、傳統生活方式、核心價值、政治人物與警察的可信任度、政治管治等等。但另一方 面,過去幾年,新的力量、新的價值、新的聲音也在這個城市的不同角落崛起,他們揚棄過去主流的中環價值,具有更多元的想像、更強烈的本土意識、渴望更獨立 與自由的生活;他們追求從社區保育、土地正義、本土農業、支持小販到同志運動,當然,還有本文前述的各種獨立文化創作


獨立創作者有否機會發聲

題在於,這些獨立創作者是否有機會發出更大的聲音,以真正改變這個城市。當體制的資源與決策權如此牢固地掌握在既有的權力與資本集團中,且當這個政治體制 是如此封閉僵化(因此真普選和廢除功能組別是必須的),那麼社會的資源分配必定很難有新的視野去支持年輕獨立的創作者。

去年有一部獨立製作 的短片《香港將於33年後毁滅》,在網絡上有超過70萬人觀看。影片描述一個小行星將在33年擊中香港,造成大災難,因此大財團和有辦法的人都紛紛離開香 ——接下來故事一轉,幾年之後,香港人更少,更舒服,少了大商場之後有更多不同小販,人人都可以買起樓了,而少了大批自由行和水貨客後,來的觀光客是更 珍惜和喜愛香港的外國人。當然最後新科技的發展阻止了這場災難發生。而那時的香港,再也不一樣了。
這個7分鐘的短片不只內容極有想像力,且這電影本身就是代表香港年輕世代的價值和創作能量。

舊的香港的確正在死亡,但年輕世代正用新的聲音、新的價值,創造一個美麗新香港。


作者是台灣評論家、前《號外》雜誌總編輯

分隔港人的柏林圍牆/文﹕林沛理



「諸神要你滅 亡,必先令你瘋狂」(Whom the gods would destroy, they first make mad 是源自古希臘西方文化的傳統智慧。香港的樓價已經由「天價時代」進入「癲價時代」,這是否香港的樓市以至整體經濟走向「滅亡」(崩潰/衰退)的先兆,不在 本文的討論範圍。我想談的,是如暴走列車的樓市對社會的和諧與凝聚力產生的腐蝕性影響。

社會學家最關注的課題,是「社會為何可以存在」(How is society possible)?自私自利是人類無法改變的天性,社會既由各式各樣互異的個體 heterogeneous Individuals 組成,那為什麼他們可以和平共處;而社會又沒有陷入一方得益一方受損的對抗局面?

這是因為社會的成員在接受社教化 socialization)的過程中,培養出親社會的情感和行為。同樣重要的,是來自成員共同的語言、歷史、文化和價值觀的凝聚力。不過,社會學家提 醒我們,即使是在相對地和諧與穩定的社會,也會存在着兩股互相抗衡的力量:凝聚社會的力量與分裂社會的力量。一旦分裂的力量凌駕凝聚的力量,社會就會出現 不穩、動盪,甚至解體。德國社會學家齊美爾(Georg Simmel)也指出,不管社教化的過程有多順利、工作有多成功,個人與社會永遠存在着無法彌合的鴻溝。即使是最合群的成員,有時也難免覺得自己是與社會 格格不入的「外人」(outsider)。社會是否和諧,端視有多少成員把自己看成是外人,以及這種把自己看成是外人的感覺有多強烈。

香港 樓市如脫韁野馬產生最嚴重的後果,是迫使香港人全民參與一個「只要你輸,我才會贏」的零和遊戲(zero-sum game),令社會幾乎無休止地沿着「有樓還是冇樓」的斷層線(fault lines)分裂下去。誠然,再沒有其他東西像樓價的升跌那樣,將香港人的利益如此壁壘分明地對立起來。在香港,是否擁有物業乃劃分地位、階層、優劣和成 敗的最重要也是最有效的標準(social divider)。你甚至可以說,這是將香港人分隔起來的柏林圍牆,牆內牆外是兩個截然對立的世界。

什麼香港人的怨氣愈來愈重?為什麼香港會變成抗議之都?這跟長久以來,樓市對社會造成的「兩極化影響」(polarizing effect)大有關係。樓價長期違反地心吸力地只升不跌,令為數不少的香港人置業夢碎,甚至無處容身。這不僅僅是住屋問題,也涉及社會排斥的問題。
社會排斥(social exclusion)是法國學者勒努瓦(Rene Lenoir)提出的概念,用來描述社會個別成員的社會權(social rights)被剝削之後,與社會整體關係斷裂的過程。這個概念在上世紀80年代末開始流行,之後被歐洲委員會採納並用作其社會政策的核心。影響所及,英 國政府也成立了「社會排斥辦公室」(Social Exclusion Unit),職責是確保國民不會因為諸如失業、技能缺乏、教育程度低、疾病和家庭破碎等問題而遭到社會排斥。

政府從未從社會排斥看問題

梁振英自出任特首以來,一直強調處理住屋問題是其治港政策的「重中之重」。然而特區政府似乎從未從社會排斥的視角理解這個問題,因此也沒有想到解決問題的徹 底方法。對身受其害的人來說,無法置業,樓價不斷上升但居住環境持續惡化,構成的是不折不扣的社會排斥:他們因無法參與一種社會普遍認同和高度重視的活動 ——置業和安居——而被邊緣化。他們與整個社會之間的紐帶亦被削弱甚至切斷。

欺詐遊戲是時候改規則

只有當政府把香港人的置業 和住屋問題定性為社會排斥,才可以看到問題的癥結。社會排斥往往由不公平的遊戲規則造成,又或者是權力和利益集團壟斷市場的結果。所有遊戲規則都是雙刃 劍,會令某些人成為贏家,另一些人成為輸家。明乎此理,政府針對住屋問題制定的社會政策,目標應該是修訂遊戲規則,使之盡可能惠及社會的每一個成員;從而 使參與遊戲的所有人得到更公平的對待,並且有合理的勝出機會。香港的樓市是一個由地產商操縱的欺詐遊戲(crooked game),是時候修改它的遊戲規則了。